「你叫柳昀兒?」
內侍官景公公,一雙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位姑娘。
「是。」
女子輕輕頷首,水潤的大眼直視著他。
只見她柳眉縴縴、眼若秋水,瓊鼻檀口、明眸皓齒,體態縴細而勻稱,膚質白皙而剔透,著實是個美人胚子。
他待在宮里快四十年,見過的美麗女子不在少數──不說別的,光是前皇後董若梅與四位公主,便全是教人為之驚艷的大美人兒,但這姑娘又稍有一點不同。
除了生得美麗,這姑娘還有股沉靜、惹人愛憐的柔弱氣質,舉止優雅,望著他的眼神溫和柔軟,教人打從心底舒坦。
他不自覺放柔語調說︰「好吧,既然你想進宮里工作,那你就留下來吧。不過現下太子和公主、駙馬那邊伺候的人都不缺了,你說你娘親以前是廚娘,你應當也會作菜才是,如果不嫌累的話,就先到御膳房里幫忙,等過陣子太子公主房里缺人了,我再調你過去。」
輕松、不必沾水的工作都是肥缺,要等缺額可不是那麼容易,不過因為私心里喜愛這個姑娘,所以景公公承諾會盡快替她換個輕松的工作。
「在御膳房里很好,謝謝景公公。」柳昀兒柔聲回答。
「你這丫頭真的不錯。」景公公稱贊道。「樣貌生得好,性子溫柔又不計較,不像有些丫頭仗著自己生得好,一進宮就指名要待在太子身邊伺候,作著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春秋大夢。嗤!就算我肯讓她們進太子房里伺候,也得看太子看不看得上她們呢。」
對于景公公的抱怨,柳昀兒只是靜默不語。
景公公瞧著她,好奇地問︰「你說你是白眉鎮人氏,怎麼會跑到大理城來,還想進宮里幫忙呢?」
柳昀兒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輕輕一笑。
景公公知道她並不想說,也曉得每個人都有難以啟口之事,所以也不勉強她,大手一揮,便要人帶她下去了。
專司掌管宮女內務的嬤嬤安排她睡在竹苑里,梅、蘭、菊苑里的房間較為寬敞舒適,但大都住滿了,只剩竹苑里最邊間的一間房還有空床位,里頭三個小丫頭,都是剛進宮沒多久的小菜鳥。
「這是宮里的衣服,你等會兒換上,往後自己的衣服別穿了,在宮里只能穿宮里的衣裳。」內務嬤嬤將宮女的衣裳交給她。
「是。」
「今兒個你先好好休息吧,明日卯時起身,準時進御膳房開始干活。」體恤她剛入宮,她要她今日先好好休憩,熟悉一下環境,明日再開始上工。
「謝謝嬤嬤。」
內務嬤嬤走後,柳昀兒將小小的包袱放在自己的床位上,模模床單被褥,再環目四望未來的寢房,忍不住輕嘆口氣。
真不愧是皇宮,即使是個小宮女的房間,擺設、用品的等級也比一般平民百姓家里要來得好。
真是雲泥之別呀……
她面容黯淡,推開圓窗,外頭清風送爽,竹葉婆娑,霎時教人心曠神怡。
她仰望天際,竹葉之後的藍天,藍得像染的,她微眯起眼,想起心中的人。
此時他是否也正仰望著這片藍天呢?
不由自主地,她轉身朝外走去。
真正走入皇宮,才知道皇宮究竟有多大。
柳昀兒本來只想在竹苑附近逛逛,稍微熟悉一下環境,哪曉得這麼一走就迷路了,東兜西轉地,怎麼也找不著回去的路。
途中遇見的護衛見她穿著宮女的服裝,也沒阻攔她。她遇見了幾名宮女,但她心想自己竟然在宮里迷了路,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所以也沒開口問,心想她們應當是要回宮女活動的梅蘭菊竹苑吧,于是便悄悄跟在這些宮女的後頭。
跟隨著前頭的宮女走出香氣彌漫的花叢,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好大的湖泊佔據了前方的土地,湖面上有著回旋曲折的九曲橋,湖心還有座涼亭。
原本應是悠然靜謐的美景,但卻被湖心四周站立的帶刀護衛們給破壞了,他們宛如防範敵人入侵般,精銳的眼不斷四下掃視。
「怎麼回事呀?」前頭有個年紀輕的小宮女,問出柳昀兒心中的疑惑。
這等大陣仗,所為何事?
「咦?你不知道嗎?太子人在這兒嘛!」另一名宮女回道。
「太子?」小宮女再度喊出柳昀兒心中的回蕩。
是……太子?!
柳昀兒朝湖心的涼亭望去,果然看見涼亭四柱飄動的薄紗簾中,有道挺拔的身影忽隱忽現。
真的是他!她的情緒立即激蕩起來。
「怎麼太子游鏡月湖,要帶這麼多人呀?」小宮女仍在狀況外,搞不清楚怎麼回事。
「你不曉得呀?這是四位駙馬的吩咐,听說有人覬覦皇位,可能對太子不軌,所以無論太子人在哪兒,身旁必定有大批護衛層層保護。」一名宮女說著宮里的八卦。
「是啊!畢竟先皇已經駕崩,而太子又尚未有子嗣,要是有個萬一,咱大理皇朝豈不是要斷後了?所以對于太子的安危,自然得格外謹慎小心。」
有人想對太子不利?柳昀兒听了頓時心頭一凜。
「听說太子不但未娶後妃,也尚未收任何人入房呢。若是能被太子瞧上了,收入房里,產下龍子,說不準有可能被立為皇後呢!」一位容貌秀美的宮女痴想著。
「你想得美!別說咱們身分卑微,進不了太子的房,就算進得去,太子還不見得願意理你呢!」另一名宮女嗤笑道。
「什麼意思?」貌美宮女可能消息不太靈通,對許多事根本未曾耳聞。
「雖然咱們不應批評,不過听說太子性子很孤僻,不笑不說話也不太搭理人,別說咱們了,連對幾位公主親姊妹也冷冷淡淡,極少主動往來。不單如此,大臣們為了讓皇嗣盡快開枝散葉,早在一年多前就送進幾位秀女,但听說太子沒踏進過她們的房門一步,連她們長得是圓是扁,也不瞧一眼呢!」
「有這回事?」
「我有個好姊妹就在太子房里做事,生得比你還美,原本也作著同你一樣的美夢,以為只要將太子伺候得妥妥貼貼,便有可能受到太子青睞。但是如今已經過了兩年,听說太子連她叫什麼名字都沒問過呢。」
「啊!怎麼會這樣呢?」美貌宮女大失所望。
「所以啊,你還是安分點做事,少作春秋大夢了。」
幾名宮女嘟嘟囔囔、嘻嘻哈哈地走了,而柳昀兒卻忘了跟上去。
她滿心只想著太子。
他在那兒!就在那兒……她只要再往前一點,就能見到他了……
她飄浮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通往涼亭的九曲橋走去。
她想瞧他一眼,只要一眼便行了!只要一眼……
「大膽!站住!你是什麼人?」
忽然,一聲大喝在她耳畔響起,接著手腕上傳來痛楚,她從茫然中回過神,才發現有兩把利劍架在脖子上,而自己的皓腕則被人粗魯地攫住。
「我……」她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事。不慎闖入太子的禁區,她慌張地連忙道歉︰「對不住,我是御膳房的人……」
「御膳房的人?既是御膳房的人,來這兒做什麼?」幾名護衛嚴厲質問。
「我……我是要……」柳昀兒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她只是迷路了呀。
「你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卻想接近太子?!說!你可是奸細?!」那人使勁地抓緊她細弱的手腕。
她被誤認為奸細了?
柳昀兒倏然驚慌起來,急忙用力搖頭解釋︰「不是的!請您听我說,我並不是奸細,我是剛入宮的……」
「太子要離開了,你們還在這兒吵什麼?!」一位看來階級較高的護衛走來,厲聲質問道。
「報告統領,卑職發現這名宮女無端靠近,懷疑她可能是奸細,企圖對太子不利。」
「不!我不是奸細,我是在御膳房里幫忙的,我絕不可能對太子不利!統領大人,請您相信我呀!」柳昀兒慌忙解釋,急得快哭了。
她沒想到宮里對太子的護衛如此森嚴,她竟被當成心懷不軌的奸細。
萬一他們認定她是奸細,說不定會將她打入大牢,嚴加拷問,皮肉受苦也就罷了,怕的是,再也見不到他……
護衛統領見她面容清雅,神情慌亂,並不像個奸細,便道︰「我明白了。但你不能隨意靠近這兒,畢竟太子人在這兒──」
話沒說完,便听見九曲橋的另一端傳來內侍官的呼喊︰「太子起駕回宮!」
當下所有護衛全部傾身行禮恭送太子,柳昀兒也被那名攫住她的護衛強按著匍匐在地,不讓她有機會接近太子。
只是她雖被強按在地,卻敵不住強烈的渴望,悄悄側過頭,微揚起眼偷覷那個大步走來的尊貴太子。
他一身精繡白袍,頭戴冠玉,清俊的面龐上淡無表情,連斜過眼來瞄她一下都沒有,就這麼緩步自她身旁走過,然後逐漸遠去。
心痛的淚,潸然落下。
他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態度,刺痛了她的心。
他應當遠遠就瞧見她與幾名護衛在拉扯,卻完全沒問半句,好像壓根不在乎他們這些下人,或者──他不在乎的,其實是自己的安危?
她早听聞他性子冷淡,但卻沒想到,是這種萬事皆休的消極冷漠。他不該是這樣的……
不該是!
太子走後,大批護衛也跟著離去,護衛統領趕緊要手下將柳昀兒放開。
見她芙頰上有淚無聲地滑落,格外楚楚動人,他當下心口一蕩,語氣不由變得更加溫柔地安慰道︰「你別哭,我相信你不是奸細,不過宮里戒備森嚴,沒事最好別再亂跑,趕緊回御膳房去吧!」
「謝謝您,統領大人。」柳昀兒抹去臉上的淚,低頭道謝。
「那我先走了,你趕快回去吧。」統領護衛朝她揮揮手,然後追著前方的護衛隊,團團護衛著太子而去。
柳昀兒眼神激動,緊捏著手,痴愣愣地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許久,許久……
一如景公公所言,御膳房的工作的確不輕松,每日不到卯時便得起身,開始準備一日的膳食。
先是太子、公主、駙馬以及小公主、小王爺們的早膳,然後是宮女護衛們的。緊接著準備午膳、下午的點心、晚膳……有時小公主、小王爺們夜里餓了,還得備妥消夜。
所以御膳房里除了深夜之外,里頭幾乎整日都人聲鼎沸,熱鬧得很。吆喝聲、叫喚聲、洗菜洗碗的水聲,鍋鏟飛舞的鏗鏘聲,吵得人耳朵都快聾了。
而光是主子們的膳食,便夠難伺候了,因為個人口味不同,有的愛吃肉,有的愛吃菜,有的不吃魚,有的不吃牛、羊,還有挑食挑得特別厲害、幾乎啥都不愛吃的,那才教人傷腦筋。
譬如──
「撤膳!」
外頭傳來高呼聲,原本正在清洗大鍋的柳昀兒趕緊先放下手邊的活兒,去幫忙撤膳。
傳膳與撤膳都不是一件小事,每餐端上桌的菜肴沒有上百道也有好幾十道,每回都需要許多人手幫忙。
今兒個也送了三四十道菜,當然被取用的不到一半,剩余的全由他們這些下人分食掉,大伙兒一點也不覺得委屈,還高興得很哪。
畢竟是太子公主所吃的山珍海味,即使是殘羹剩肴也教人口水直流。
確不是老當家之子,而是被人棄置于蒼山的棄嬰。一位樵夫上山砍柴時,從想吞噬他的野獸口中救了他,不過樵夫家中孩子太多,食指浩繁,實在養不起他,這件事傳入秦家鏢局老當家耳中,膝下無子的老當家便收養了他,將他視如親生兒子般養育。
這一點,也和當年未滿一歲的滄浪太子被國丈董合抱往蒼山祭天時,意外被野獸叼走不謀而合,因此,大家更加篤定他便是太子。
不過很可惜,走了一趟白眉鎮,看見他打小生長的地方成了那副慘況,他仍是半點記憶也想不起來,只是一顆心不由自主地陣陣怞疼。
他為過世的老當家夫婦以子嗣之名另行厚葬,恪盡人子之孝,然後黯然地回到宮里,繼續當他的太子,也任由自己的心繼續在茫然與迷惘之中漂蕩,找不到停泊之處……
「太子!」
他正要踏入御書房,忽然身旁竄出一個嬌俏的身影,她手上端著托盤,因為沖得太快,險些沒將上頭大碗翻倒在他身上。
「你是?」
他擰著眉抬頭一看,半晌才認出眼前的女子──不知是哪位大臣硬要送進宮的秀女之一,名叫……
他壓根不記得!
「太子,奴婢姓盧,是內部侍郎盧光洲之女,閨名喚雪靈。雪靈听聞太子午膳未用,心疼太子肚月復空蕩,所以親自下廚煮了碗面,是用翅蔘和鮑魚熬的湯頭,太子您嘗嘗吧!」
窈窕美麗的盧雪靈婀娜地捧高托盤,嬌滴滴地說道。
打從她們五名秀女入宮後,太子始終冷淡以對。從不曾進過誰的房,雖然這樣誰都沒撿到便宜,不過自然誰都心有不甘,拚命使盡渾身解數想引起太子的注意,好早日得到寵幸。
「我不餓,你端下去吧。」滄浪淡淡瞥了眼女子手中擺滿珍奇海味的湯面,他光瞧就覺得膩,根本毫無胃口。
「這可是雪靈花了幾個時辰親手熬的,口味絕對沒話說,請太子感念雪靈對太子的一片真心,嘗一點吧。」
見她說得泫然欲涕,滄浪只覺心煩。為了盡快打發她,不讓她繼續嘮叨,滄浪大手一揮,要身旁的人接下。
反正收下之後要不要吃,仍隨他的心情而定。
盧雪靈見他收下,以為自己打動了他,心中暗暗得意,竟得寸進尺地央求道︰「太子,讓雪靈陪您一塊兒用餐吧!咱們從來沒有好好閑聊過,雪靈想多了解太子您的一些……」
她故作羞怯地低下頭,又千嬌百媚地傾過頭,一雙明媚大眼眨呀眨地挑逗他。
滄浪閉上眼,全部的忍耐到達極限。
「來人!雪靈姑娘要回去了,送她安全回房。」
吩咐完畢,他隨即大步走入御書房,不再理會被擋在外頭痴痴叫喚的盧雪靈。
「太子!太子,您怎不理我了呢?太子──」
關上門,也將那些教人起雞皮疙瘩的「深情呼喚」隔在門外,這下他總算能夠松口氣,不用再應付那些別有居心的女人。
撥開珠簾,走向內院窗側的書案,眼一瞥,猛然煞住腳步。
他瞪著光潔如鏡的紫檀木桌,上頭擱著一個大瓷碗,瓷碗上覆著蓋,瞧不出里頭裝著什麼,不過看得出絕對是吃食。
怎麼又來了?!
到底是誰擅作主張送這些東西進來?他沒胃口就是沒胃口,他們為什麼就是听不懂?!
他惱怒地重重擰眉,大步走過去,不耐地掀起瓷蓋,想瞧瞧里頭又是什麼珍稀美食,非得送到他面前來。
但出乎他意料地,瓷碗里不是什麼高檔的食材,僅僅只是一碗普通的肉末粥。
這碗粥平凡無奇,沒有什麼昂貴的配料,看來就像尋常百姓的吃食,根本不該出現在皇宮里。
但好奇怪,這碗肉末粥再平凡不過,為什麼他卻覺得它看起來好吃得不得了?
光聞那肉末與青蔥的香氣,還有那濃濃的大骨香,他就饞得禁不住直吞唾沫。
他的食欲被挑起,忍不住拿起一旁的瓷調羹,試著舀起一瓢肉粥,送入口中嘗嘗。一嘗之下立即瞪大眼,大為驚艷。
好綿、好香的粥!
雖然沒有什麼高檔的配料,可是熬得濃透的大骨湯汁,全被米粒吸收了;細碎的肉末熬得軟爛,入口即化;青蔥不但增添了香氣,也解膩去腥,更添風味。
他吃過這道粥嗎?
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吃過這樣的肉粥,但就是覺得好懷念好懷念,好像他曾經嘗過無數次那般。
他顧不得熱粥仍有些燙嘴,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吃……
沒多久,一碗肉末粥就被他吃個精光。
他放下空空如也的大碗,滿足地恬恬唇,溫熱的肉末粥飽暖了肚月復,也慰藉了他孤寂的心。
這是誰熬的粥?他曾吃過嗎?為什麼他覺得如此熟悉……
還有,為他熬了這碗粥的人,究竟是誰?
他想知道!
「來人!」
他走到門邊朝外頭揚聲一喚,貼身服侍的內侍官文福立即恭敬地上前。
「小的在。請問太子有何吩咐?」
「我問你,這碗肉末粥是誰送來的?」滄浪指著桌上的空碗,急聲問道。
「那、那是方才御膳房送來的。」內侍官不安地看著他,囁嚅地問道︰「敢問太子,那碗粥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粥送來時我已驗過毒,安全上絕對沒問題,還是口味上不合太子您的喜好……」
「不,我只是想知道是誰熬的。你馬上將人找來!」
「是。」
文福不敢遲疑,立即遣人前往御膳房傳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