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好痛!
痛痛痛!
蘇映心覺得全身狂痛著,沒有等級之分。她的身軀像被十輛砂石車反復碾壓,上至頭顱,下至腳趾甲,痛得連聲吟出聲都辦不到,只能拼命地喘氣,拼命地渴望,渴望減低疼痛,就算一絲絲也好……
她感覺不出時間的流逝,直到身體告訴腦中樞神經,劇痛才似乎有稍稍減輕的趨勢,只剩下頸部灼熱的燃燒感,以及手腕處的疼意。
她的意識漸漸明朗,想翻身起床了,她在床上躺得太久,覺得全身骨骼僵硬得有如死尸;口渴的難受也似炭火卡在喉里般提醒著她,該喝水了。
她用了有生以來最堅強的意志力撐開兩片仿佛被白膠黏著的眼皮。
是饑渴過頭了嗎?要不,怎麼會看見檸檬?不,那是一個長方形的檸檬色薄紗罩頂。
四柱床上檸檬色紗幔,檸檬色床罩,猛然翻身她對上兩只同色系的鴛鴦枕。
她不敢置信地踫了踫額頭。沒發燒!支起了身體,她又看見自己側身躺著的竟是紅杉制成的紅眠床;披著彩緞的桌子、八角的紗窗半垂著竹簾、雕刻精致的梳妝椅及銅鏡……最令人奇怪的,還是堂前的白壁上居然貼了一張嶄新的偌大雙喜字!
這……蘇映心狠狠掐了手臂一把,不禁吃痛出聲。
「該不是撞車把腦子撞壞了吧?不是,不是,我好得很,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楚楚記在腦海里,可是,為什麼我會待在這莫名其妙的屋子里?難不成這是新式的醫院病床?」
新式醫院病床?好牽強的解釋。她想。
在她緩緩挪移笨重的身子時,才更驚詫地發現自己「老天!鳳冠霞帔?」
她緊急沖到銅鏡前,一看之下,差點昏厥。
一個身著霞帔,頭戴鳳冠,珍珠環繞,翠翹加身的古代美女映入眼簾。她披散著一頭幾乎及地的長發,陌生的瓜子臉,陌生的五官。
到底怎麼回事?
蘇映心蹙眉,鏡中女子也跟著蹙眉;她哭笑不得,鏡中女子也如出一轍。
她茫茫跌坐在燭淚燃盡的彩緞桌前,心中的驚惶莫甚于此。
往事涓滴清晰,連微末處她都記得一清二楚,直至摔進玻璃堆的那一刻……一思及此,她撈起了覆地的裙擺,扯高了水袖。全身上下除了手腕傳來的疼痛,以及頸部一道明顯的紅色痕跡外,她找不到絲毫外傷,一點都無車禍跡象。
這個女人不是她。
那張古典婉約的臉,和她自詡現代輪廓鮮明的蘇映心差距太大;而且這女人留著一頭累死人的超長直發,她自己則從來沒超過耳下五公分……反正她左看右看,前看後看,都瞧不出以前她熟識的那個名叫蘇映心的女人。
這心是她的,沒錯,那身體呢?哪兒去了?
她呆坐許久,耳朵才開始接收到屋外嘩啦作響的雨聲。昏睡時听到閃電雷擊的悶響原來不是夢境。她緩步踱到窗旁,撩起竹簾,透過迷蒙的雨絲看出去,是一片花木扶疏的寬闊庭院,庭院中央有道圓形拱門。
她要出去,她想出去,她不願像只小鳥似地,被困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但,首先,是衣服,說什麼也不能穿著這件霞帔出去,其重如冑甲,行動極不方便,既然這是房間的話,一定有可替換的衣服才對。
繞了一圈大得不像話的房間,她終于在床頭的層層布幔後頭找到一組古色古香的四層怞屜櫃。一層是白衫,一層是褲子,一層是像外套似的綢緞衣飾,最上一層,是質地細致的棉料衣物。蘇映心挑出了幾件看起來比較像衣服的「衣服」,但每件幾乎都是她身軀的三倍大,而且所有的樣式不是盤扣就是系帶。讓她看了真想放棄。最後,她還是選了一件棉布料的寬袖直襟上衣配黑色長褲,躲進床里放下了毫無遮掩效果的薄紗床幔,然後專注地拆卸全身累贅笨重的裝備。
她望向自己的胸部,簡直不能相信它上面只罩著一件老阿媽時代的肚兜,之後身無寸縷!
她詛咒了一聲。這次學聰明了,直接從床頭掀開布幔,一伸長手就拿到了另外一件棉衣衫。但是,揣量了半天仍想不出把這件衣衫變成的辦法,正當氣餒的時候,她妙眼一瞥,瞥見那層層如雲飄逸的薄紗。嘿嘿!這薄紗又軟又輕,看起來又干淨……
「沒人吧?」她一身利落打扮,踮高腳跟拉開門把,探出頭。屋外湍雨了無痕,三月的晴空已無半厘黑雲,庭院被雨浸洗過的青翠正飽含著露珠展現在她面前。
她眼楮一亮,首先入眼的是堂前彩繪木柱上排列的兩盞繡花罩子宮燈,底座的流蘇隨風微漾,竟有說不出的好看。
赤著腳,她踩上仍帶濕意的石片走道。
她放任直覺牽引步履,因為自己根本不知何去何從。
這是一所超乎她想像之外的宅第,拿她父親一手規劃,而且引以為傲的透天宅子和這里相比,簡直成了班門弄斧之作,遑論她尚未履及的地方!單單廊、軒。
庭、榭、閣、樓就逛得她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她所經過的每一處都是精雕細刻,美得教她仿若錯覺。
一直希望遇見一個人,隨隨便便,只要是個人就好,只要能告訴她究竟身在何處!
但,她偏偏遇不到任何人,就像處在只有她一人的夢境般。唉,也不必誆騙自己是在夢境了,有哪個做夢的人能感覺到肚子餓得直像火在燒?她相信現在的自己餓得可以吃下兩份麥當勞的炸雞全餐。
就把它當作夢里的自力救濟——她得救救她的胃腸,盡管是不禮貌的行為,她還是推開了眼前這道門。
「哇 !」她不禁月兌口而出。
這真是一間陳設非常講究的屋子。四壁掛著宋人的字畫對聯,地面鋪著長毛的織錦地毯,桌案上擺了文房四寶、古代的銅鼎,一切布置得井然有序,十分雅致。
硯台上橫臥著一枝蘸飽墨汁的毛筆,而白玉的鎮尺下壓著一張橫軸宣紙,潔白的紙上有個寫了一半的字,由此可知這屋里方才是有人在的,但不知何事使得主人倉促離去。
蘇映心略略掃過華麗的床幔,須臾,她的注意力便被桌上的糕餅點心吸引住了。那一碟碟看起來精致可口的小點盛放在上好的瓷器內,瓷器的口緣還瓖有彩繪的花草呢!
她數了一數,有十二個小碟,是成套的大餐哩!立刻老實不客氣地又抓又吃,恨不得有個口袋可以將這些從來沒吃過的糕點帶走。
「酷斃了!」終于,她填飽了胃口,想也不想便將油膩的雙手朝褲管一擦,踱向書桌。書桌旁的一面牆上全是線裝書,她隨意怞出一本。
「孫子兵法」,她看了好久才認出這四個字。內容也是用毛筆寫的篆書,每一頁都圈填了密密麻麻的朱砂眉批,看來,這書齋的主人倒像有點墨水的樣子,不是裝來唬人的。
放回那本書,她拉開桌前的太師椅坐了上去。望著眼前可算白淨的宣紙,心底那股創作的蠢蠢欲動著……反正在這像一座空城的宅子也找不到可打發時間的事來做,她如此告訴自己,既然理由充分,她就拈起筆管,肆意地將方才在外瞧見的景物搬上紙面。她主修的是藥劑學,興趣所在卻是美術,她擅長的是油畫,至于水墨則只能算是涂鴉。
她很快地完成那幅畫。在放下筆的剎那,她驟然感覺到這屋子不知哪個角落有一雙眼楮正虎視眈眈地瞪著她瞧,瞧得她心里發毛。那感覺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使她的胳臂生起一層雞皮疙瘩,微微發顫。環視了周遭,她看不出所以然,但脊背竄起的寒意在頃刻間令她拋下紙卷,拔腿就跑。
亮晃晃的屋外還有聊勝于無的陽光,多少能驅走她心虛不踏實的感覺。其實她又何必跑?像作賊心虛似,呸呸!她又不是賊。說是這麼說,她還是趕緊舉步便走。又逛了兩圈,卻沒有一處是她曾經經過的地方。她滿身大汗,腿酸腳軟,于是隨便尋了塊石墩,一就坐了下去。
這絕、絕、對、對是一場夢!沒錯,一場惡夢!
快醒吧,這夢不好玩!
蹺腿托腮的她盡管陷人恐慌里,一雙不安分的大眼楮仍是骨碌碌地到處溜轉,雖然害怕,但她還是希望能出現個人陪她說說話,不計美丑高矮,不分男女,只要是人就成了。
咦?木梯!
她的腦海亮起一盞燈泡。那長木梯靠在一座假山的後面,雖然有點重,還難不倒蘇映心。她把木梯倒過一百八十度,使勁地拖拽,將它靠上了一幢看起來最高的建築物,梯頂正好堪及屋檐。只要爬上屋頂,就能看清這像迷宮似的大宅第到底生成什麼模樣,順便找找出外的通路。
她一向有運動細胞,慶幸此刻派上用場。
她爬呀爬,飛翹的琉金魚鱗瓦已近在眼前,只要一探便觸手可及……
「素靚姑娘。」
正當蘇映心爬到最頂階的時候,突如其來,毫無征兆的男聲在她腳下響了起來,音色雄厚溫文。「有需要在下幫忙的地方嗎?登高攀梯太危險了,更何況有礙觀瞻。」
蘇映心已被倏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待轉頭往下看,又為一個陌生人所驚駭,手腳一麻,差點從梯階摔滾下去。她的十指使勁抓牢木梯,一點都不想從這距離地面二十幾公尺的地方跌下,出車禍時撞上紅磚路的錐心劇痛她猶有余悸,說什麼也不願意在短時間內舊事重演。
她掛懸在梯上,俯視底下穿著奇怪的男人。他活像從古畫中走出來似的,峨冠傅帶,寬袖大袍,打扮好似一個明朝人。
她大致恢復了,不再有方才的錯愕。
蘇映心三級並成一級跳,沒兩下便手腳利落地跳回青崗石地面,只一旋身,就看進一張略帶驚愕的臉。他雖然蹙緊了劍眉,但唇紅齒白,溫文儒雅,眼橢而黑白分明,顯然是聰明絕頂之人;深粟色的發配上山核桃色的寬袍,袍襟半扎在布腰帶中,覆皂靴,手中提著一把藥鋤,肩扛竹編藤籠。
她沒好氣地對他劈頭就罵︰「喂!你知不知道背後突然叫人是很不札貌的行為?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受驚嚇掉了下來跌斷手腳的話,找誰賠償去?」她的反射神經一流,空手道黑帶,根本不是弱不禁風的女子,但現在身上這副皮囊不知是誰的,她可就不敢保證什麼了。
雖然如此,張牙舞爪,理直氣壯還是有必要的。
他看不出她有一絲「受驚嚇」的表情,反倒是咄咄逼人。這女子似乎有些反常,難道是因昨夜的事故導致的?或……她根本只是在演戲?但她這身不輪不類的打扮——長發是用三根棉布帶子分成三截,上中下成簇束住如雲發絲,臉龐不染半點蔻紅胭脂,身穿棉布里衣,以及一件男人的束腳長褲,而且……竟然打著赤腳!
他的下巴變硬了。「素靚姑娘,請你回主屋去,若讓下人們撞見你衣衫不整,難免有蜚語流言。況且,經過昨夜之事後,難道你不想留在古屋內自省一番,考慮考慮日後去處?」
素靚?方才他也是這麼叫她的。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這次,他連眼神也變得冷硬了。
「姑娘,在下已對你容忍再三,請勿逼人太甚!」
這樣就叫逼人太甚?這人看起來長得一副氣質出眾,人模人樣,耐心卻沒幾兩重,若不是自己閑蕩了大半天才踫到一個他,她才懶得理呢!「你說‘她’叫素靚……」她指著自己說。
他的耐性告磬,他根本不該理她的!所有的人避她如蛇蠍,自己又何必一時心軟、自討無趣?一思及此,他旋而轉向,想徑自離去。
「喂!喂!好嘛!好嘛!我就叫素靚,你別那麼大火氣,拽不拉嘰的,拐頭就走人!
我承認我錯了,可不可以?」看他真要走人,她也慌了,好不容易才踫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就算拉低身段也不能讓他跑了。
他听了停步,嘆一口氣。「我送你回主屋去吧!」
「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好不好?你知道我走了好半天,這空蕩蕩的宅子里沒有半個人影,你就送我到門口吧,只要到門口,我會自己叫TAXI回高雄或台北,不會麻煩你很久的!還有,請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及地址,好讓我回家後立刻寄錢給你。」當下情勢她只有軟言哀求,一出這深深庭院,外面就是她的天空了。
老實說,他听不懂那一大串夾雜奇怪文句的話,但是她想離開的意圖卻昭然若揭。
「我不能放你走,在他們還沒討論出一個如何處置你的結果時,很抱歉,你哪里也不能去。」
怎麼會這樣?她睜大了眼,心里亂成一團。「你們這是擄人、綁票,會吃上官司的!
而且,我只是一個中等家庭出身,一個退休醫生的女兒,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後台撐腰,你要我有何用?我們付不出錢來給你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強盜,而她又是什麼時候落在他們手中的?一個有一幢華麗古式巨宅的強盜?
她無法想像,也想像不出。
「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語無輪次的!誰稀罕你的錢!哼!」
言下之意,好像他的錢多如牛毫。「既然不是要錢,那——」她驀然抓緊自己的領口,所有心領神會的舉動全表現在那五指泛白的警戒里。
他顯然明白她腦中想的是什麼,隨即嗤道︰「就算你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我也不會對你有興趣的。」誰會喜歡上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
她放心了些,明白他意指為何。「你是個Gay,對不對?」
她又說那令人听不懂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再不回主屋去,我就告辭了。」
告辭?那不成!她一個箭步沖向前。「我跟你走!」
他嘴一閉緊,抬頭挺胸便走。
在她前面走著走著,他心底的疑惑愈來愈大。偷覷這一路上蹦蹦跳跳沒個安靜,拈花惹草,甚至對每戶緊閉的門扇都能踮起腳湊上去瞄一眼的她。她活潑得離譜,難道一夜之間,真能把冷冰冰的木頭美人變成沒一刻安靜的聒噪女人?
不知道他的名字,又見他一路盯著腳尖走路,蘇映心悶得慌,她一定得想出辦法來,至少得探听出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喂!」她扯扯一徑朝前走的男人衣袖。「你至少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他默嘆了一口氣。「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她曾當眾對他出言不遜,居然說不記得他的名字?究竟她玩的是什麼花招?「那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他加重了中央那個「你」字。
「我叫蘇映心,同學和死黨們叫我心心,家人和姊姊、姊夫叫我心兒。」想到家人,她的心中流過一陣溫暖。
「你還有父母高堂,兄弟姊妹?」他大驚。
「怎麼?你沒有兄弟姊妹嗎?我有兩個哥哥,他們都是頂尖的醫生喔,我姊姊早已名花有主,上個月才剛添了個寶寶呢!」她愈說愈愉快。
他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矯柔造作的痕跡。她竟敢坦白招出她有「死黨」的天大機密!
連名字都……「我叫衛寇。」
「衛寇,衛寇,很有男子氣概的名字喔!」
她居然稱贊起他的名字!要是給佟磊知道了,他到底還要不要活?但是,經過昨夜那件事後,難保佟磊還會留她在這里。
「衛寇,你采那麼多曼陀羅睫做什麼?」那竹籠里的一堆草根是她早就想問的問題,此刻看他神色似有松弛,下顎線條放柔,她才趕緊把問題甩了出去。
他又一驚。「你看得出這是曼陀羅睫?」
白痴才看不出來,也不探听她是什麼世家出身的?
當然,她絕不會把這話訴諸于人的。「明朝中葉藥物學大師李時珍在他撰寫的《本草綱目》卷十七曾提過︰‘需要割瘡炎的病人可用熱酒調服三錢的曼陀羅花,有麻醉效用。’」
衛寇終于停下步履,卸下他一直背負著的竹籠。
「還有呢?」他被勾出了好奇心。
「還有,曼陀羅花性喜熱帶至溫熱帶地區,這里稍嫌冷寒,並不是很容易繁殖,如果你是找來當藥引而非繁殖,就無所謂了。」
衛寇不相信她識字,而且見過他祖師爺李時珍花了大半生工夫撰寫的《本草綱目》一書!這本珍貴的醫藥書典別說他,就連他的師父瞿九思(李時珍的弟子之一)也不曾完全看遍,更何況他師祖花了二十七年心血歲月完成的《本草綱目》原稿獻給朝廷後,在萬歷二十五年的一場大火中遭回祿祝融侵吞,坊間只剩小字金陵本,她一介女流又怎懂得這許多?
「還有,這紫背金盤可治跌打傷;三白草可治腳氣風毒……還有,哎,是桑椹耶……」她掏起一枝野生桑枝,枝梢掛滿紅艷紫湛的桑椹。「你知不知道桑椹治什麼?」
她不客氣地摘下枝梢的橢圓形桑椹,毫無淑女風範地放進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治什麼?」他沒意會過來,老實被她的吃相嚇得愣了愣。
「治饑腸轆轆的肚子蟲呀!」她笑他笨,笨得可愛。
「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他幾乎要相信她了。
「怎麼?你從來沒吃過桑椹嗎?其實我也十幾年沒吃過了,小時候只在我外婆家的後山坡見過。」
「夠了!告訴我你到底在計劃什麼陰謀詭計?別把我當耗子耍!」他不相信她,包括她的人,她的話,她的一切一切!
映心不禁錯愕。他前一分鐘還好好的,下一分鐘卻又換口冷梆梆的面孔。「我吃了你的桑椹,你在生氣?」
天曉得他哪里是這麼小器的人。「回答我的問題!
這些藥理常識是誰告訴你的?「喔!原來是這樣。「當然是在學校學的,如果你問的是藥草知識的話,我絕大部分是從我老爸那兒偷學來的。」
她簡直是睜眼說瞎話!他們的資料中記載,她三歲失估、五歲被福王收留,其後的十六年歲月完全是在福王府長大的。「你不要再跟我演戲了!你到底有何意圖?
何不干脆說出來!佟家寨里不會再有人上你的當了,素靚姑娘!「他屏著冒上來的怒氣,心想自己干麼一時心軟怕她跌斷腿,濫充好人!管她會不會跌斷什麼,反正她早在昨晚就該死了。
蘇映心無法不感受他那全身緊繃的怒氣和眼中陡盛的陰猛,盡管他沒有做出任何令人感覺威脅的舉動,他眼中的懷疑、不置信以及冰冷還是傷了她。
她的眼凝注驟然迷漫的盈盈淚光,不是傷心,是氣憤難平。「我演戲?你當我演戲?
我還真巴望它是一場夢中戲!戲若落幕我就能清醒過來,回到我的世界去!
我恨死這幢鬼域似的宅子!沒人氣、沒電視、沒游樂器,他媽的!連最起碼的衛浴設備也沒有;我要我的TZR250,還有該死的!這里連件像樣的衣服、牛仔褲也沒得穿,還有……還有這該死的長頭發老害我絆手絆腳的,那個神經的什麼‘素靚’,大熱天留這一把累贅之至的頭發!「她咽了咽口水,繼續說︰「最該死混蛋的人就是你!你把我當成了什麼樣的女人?我叫蘇映心,你該殺的,口中說的那個女人是這副臭皮囊,不是我!你到底懂不懂?白痴!「她那髒話連篇的一席話冷凍住衛寇眼底的自以為是,他打出娘胎還沒見過能把髒話說得義正辭嚴,連個螺絲都沒吃的女人,就算他執意認定她是演戲吧,這戲也未免演得過于真實了!
好半晌,他才鼓足勇氣說。「或許——你還有不滿意的地方?」
听他語氣中並沒有嘲諷的成分,她撇撇嘴。「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你晴時多雲偶陣雨的脾氣。還有啊,你們都不吃飯的啊?我找不到廚房,呃,我的意思是我在外頭跑了半天,找不到一點可以止饑的東西。」剛才下肚的那些糕點經過這番折騰,早不知消化到哪里去了。
她可真是坦白,理直氣壯得很,而且沒有半點忸怩害臊的神色。衛寇隱隱有股直覺——她似乎真的是另一個女孩;那個叫「蘇映心」的女孩。如果是真的,那古素靚呢?
那拒人千里之外,永遠面無表情的木雕美人又到哪里去了?這個問題牽涉範圍太廣了,在目前情況下,他無法思索出什麼結論來,他必須先安頓好眼前這人才是。
不安頓也不行了,他招架不住她。「你當然找不到廚房,廚房設在主屋的東南側,那邊是風尾,比較安全。」
「你的意思是說——」難不成吃頓飯還得千里迢迢跑上老遠的路?她還未及說出她的疑問,他就接腔了。
「我的意思是你先回主屋,隨後我就叫人把你需要的東西送過去,好嗎?」這次,他是真真正正以對待蘇映心的禮貌對待她了。
「這宅子還有人嗎?」如果有的話怎麼可能全像說好了似地一瞬間跑個精光?
「佟家寨呈方形,周長四百公里,位于滴翠峽上游,有東、南兩城門,城門各築城樓,城中心建鐘鼓樓,城外有護城河,主體建築有三重,第一重為校閱廣場,中央為議事廳,第三重為主屋,至于南北兩翼則另有他用。你住的屋子屬于第三重,是佟家寨中最隱密最安全的地方,下人若沒有經過召喚是不準進人的。「滴翠峽上的佟家寨固若金湯,就算知道了地形和建築物分布,外人仍無法越雷池一步,單單城門上四垛箭樓就足以遏退不長眼楮的宵小了,更何況寨中還有三十六飛騎大將鎮守。
「那你不是下人嘍?」她听得仔細,在心中替這座(其實應該說是座碉堡比較妥貼)
畫出一幅藍圖,她沒機會見過真正的城堡大到何種程度,但單憑她今天逛了一大圈還走不出內院,再加點想像便不難了解它龐大到何種程度了。
「應該不算是吧!」他有些神秘。
看也不像。他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沒見半個人阻攔過他。「那麼,你一定是佟家寨的主人了?」她的眼楮突地一亮。
他開始覺得跟她談話挺有趣的。「我姓衛。」
她骨碌碌的圓眼飛快轉動,又猜︰「你是佟家寨的醫生……藥師對不對?」
他不得不驚訝,不得不佩服,佩服她的靈思聰敏,若非方才已存她有奇怪身份的可能,這會兒必定又要懷疑她意在打探佟家寨的內部消息。
「哈,對了!」她由他贊許的眼光中知道了答案,不過,她的好奇心可還沒得到滿足,她還得把自己身處的所在地弄清楚才行,尤其這「佟家寨」三個字听起來像個強盜窩似,她怎能任自己流落在這不明不白的地方!
「衛寇,你告訴我,‘滴翠峽’位于什麼地理位置?」
她非常好問,往昔的古素靚絕不可能問這她已了若指掌的問題。「滴翠峽、雙龍峽、龍門峽又稱巫溪,巫溪源于川、鄂交界的大巴山麓。」
巫峽?巫溪?那滴翠峽豈不是位于陡壁赤黃、綿亙數里,高逾百丈的高峰奇頂上?
「你能不能再告訴我現在是什麼年代?」
見她的語氣明顯地消沉下去,有氣無力的,難道她想到了什麼?「今年乃順治五年。」他說。
「順治五年?天哪……換算過來差不多是一七三二年左右,一七三二年?我從一九九五年回到順治五年的滿清大皇朝年間,為什麼會這樣呢?到底怎麼回事?我怎麼來的?
最重要的是我該怎麼回去?這下子全完了!
功課不死當都不成了。「她嘀嘀咕咕的,心底的彷徨一波更勝一波。」所有的歷代王朝里我最痛恨滿清,結果居然被送到這里來!我不喜歡這里啊,老天呀,請你送我回去好嗎?我要回一九九五的台北呀!也許,難道,那個車禍後的我已經死掉了嗎?要不然我的靈魂怎麼可能進到別人的身體?難道——她也死了?「她越是深入思索,疑問越是浮出台面,驀然她不想了解答案了。
她的聲音無法抑遏地顫抖,四肢漸漸冰冷。她結巴地向他請求。「衛寇……麻煩你……送我回主……主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