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味道最先鑽進努爾北都的鼻扉,說他久病成良醫對藥物存在著近乎尖銳的靈敏也無不可,總之,那味讓猛鷙取代他向來閑散的表情。
是「失魂迷魄香」的味道。
「大家快住鼻子,不對!」他邊咳邊叫。
那「失魂迷魄香」產自圖們江流域一帶,是生女真人才知道的一種棘草,游牧的他們為了避免毒蛇野獸的侵襲,總會隨身帶著,他們將棘草磨成粉末灑在蒙古包的周圍,當然,事前他們會服下解藥,以防自己也中毒,又因為失魂迷魄香藥性太過霸道,他們的族人早在多年前就禁制不用,沒想到如今會重出江湖。
「怎麼回……」才多吸那麼一口氣,獨孤吹雲就被遽來的頭暈目眩給敲痛了腦門。
江湖中最下三濫的手法──迷藥。
聚在這里的全是武林一等一的武功高手,無需提點,即使已吸入少許的彌香還是立刻閉住呼吸。
陰的沒來成,意在偷襲的來人索性踢倒門戶,一擁而入。
特殊布材的面罩蒙住他們的臉,夜行衣,長架、鐵鞭、馬刀,亮晃晃的刺著眾人的眼瞳。
「有備而來啊!」努爾北都瞧了瞧偌大的陣仗,不正經的咋舌。
面對一干凶神惡煞,他還是全無懼意,我行我素。
他俏皮的搖頭晃腦,卻不經意瞄到獨孤吹雲、胤和戚寧遠不約而同以身體為屏風將他擋在中心。
他們在保護他呢。
心中大受感動的他不笑了。他往後退。「小心這些人,他們來路不明,剛剛能煙是他們放的。」
與其逞口舌之快,還是把場地留給能挺身解決事情的人。
「哼!十八貝勒,我們奉命行事,得罪了。」終于發話的人見形跡敗露,坦白承認,詭譎的是他的眼神卻滴溜溜飄過獨孤吹雲器宇軒昂的身軀。
有違常理。獨孤吹雲蹙眉。
「我們的底被模得一清二楚喔。」努爾北都欲走還留。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一板一眼的回答,不畏不懼。
恁地大膽的歹徒,他們不會不知道殺手者多做事少說話的金科玉律吧。莫非,他們在拖延什麼?
靈光乍現的念頭一閃而過,無暇仔細整理,敵人殺將了過來。
刀光劍影,人影縱橫,交手約莫過半炷香時間,獨孤吹雲心中的疑團更加擴大了。
這些人太不夠拚命了,貼身的纏斗,遇凶招就躲,像是事先串通好絆住他們,一點地不像丟了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死士。
潛藏在獨孤吹雲腦中隱微的不安漸漸明朗了起來。他虎眼大睜,對著離他最近的獨狐胤低吼︰「事有蹊蹺,我去看老五,這里交給你。」
獨孤胤擋掉劈頭一刀,換了劍花劃出無數流星。
「知道了。」解決了手上的兩個蒙面人,一個鷂子翻身截去想追獨孤吹雲的追兵。
「想往前走?先過你祖爺爺這關再說。」
臨時搭就的診療室里一片狼藉,醫療用具散了一地不說,執刀的戈爾真正險象環生的應付如螞蟻般擁來的殺手。
即便他驕勇善戰、神針例無虛發,面對一波又一波擁入的敵人,猛虎難敵猴拳,更何況還惦記著躺在床上的黃蝶。
他可不怕什麼萬一的,可黃蝶不行。
獨孤吹雲的加入,讓他精神一振,雙龍連手,所向披靡。戈爾真如蛇般靈動的身軀貼住獨孤吹雲的背,他微喘,用濺了血的手封住前胸。
「大哥,黃姑娘的刀動到一半,要不繼續她會血流不止而死。」
「這里我來就行,你安心開你的刀,就算天塌了都有我在。」獨狐吹雲豪氣干雲。
此時此刻,性命垂危的不是只有黃蝶,這群兵分兩路、來意不善的不明敵人,想一舉殲滅整個桃苑的野心太明顯了,若不全力以赴他們會全部葬身在這里。
有他在,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大哥!?」
「快去!」
戈爾真咬牙。「知道了。」
跳出格斗圈,他逕自奔向黃蝶。
旋風般的柳葉鏢如影隨形想偷襲戈爾真的後背,一陣叮叮當當響,悉數被獨孤吹雲月兌下的外袍打偏了方向,釘在泥牆上。
「你們不是胡人。」胡人個個人高馬大,使上手的武器也以剽悍霸道為主,暗器對他們來說太小巧了,對難揮灑自如的暗器,他們一向棄而不用。
「果然是當今聖上,文韜武略都不凡,連這種微末枝節小事也了若指掌,令晚生們不得不佩服。」嘴上說的是阿諛奉承,劍光卻斜往獨孤吹雲的胯下反刺上撩。
好陰毒的招式。獨孤吹雲冷哼。
他雙腿驟然往上縮,以匪夷所思的姿態弓身,用布履夾住劍端斷對方來勢,同時他的手也沒空著,趁來人錯愕的當兒,寶劍往前一遞送進他的咽喉,結束他的小命。
獨孤吹雲以戈爾真為中心,清除想靠近他的敵人,他殺得眼紅,盡管也多處負傷,還是頑強的抵抗。
一陣難分難解的惡斗,對方業已看出想在一時之間取勝是不可能的事,為首的頭子迅速退至角落掏出黑黝黝的彈丸往地下便扔!嗆人的氣味跟煙幕很快遮住了一切。
獨孤吹雲心中的警鐘大響,他掩鼻返到戈爾真身旁,以自己的身體做肉盾,深怕那些賊人暗襲他要保護的人。
果不其然,數把尖刀對準的是動刀到忘我境界的戈爾真。
獨孤吹雲以背護住他的兄弟,那些刀劍不由分說深淺不一地全刺進他的身體各處。
自獨孤吹雲身上噴出的鮮血滴到戈爾真的手腕上,他全無感覺,他的眼、他的心只專注在手下的軀體。
即使那有毒的黃煙沁人他的雙眼,眼角不停的滲出水霧,全身肌肉不停的怞搐,他的雙手還是穩定如昔。
是獨孤吹雲那一撞讓他分了神,這一跌使他感覺到劇烈的疼痛,他壯士斷腕地抓起一把銀針就往自己的大腿扎下去,厲吼一聲,意識整個清楚了過來,十指如飛的進行最後縫合手術。
盡管獨孤吹雲武功蓋世,臨敵經驗卻不多,對方使出的又都是江湖人最不齒的下三濫手段,明的打不過,或毒棘藜或天羅地網,無所不用其極地要置他于死,中毒漸深的他眼看就要慘死在亂刀之下……
模糊中,有一群人破門而入,糾纏的殺手從他身邊被分擔了,來人攬盡他的敵手,他重吁,如水的汗從眼睫滴入眼楮也不自覺。
他用劍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最在乎的仍是生死未卜的黃蝶。
「總算……不負所托!」戈爾真睜著狂亂的眼不改桀驁地撇撇嘴。他原來是想笑的,只可惜,力不從心,偉岸的身子仰天一倒,筋疲力盡──
海棠逸率領著御封侍衛菁英跟打前鋒的藍非趕到,替慘烈的殺戮作了終結。
被生擒活捉的人堅不吐實,一個個咬破藏在牙齒中的毒藥自殺身亡。
一場驟來的恐怖活動遂成了謎。
「不,還有跡可尋的。」心思縝密的海棠逸在看,成排成排的尸體後推翻眾人說法。
其實,死人才是最坦白的。
他撕開其中一人的肩袖,赫然在肩胛骨處發現賁起的厚繭,還有的是在手心處的烙印。
「你看,這些被烙上印記的人應該全是奴隸,也很可能是被流配邊疆的流刑犯。」海棠逸不放過任何可能的線索,檢查得異常仔細。
也只有十惡不赦的罪犯會被烙上這種終生都洗刷不去的記號。
然而,他們為什麼會在這里?
「那這些異常突出的繭又是怎麼回事?」藍非有疑必問。
「枷鎖。」海棠逸沉重的回答。
既然是重刑犯,手銬腳鐐鐵定少不掉,傷上結疤、疤上加傷就變成層出不窮的繭,那是熬過酷刑的人所留下的印記,熬不過的人就是亂葬崗里野狗的食物了。
「誰能調動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殺人魔?」藍非有著不好的預感。
「不知道。」海棠逸坦白得很。這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怎能隨便說說?
一切總要等水落石出再說。
至于如何水落石出,那就是他的工作了。
海棠逸指揮手下將成排的尸體處理掉,轉頭就走。
他並不想多談,多說無益。
昏迷不醒的戈爾真、全身都是傷的獨孤吹雲、浴血的獨孤胤和掛彩的戚寧遠,唯一在獨孤胤羽翼下得以幸免的努爾北都也受了些許的皮肉傷,情況空前之慘痛。
海棠逸直奔獨孤吹雲身邊。
「大哥!?」他心痛地無法言喻,撲通單膝跪下。
「別自責,這不關你的事。」
「我知道,一切都是因為那紅顏禍水的女人。」他遷怒于黃蝶。他怎能不遷怒,他最摯愛的人差點沒命,為的是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
「不許這麼說她。」獨孤吹雲少見的鄭重顏色教人一凜。
海棠逸抿起不敢苟同的唇,卻也不敢強辯。
「老五跟大家都好吧?」經過包扎,他血流不止的傷勢漸趨和緩,然而他的伙伴們也令他擔心不已。
「他們都沒事。」
上好的藥、訓練有素的軍醫,只要稍作休憩,過幾天又是生龍活虎了。
比較麻煩的是戈爾真的眼楮。當然,目前他不會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大哥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沒有人的身體會比獨孤吹雲更重要!
「那就好,可問出什麼口供來?」
「沒有,全部吞毒自盡了。」
「是誰指使的?」
「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查明的。」海棠逸承諾。
「有勞你了。」
「這是我分內該做的事。還有,為了不讓今天這樣的事再重演,請皇上起駕回宮,您不在的這段日子皇太後頻頻問起呢!」
「她一向對我不聞不問的,曾幾何時一反常態地關心起我來?」有什麼在他不怎麼清楚的腦子里成形了,不過,他絕不希望成為事實……
「這……」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臣子,皇室的家務事哪有他多嘴的余地?
「算了!」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時候再說!
「大哥,你要做什麼,有事臣子服其勞,您下旨意就好了。」獨孤吹雲劇烈的移動讓他膽戰心驚。
「我要去看蝶。」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他只記得被一堆人強迫安置到這精致的房間來就昏沉至今,他的黃蝶呢?
「大哥,別去。」
獨孤吹雲著上鞋,顛著步伐,態度堅決地朝門口直去。
「大哥!」
「你敢攔我?」謎樣的暈眩罩著他的頭,那是余毒未清的後遺癥。他不在乎這些,他要見到黃蝶是好好的,這比什麼都重要。
海棠逸再度欲言又止,掙扎半晌還是選擇閉嘴。
獨孤吹雲在原來的屋子里看見一動也不動的黃蝶。詭異的是除了昏迷未醒的戈爾真,所有的人全擠在里面。
「大哥?」
幾手是有志一同的,原來面向黃蝶的人迅速地轉身齊向獨孤吹雲,像在掩飾什麼的排成行列對外。就連最頑桀的獨孤胤也閃身擋住獨狐吹雲的視線。
遙不可及卻復雜的情緒出現在獨孤吹雲透明的眼瞳里。
「你們不下去療傷休息,全耗在這里做什麼?」
「大哥……」眾人無言以對。
海棠逸瞟過大家的表情,浩然長嘆。
「我就知道你們會把責任推到我頭上,大哥堅持要來,我沒辦法。」他嘟嚷。
獨孤吹雲顯然不在意大家說些什麼,他分開擋箭牌似的人潮,走向依舊躺著的黃蝶。
她的臉有點模糊,他試著要看清她,但是更難了。
「大哥,你要節哀,黃姑娘的手術沒有成功。」戚寧遠一臉惻然。
她的臉一片瑩白。
「老五已經盡力了。」不知誰替戈爾真求情。
黃蝶就如睡著一般。獨孤吹雲痴痴看著,充耳不聞。
他自然地伸出食指探測她的鼻息。她的鼻頭有些微涼,顯然是在這地方躺太久了。
他又踫踫她的臉頰和額頭。唔,還好!
她總是這樣,比平常人略低的體溫,美人自是清涼無汗,冰肌玉膚,古人都說了不是嘛!?
獨孤吹雲輕柔小心地抱起嬌軀,溫柔地摟緊黃蝶。
「大哥?」海棠逸喊住轉身往外走的人。
「不要緊,她只是睡著了。」
「大哥。」眾人齊聲。
獨孤吹雲顛躓了下,他沒有停止,只是筆直的往前,英挺的背影在決然踏步離開的同時看起來竟變得非常單薄……
「追!」海棠逸最先反應過來。
「還是讓他去吧!」戚寧遠不忍。追逐,只是增添他大哥的負擔,應該放手才是。
「不行!他這一去,恐怕是再不會回來了,我們不能失去他。」
「我去。」緘默不語的藍非接下這吃力不討好的任務。「我輕功最好,我跟著大哥不會讓他發現的。」
「一定要帶他回來。」努爾北都臉色灰敗,情況不樂觀。
「我盡力。」一句不像藍非會說的話,卻是事實。
他大哥重情重義,是性情中人,被情傷,這傷一時之間恐怕是難以痊愈了。
藍非背負著眾人的托付追出桃苑,然而,四顧蒼茫,獨狐吹雲早已不知去向了──
有股像岩漿灼燙滾熱的火舌奔竄在獨孤吹雲焦躁狂竄的胸腔,他必須迎著蕭颯的風不停奔跑,才能稍稍澆息心口騰燒的火焰。昔年,夸父追日,也是這樣嗎?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當空的驕陽不見了,盈盈的白雪沾上他的睫,然後化成冰點就染在上頭,他都沒感覺。
等他一跤摔在雪地上,怎麼爬也爬不起來,這才發現空茫茫的天地只有白色的存在。
他伸手,構住黃蝶方才飛墜的身子,仔仔細細地撥弄她被弄髒的衣服和手……他的動作遲緩笨拙,頭是低的,很久很久,好幾顆透明的珠子濺在黃蝶的衣襟上,有的彈跳起來,下一刻就變成冰珠沒入雪堆里,再也看不見了。
獨孤吹雲試著想再抱起益發冰冷的黃蝶,卻是力不從心,身受重傷又治療不完全的他在山中狂奔一夜,悲慟攻心,眼前突來的黑暗終于取代了他堅韌的意識,趴在他念念不忘的黃蝶身上,他昏厥了過去。
一方小小的石碑矗立著,對照著一棟簡陋的樹屋,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無涯無海,不見山不見峰,像死寂了的世界。
驀地,大病未愈的微聲從樹屋口虛弱地傳出來。
「雪虎,送客!」
一頭全身披著象牙白毛的尖牙雪虎用頭頂開木門,直盯著人瞧、做出送客的表情,通靈的程度不亞于人類。
海棠逸抹了抹臉,歉然地走向站在不遠處的戈爾真,無奈地搖頭。
「換你吧!」
「我不想再踫一次釘子。」他的雙肩布滿雪霜,顯然在冰冷的雪原上站了許久。「他不听我說,損失的人是他,我幫不上忙。」
「大家都是兄弟,不要意氣用事嘛。」海棠逸苦口婆心地勸道。
「我確定我的治療已經完成,黃蝶不可能會死的。」他忍受一切痛苦為的是什麼,殺了他他也不相信自己會失敗。
「但是……」黃蝶在幾十雙眼楮下斷了氣,難不成他們見鬼?
戈爾真一對怒眼冒著火絲。
「你敢懷疑我,我們兄弟情分就到此為止。」
海棠逸為難地攤了手。
「兄弟,在這節骨節上,咱們自家人別再搞內訌了,我相信你的醫術無懈可擊,但是黃姑娘都入了土,死無對證,你空口白話,如何取信別人?」
「我會找出證據來的,否則我發誓從八荒飛龍中除名。」受人冤枉是他最受不了的。大家都打著燈籠,走著瞧吧!
「五弟!何苦跟自己過不去,人有失手,馬會失蹄,首要之急是要將大哥勸回才是啊!」
戈爾真冷笑。
「你沒听過,哀莫大于心死,一個死人已經不配當掌舵者,真是為了大哥好,你們該饒過他,讓他過幾天清閑日子吧!!」
他說話字字見血,海棠逸听了困窘訕笑,接著如釋重負地說道︰「你盡管去吧,我會守著大哥的。」
「你?」
「大哥都舍得下他的榮華富貴,我有什麼不能丟的?」
「木頭!我開始有點欣賞你了。」戈爾真冷惡的臉浮起平日不常見的溫和。
「別這樣,太不像你了!我不習慣。」海棠逸尷尬地說道。
「那麼,就此別過。」戈爾真抱拳。
「珍重!」
「哈哈!我是一等一的惡人,惡人禍害遺千年,死不了的,倒是你這濫好人,要好好活著,你要敢在我回來之前缺塊皮,小心我找你算帳。」
「喔,知道了。」海棠逸干笑。
戈爾真瀟灑地扭頭。
明日天涯任我行……哈哈哈!
他狂笑而去──這一去經年,音訊渺如黃鶴。
八荒飛龍就此流離分散,時光荏苒,人的年歲增長了,痛,似乎是結成了痂,意氣風發的少年們沈澱成一湖波濤不驚的水。可是,故事真的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