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書肆藏在胡同里,要不是牌坊寫得明白大概不會有人當它是書店。
走出書店,洗秋的疑問一古腦兒的倒出。「姑娘啊,你的手抄稿為什麼不送到司……禮部的經廠去,那里的書不管紙張、裝訂、字體都很講究,寶少…爺對那里熟得很,你要印書,打聲招呼就行……了的。」無鹽揮別送出門來的書店老板娘。
「我的書是坊刻本,登不得大雅之堂,有小書肆願意印我的圖稿就很滿足了。」她的小人書是要給一般市井小民消遣娛樂的,旨不在討好高官富爵。經廠的書講究墨色、校勘,有別于書鋪以營利為目的,也因為精致,販賣的價會變成平民老百姓的負擔,再好的書只能收進藏書家的書櫃,那不是她畫小人書的用意。
「說的也是,只要有人肯……出我的書,我半夜作夢都會笑呢……」洗秋的神情有絲向往。「我喜歡你紙上的那些女圭女圭。」她也有些什麼沒說盡,埋在心里,用傻兮兮的笑敷衍過去。
無鹽發現了。
「你也喜歡畫畫兒?」
「嗯,小時候沒……人要跟我玩,我娘也忙,就摘了樹枝叫我在泥沙堆里和著玩,想……不到畫畫兒真有趣……」她秀麗的臉泛著出奇的光耀。
無鹽沒說話,心中倒是有了一番計較。
她們只差幾步路就要走出胡同,可在眨眼間洗秋的身子一軟,毫無所覺地癱倒在地,無鹽被一道黑影抄走,電光石火消失在街弄里。
「娘,剛剛來送手稿的姊姊被人抓走了。」一個十歲大的孩童處變不驚地鑽進方才無鹽去過的書鋪,沖著櫃台上的老板娘說道。
「什麼?」俏麗的佳人性急地躍出櫃台,急急消失,不管孩童體貼地為她打開活動小門。
「真沖動。」髫齡小兒老氣橫秋地搖頭,緩緩收回手。
這方面,被帶走的無鹽努力想看清來人是誰,卻苦于袕道被點只能任人擺布。」比刀鞘還冷的臉刻著歲月的痕跡,叛逆的稜線全是憤世嫉俗,他手上無刀,眼中錯綜復雜的凌厲卻比刀鋒還可怖。
「師伯。」她沒站穩的身子被他重重擺放,一直忍著痛的腰骨好像被擰成段的菜干,陣陣刺痛著。
「把圖交出來。」讓她落地的同時也解開她的啞袕,他需要她的訊息。
「什麼圖?我不知道。」
「不知道留你何用?」殺意從他黑黯的眼中升起。「給你最後的機會,說!」
「我真的不知道。」什麼圖?
「那就去死吧!」化拳為掌,原來就猙獰的臉變成鬼,掌風直撲無鹽的胸口。
跟在郭問身邊,無鹽不止學到高明的醫理和風水,就是防身的武技也懂一二,可是這保不住她,師伯的武功不知勝過她多少倍,她雖逃過致命的一擊,卻沒逃過被摧毀的命運,狂奔間,她的下月復狠狠中了一掌,整個人像破布飛出去,踫上牆又跌下來,翻涌的血氣一路從脾肺嘔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
「別怪我心狠手辣,是你該死。」拋下冷淡無情的話。
「我不懂……」
「死人不必懂太多。」為什麼?
「我奈何不了他,卻能讓他傷心欲絕,你可是他門下最得意的弟子呢,斬草除根讓他一輩子都遺憾。」男人臨走怕她沒死透又踹她一腳。
什麼遺憾,什麼斬草除根,為什麼殺她?她什麼都不知道啊!
素來,只知道自己的師父跟師伯不合,為此,師父帶著她輾轉流浪各地,把無稜山的一切都讓給了師伯,這樣還有什麼好爭的?
師父堅持要把她送到藍親王府,為的就是怕她遭劫嗎?是她任性,辜負了師父的一番苦心。
罷了,她從小是孤女,就算死了,也沒關系,沒……關系……了
★★★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要你們盯著她,到底有沒有人把我的話听進去?」藍非巧奪天工的容貌失去親切的和樂,全部的人都看見他們的主子大發雷霆。
「藍公子,無鹽才上過藥,你大聲嚷嚷會吵到她的。」書店老板娘不悅地糾正大呼小叫的人。
藍非百轉千回地收起躁意,握在手中的紙扇開開闔闔沒一刻安穩,從前的不拘小節無影無蹤。
「我要你們快馬去請大夫,那個庸醫還沒來啊?」眼前的兩個女人吼不得,他一鼓作氣盯向一旁伺候的僕人們。
「八百里外就听到你雞貓子的鬼叫聲,是誰踩了你的尾巴?」八荒飛龍中的殺伐神龍戈爾真跨過門檻。
書肆的老板娘一听見他的聲音,乍然錯愕,也只一下,隨即藏匿進僕婢的人群中,她意圖魚目混珠,悄悄走開的意思非常明顯。
「救人如救火,你就不能快一點,再慢吞吞我就燒了你的不歡石谷,讓你沒窩兒。」藍非幾乎是用推的把戈爾真讓到床前。
同時,戈爾真的眼角也閃過一道身影,正鬼祟地朝門外隱沒。
他心一動,想追出去,不料藥箱籍制在藍非的手中。
「老頭子,慢得跟蝸牛一樣。」勉強按下波動的心緒,他專心望向無鹽。
「惡,她還是丑得教人受不了。」
「她的容貌再難入眼也不關你的事。」藍非不悅。
「我實話實說。」戈爾真吵了一眼當初尋死尋活絕不讓無鹽女踏進他親王府的人,問號浮上心頭。
「你干麼不動啊,我是要你醫治她,不是要你來發呆的。」藍公子幾度失控。
「你再羅嗦我就轟你出去。」專業受到挑戰,戈爾真也沒好臉色。
「不說就不說,用紙扇遮住嘴,他溫馴地閉嘴。
咦,這可絕了,罵不還口的老四……奇哉怪哉。
「讓下人打水來,有多少白布就拿多少,還有你,出去。」男女有別,諸多不宜。
「我不要。」
「老四!」戈爾真面有薄怒。
「我要待在這里。」他淘氣的眼楮全是正經。
「她的名節……」這人到底在乎過什麼啊。
「你別忘記無鹽是我的人。」他早練就笑罵由人的本事,誰愛嚼舌根隨他去。
「為什麼?」藍非當初對無鹽的抗拒他們一群弟兄都看在眼底,也不過才多少日子,態度也差太多了。不會是吃錯藥了才好。
「還問為什麼,她要有個差池你負責啊,別忘了她的後台是誰,我可不想得罪那個邪心暴君!」藍非噴火了,都這節骨眼為什麼他還要花精神理這個討厭鬼?
忍住奪喉的笑意,戈爾真忽略在他眼前晃動威脅力十足的拳頭。「你什麼時候怕起獨孤胤來著?」
「廢話連篇,別把我當軟腳蝦看,你再拖拉我馬上派人拿針縫你的嘴。」
戈爾真太習慣他的任性了。「我已經開始看診了,安靜。」笑口常開的人才難捉模,他們幾個弟兄里就數藍非最得人疼,沒人不把他當寶看,他天生的光環又帶著罕見的魁力,去到哪都吃香,雖然是放浪形骸了些,可對每個女人卻都誠實無比。
也因為他對誰都是真心的好,本來就命犯桃花的人更成了溫柔鄉中的翹楚,貪戀著人間游戲,不肯正視自已的未來。
無鹽的出現,有那麼點不同的味兒。
「你又發呆,我要殺了你!」藍非跳腳跳得凶。
他的狠勁看呆了在一旁伺候著的家丁。
原來他們的爺也會生氣,而且是暴跳如雷。
可是俊俏的人就連發脾氣也好看得教人目不轉楮。
★★★
無鹽知道要不是自己的身子骨強健,現在的自己恐怕是在陰曹地府喝孟婆湯等著投胎了。
她睜眼,陌生的床鋪。
她在哪呢?
「姑娘,你醒來了?」是洗秋的聲音,接著她又吼又叫︰「寶少爺,姑娘清醒了。」藍非以非人的速度出現。
「你,還好嗎?」坐上洗秋搬來的凳子,他黑灼的靈眸直瞧面無人色的無鹽。
她嚅動唇形︰「我在你的房間。」
「養傷方便,先將就。」淺淺的笑紋漾在他的嘴邊,說不出的好看。
無鹽看痴了他的笑靨,可接著她的不安慢慢糾上眉間。
她不過是親王府的過客,躺在這間古典藏雅的屋子里算什麼?
像是看出她的猶豫,藍非帶點不悅的賭氣道︰「我都不怕壞了名聲,你怕什麼?」要不是她才轉醒,腰桿和下月復痛得厲害恐怕非爆笑出來不可。這花名滿天下的男子居然還聖潔地袒護她。
袒護。是的,他這番話不就意在讓她安心嗎,為什麼?他不是對她厭惡透頂?這不會又是另一次惡作劇才好。
她淒然。「我這張臉……會讓人說閑話的。」藍親王邸全是美人,不管男女老少,連長工婢女也比普通人還略勝一籌,美麗在這塊土地是那麼的平常,平常到她這只烏鴉走進來想自慚形穢人家都還不屑,看著眾人,她羞都羞死了。
「你的臉……很好。」他生平不說謊,他問過自己的心,心給了他這個答案,他也就正經八百地月兌口說出來了。
一縷看不出來的微暈染上無鹽蒼白的頰。
夠了!他為她做的夠多了。
她這輩子從不敢奢望有人對她輕言軟語過,更何況是哄她,有他這句活真的夠了。
「你哄人的技巧愈來愈高竿了。」曾幾何時戈爾真倚在門框半是諷刺半是開了眼界。
「誰讓你不叩門就進來的?」藍非惱羞成怒,脹紅的臉說多漂亮就有多漂亮,比女孩子嬌嗔的模樣還讓人心動。
「我是大夫,有理所當然的探視權。」藍少爺有他的張良計,他也有他的過牆梯,誰怕誰,「病人醒了,這里沒你的事,接下來我會請京里頭最好的大夫來,不勞你這名醫的大駕,請喀。」戈爾真沒事老愛找他晦氣,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扯他後腿的人。
躺在床上的無鹽女可是經不起一點點的風言涼語。
「確定她死不了就想把我踢過牆了?要掀你的底,用不著小人物我來,可想而知,她在你親王府的這幾天恐怕把藍公子你的風流韻事編號來听,听到耳朵長繭了,現在想撇清,遲了。」戈爾真刮臉丑他。
聰敏厲害、機變百出的藍非皮皮一笑,那笑如春風初到人間,使人無法招架。他優雅地招手。「管家,戈先生要走了,請人備馬送客。」戈爾真粗獷的臉揚起似笑非笑的表情,讓靜看兩人平嘴的無鹽微楞。
他不笑的時候只覺陰沉,這一牽動五官竟然教人渾身發涼。
「申屠姑娘,我們最寶貝的人就交給你了。」無鹽還氣虛,對他驟如其來的表示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臉上的神經也擠不出適當的表情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戈爾真走掉。
這就是男人的友情嗎?那麼不著痕跡又體貼地熨人人的心扉,她心中一陣激動,什麼都說不出來。
「別看他,人都走遠了,他啊,就那張嘴壞,性子怪,其實醫術好得不得了,當然啦,是跟你師父沒得比,哎呀,我羅嗦這些做什麼,來吃藥了。」接過洗秋熬來的傷藥,他怕燙地接了過來。
「少爺,小婢來就行了。」洗秋心驚膽戰地看著她的主子逞強。
萬一她的寶少爺要有個閃失,被熱湯燙著或什麼的,她就等著被剝一層皮下來吧。
磁碗的杯蓋在藍非生澀的手掌里搖擺著,就算鋪了塊帕子藉以隔熱,磁碗還是驚險萬分地鏗鏘作響。
「來,喝藥。」他的神情專注,一絲不苟,認真的程度教人也跟著目不轉楮,生怕的不是磁骨碗有個不好,是擔心喂藥的人跟被喂的人。
伺候在旁的僕役們個個伺機而動,他們寧可冒著自己被燙傷的危險也不能讓親王府中的榮耀和貴客有任何失誤。
「你們統統出去。」藍非的命令使得神經繃緊的眾人差點跌跤。
「寶少爺!」大家異口同聲。
「什麼?」藍非一旋身,湯汁險險溢出碗沿。
大家一身冷汗。
「沒有,少爺有事一定要吩咐下人,我們就在外面候著。」
「哎呀,好羅嗦!」藍公子不高興了。管東管西,他又不是小孩,干麼亦步亦趨,一堆跟屁蟲。
「他們走了,藥也被我吹涼了,現在慢慢把它喝完,對身體才好。」從小連根筷子都有下人幫他拿,現在要伺候人才知道不容易,藍非小心又小心。
無鹽再多的不情願都融化在藍非天籟一般的聲音和透明的笑靨里,她不值得這樣的對待,受了人家的恩惠要用什麼來還?
「不要胡思亂想,你的腦袋後面也撞破一個窟窿,好在可以用頭發遮丑,撞上的要是臉,破了相就真的沒人要了。」藍非細看她,一眼一眼又一眼,這麼近的看覺得她還滿入眼的,雖然本質的難看沒什麼改善,就覺得她沒初見時候連眼角余光掃到都會教人無端生出額汗來。
「把藥給我,我能夠自己來。」她不想討論自己的容貌,一點都不想。
「你嫌我話多?那我安靜。」他作勢在自己的紅唇上打了個叉,又噱又可愛。
無鹽相信要不是身負重傷怕是會把傷口笑裂。
★★★
枸記、黨參、紅棗、當歸都是補中益氣的中藥材,熬著排骨或雞塊當茶喝喝,大半個月讓無鹽見了就怕。
「我听洗秋說你不肯喝她炖的人參雞,你辜負她一片苦心喔。」藍非白衣白衫,玉樹臨風地踏進自己的房間。
無鹽從窗外的景致回首,披肩長發沒有刻意的梳攏反而呈現如舒卷雲般的蓬松,小女人的她有股慵懶寧靜的風韻,教甫進門的藍非怔了下。
「再好的東西,天天喝誰也受不了。」見他大搖大擺的進來,她還是不習慣,閑散自適的手腳局促起來。
「說的也是,我有一回感冒就被她們逼著那不行這不行,慘得很哩。」他做鬼臉,那股委屈的模樣又好笑又可愛,讓人莞爾。
「還有啊,我小時候頑皮,女乃媽又盯我盯得緊,有一天她硬逼得我要午寐,我騙過她後,為了不想驚動家里的佣人決定從窗戶跳出去跟人玩蟈蟈兒,誰知道這一跳跳進後院的人工湖,淹死事小,整整一個月被關禁閉,差點兒又生一場大病。」無鹽听得專注,當他說到淘氣處又想笑,調皮處有扼腕,一張本來少見表情的臉忽而轉楮,忽而罩著陰寢,淡淡的光采煥發流轉在她的五官里。
「不如,我帶你去看差點兒淹死我的那座湖吧。」他一擊掌,想到好主意。
「可以出去嗎?我怕洗秋會跳腳。」她臥床的這段時間,膽子小又內向的洗秋突然變成老媽子,把她照顧得像什麼都不會的嬰兒,她相信不用過多久,她連自己生活的技能都會被剝奪。
無可諱言,像女紅煮食這類女孩家該懂的技藝她一樣都不會,長年跟著郭問走東走西,吃食都是簡單的干糧,拿針,她行,不過此針非彼針,她學的是針灸治病,縫補衣服,抱歉了,她壓根兒不明白那密密麻麻的針腳是怎麼穿上衣料的。
不懂女紅,無鹽一點也不生憾,不見得會穿針引線的才是好人家的女兒、能養活自己更是重要。
「剛才我支使她做別的事去了,咱們偷偷溜出去,她不會知道的。」玩心又起,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主子,要有主子的威嚴權信,只道刺激好玩為前提。
無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臉紅,自從她負傷到今天也沒多少時間煩惱自個兒的傷口有沒有收縮,倒是見到藍非便自動地擔起心來,這回又不知道要打破第幾個骨董碗。
她哪是養傷,這擺明對她的精神制裁。
「你來親王府也有一段時日了,我是主人,有義務帶貴客參觀游覽,今天又是大晴天,老是悶在屋子里,會病上加病。」他羅羅嗦嗦地說了一堆就是要帶無鹽出門,他的好耐心也可見一斑。
「好吧。」要不順著他,無鹽知道會被糾纏到天黑,滿園春色在窗台外對她招手,亮了她的眼,于是,跟著喜孜孜的藍非跨出一住半個月多的是非亦非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