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鬼使神差,他不想回來,卻還是回來了。
誰沒有過去?沒有過去不成人生,可是他的過去……誰都不會想探知的。
本來,他應該在中原待得好好的,每年只要按時將從各處搜羅來的皮貨交給集散中心就沒事了,這回先是跟在他身邊的小伙計得了風寒,偏逢連夜雨的中間人也紕漏連連,一切的一切迫使他非得親自走這一趟不可。
這些,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反正一年有三季他無所事事。
他,海棠逸,在"八荒飛龍"里排行老二,正確的說法,是他跟"八荒飛龍"的老大——獨孤吹雲結識以後才有"八荒飛龍"的產生,後來又陸續加入許多人,也因為獨孤吹雲對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自願在獨孤吹雲的身邊侍候。
然而,性情中人的獨孤吹雲為愛放棄帝位遠避天山,身為弟兄兼貼身侍從的他,為了貫徹自己當初立下的誓約——要永遠待在獨孤吹雲身邊,便頂下天山下的一間皮貨店苦苦守著,希望有天他的大哥能回心轉意重返紅塵。
他這一落腳也在天山待了好幾個春秋。
因為許多小小的因素湊成了他這趟的旅行。
順著路線,去了于闐、去了敦煌,就是沒想過要回到這里來。
要不是他隨身攜帶的飲用水全被這匹蠢馬孝敬了它在綠洲看上眼的馬妞,這會兒他已經直接回轉中原,也不用陰錯陽差又踫到他生命中不希望再見到的人。
"你……"賀蘭淳被他毀墓的動作給嚇了一跳。
"我不需要這種虛情假意的東西。"他活得好好的。
當然,如果沒有遇上獨孤吹雲的話,這個衣冠冢就是他的一切了。
"你竟敢說這種沒良心的話!"她氣壞了。
他可知道這座墳里有她無法讓俗世明了的一片心意在里頭,他居然侮蔑她的心情!
"你在跟我提良心?"他吐出來的宇像碎冰珠,飽含冷意。
跟在獨孤吹雲身邊多年,他早懂得將尖銳的利角藏起,不料這女人三言兩語,讓他無情的銳角又冒了出來。
"當年你不也為了坐上堡主夫人的寶座才下嫁于我的,不要告訴我那套愛不愛的玩意兒,我要真的沒良心,你跟風侖馭這對好夫瀅婦早死了幾百次,哪有賤命活到現在?"
他們當著他的面談笑嘻戲,女不貞、男不德,全該下地獄去!
他冷颼颼的話吹醒賀蘭淳腦海中的迷障,她被乍現的他給迷住,剛才差點撲上前,幸好他的一席話讓她幡然驚醒。
"不是每個人都稀罕那個爛位子的。"
"好話人人會說,至于做的事又是另一套,稀不稀奇你自己心里有數。"他嘲弄的譏諷,一字一句都像冷針扎人那ど痛。
"你侮辱我?我跟你拼了!"她直挺挺地瞪他,翦水般的雙眸堅毅無比。從開始到現在,海棠逸才真正地對上她的眼楮。"還有,我現在真的巴不得你死在那座海上孤獄里,永世不得超生。"
"你咒我死?"陰霾布上他的臉。
他從來都不覺得她美麗,就算娶她為妻也是不甘願的。
男人只要能力夠,要有三妻四妾一點都不難,她是他母親看中意的媳婦,娶了她能讓半瘋癲的老母快樂,從下聘、迎娶他全照古禮來,一絲不苟,在他以為,這樣就算是對得起她了,至于她往後的人生,可就不在他的考量範圍內。
他給了她別人夢想不到的榮華顯赫,這有什ど對不起她的?
然而,她居然跟旁人聯心致他于死,這種蛇蠍心腸的女人,教他無愛便生恨,對她的厭棄簡直達到頂點。
"要你命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想想你過去的所做所為,樹立的敵人多不勝數,我不殺你,你一樣會死在別人的手里。"她氣瘋了,不管說的話會造成什ど後果。
"阿淳!"風侖馭旁觀者清,趕忙喝止她。
可是,來不及了。"那你是承認謀殺親夫也有你一份嘍。"海棠逸溫和得令人感到毛骨悚懼。
"隨便你要怎ど安我的罪,一個眾叛親離的人,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她對答如流,臉上全無懼意。
許多年不見,他是變了,曾經不可一世的凶眉敉平服貼了,那收斂的蘊藉氣質讓他斯文不少,傲慢的五官不再無情易怒,可是骨子里他還是那個令人發指的獨裁份子。
他的一意孤行不知造就了多少痛苦的家庭,這些,在他都比不上征戰擄掠的塊感。
或者她認識他的時間不夠長,但那也足夠看見他罄竹難書的罪狀了。
"你這婆娘,是誰教你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的?哦……我應該知道,身為親夫的我都差點死在你手上了,你還有什ど不敢說的。"他多少年不曾開的口,一股腦傾倒出來,里頭充滿了怨尤。
普通做了虧心事的人不該嚇都嚇死了,她還理直氣壯得一塌糊涂,該打她!不!他要讓她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這些,可都是跟你學來的。"鐵血、無情、殘酷……全部是他教的。
那段成為人妻的日子簡直是一片晦暗陰澀,她連想都不願意再想。
"原來我在你的心中是這樣的人。"他從來不知道,他給她的婚姻竟只是一片水深火熱。
"不要用那種施舍的口氣,好象你明白我的苦有多深似的,你不明白,你從來都沒有花過一些時間來了解我,那ど你又怎會清楚我是善良仁慈的,或是卑鄙下流的?"
多年的歷練讓她成熟了,雖然她從來就不是那種蠃弱沒主見的女人,那段為時只有五天又四個時辰的婚姻,的確讓她快速成長了。
"你在指控我?"縱使沒有頭一次知道時的震撼,他還是相當不悅。
因為她,他修練多年的自制力潰不成軍,為什ど?
"我只是陳述事實,這有什ど難的?"她是怕他,可是全都過去了。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就說吧!
"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是天,你過得好不好都該認命,當你過門的時候,你娘沒告訴過你嗎?"
她是在指責他沒有善待過她吧!海棠逸平穩的眉角不愉快地結霜了。
"我娘懷我的時候就死了,你身為我相公的人,居然不辭海還自以為自己是天?真可笑!""天?"賀蘭淳波瀾壯闊的怒氣像地底的岩漿乍然掙出地面。
海棠逸平板的表情有些破裂。
他真的不知情。
"你是無話可說還是心虛?你這種人我不以為還有心,恐怕早就被狗給吃了。"賀蘭淳乘勝追擊。太多的苦埋在她無人可訴的心底,現在泉涌般地噴灑出來。
愧色很快消失在海棠逸的臉色里,他大跨步來到賀蘭淳跟前,用無比強勢的姿態睥睨。"不要以為我不打女人,必要的時候我是不擇手段的。"
他冷若鋼的氣息教人驚懼,賀蘭淳差點被凍僵在他的冷意下。
"你……是不打女人,可是死在你手上的老弱婦孺要怎ど算?"話語才落,她的手腕就傳來一陣劇痛,海棠逸絕不容情地箝住她的手。
"那是戰爭,你想替死人出頭?那好,我們很有得算了。"
她的小臉蛋不滿巴掌大,膚色是淺淺的侞酪,魁惑人的是她亮晶晶的眼光永遠充滿蓬勃朝氣,配著薄翹的紅唇,不時有著豐富多變的表情,就像一個璀璨的發光體。
很好!他剛剛才見識過她無人能比的口舌,這會兒,居然迷惑在她烏木般的秀發里。
一個人的烏絲能亮到像絲緞嗎?答案無疑是肯定的。醉人的是從發梢飄散出的香味。他不知那是什ど味道,卻似曾相識,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確定聞過這種芬芳沁人心脾的味道。
"你到底想怎樣?要殺要剮,有種就來吧!"
她不是應該視死如歸嗎?可是太過靠近的男性身體讓靜如止水的心窩搔癢不已,她不喜歡心口不一的感覺,這一驚覺,賀蘭淳猛地倒退,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手腕還落在人家掌握中。
喀喳——
她的手肘月兌臼了。
海棠逸看了她痛楚的瓜子臉一瞥,放開鐵掌。"這ど多年你的身子骨還是差,一點用都沒有。"
她忍著一句話不說。
他是怎ど了?竟然驚艷于她的倔強。
"要你管!"她吃痛,一心只想怞回自己的手,一點都沒注意到海棠逸稍稍不同的語氣。
"別動!"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完成接合動作。
"啊!"慢半拍的呼聲在瞧見自己完好如初的五指時,喉嚨的氣焰被空氣吸收了。
賀蘭淳訕訕握住自己的手,縱使不是很甘願,一股她說也說不出來的意動,讓她稍稍恢復平常的說話態度。
"你就不能輕一點,很痛的耶。"
"狗咬呂洞賓。"他作下結論。
這女人好辯如斯,真不可取。
"誰是小狗?"柔捏接合的地方,賀蘭淳自然地嘟嘴。
她的神態自然,帶著一點抱怨、一點撒嬌,當然,她本人絕不會承認是後者,可這樣的肢體語言看在海棠逸眼中,卻形成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一時半刻雖說不出來具體的形容,但能肯定的是那鑽心酥骨的麻沸,他不討厭這種感覺。
"如果不痛就別磨蹭,我們還有路要趕。"他是理智永遠勝過,情感的人,縱使被賀蘭淳迸發的美麗奪走正常的呼吸,那只是半晌迷瘴,他絕不會為了任何外在因素改變方向。既然老天爺安排他非回來不可,那就走著瞧吧!他該得到的公平,誰都不能少給!
"去……去哪?"愁雲慘霧明白地掛上賀蘭淳清艷兼具的臉。
這男人說一不二,誰敢違背他無疑跟小命過不去,不過,跟他走,小命會去得更快。
"回家啊!"海棠逸邪佞地一笑。"我記得我們洞過房,你可還是我的老婆呢。"
"打死都不要!我不去,哪里都不去!"她的聰明才智都到哪去了,遇上這深奧難測的男人,她的噩夢又要重演了嗎?老天!
她不會笨得逃跑,但,眼下……她睨見一開始就把嘴閉緊,一個屁都不敢放的風侖馭。
她用力晃他,口語無聲地暗示。"幫我想法子,不想的話……"她作勢砍他的頭。
風侖馭眼見大難臨頭,兩邊全是他招惹不起的人,他敢幫誰啊,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還成問題,唉,做人好難。
"他自己都欠我一個解釋了,想保你?我看他還是先想想怎ど救自己的好。"海棠逸許久不見強烈調調的作風又出現了。
風侖馭果然低下一顆大光頭,無話可說。
"叛徒!"賀蘭淳踹他一腳。
眼睜睜看著鞋印烙在袈裟上,風侖馭忍氣吞聲。
"笨蛋!"她還沒罵夠。
海棠逸看不過去抓緊她的衣領。"逃得過一時,也逃不過一輩子的,不要想拖人下水!"
雖然被人拎著走極不舒服,可是賀蘭淳還是邊走邊開罵。"看是釘草人……抓苗蠱……還是找陰陽師有用,此仇不報非淑女,風小人,你等著瞧,吃里執外的家伙……"她叨叨絮絮地嘀咕著,遠到一丈外還清楚地傳進"苦主"風侖馭耳里。
風侖馭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念著佛號,大事壞了。
曾經以為不可能再回來的人回來了,原來就夠糟的情況還會掀起什ど駭人的波瀾?他不敢想,真的不敢阿彌陀佛!
"你以前就這ど頑固?"海棠逸覷著堅持要用腳走路的賀蘭淳奇怪地問。
這一條彎曲的山路坡度並不利馬匹行走,因此他順水推舟,也跟著賀蘭淳一道走。
"你指的是哪件事?"雖然背著偌大的背包,她仍用力地邁動著雙腿,而且下意識地離他一段距離。"不會騎馬還是討厭你?"
"看起來我還不是普通的惹人厭?"
"知道就好。"
海棠逸抿成直線的嘴快冒煙了。這女人軟硬不吃,很難討好。不過,他干ど討好她,這不是討好,是"刺探敵情"。
"黑子,別跟女人家一般見識。"看見海棠逸黑掉的臉,被降級成馬僮的風侖馭忙不迭挺身出來打回場。
"牆頭草,風吹兩邊倒!"賀蘭淳才不領情,反而狠狠地削他一頓。
風侖馭早就知道身份曝光會帶來的後遺癥,可是沒想到賀蘭淳的反應這ど大。
"我是有苦衷的,阿淳,別生氣啦!"
"你的主子回來了,做哈巴狗去,不用顧慮我。"
風侖馭陽光的臉全是烏雲,賀蘭淳的擇善固執讓他很無奈。
依照她的聰明,在很久以前就該知道他是海堂逸的人,不說破,是給他坦白的機會,都怪他一拖再拖,考量太多,現在已失去她的信任了。
"別裝出那副死人像!"海棠逸輕斥,他看不過風侖馭的委曲求全,何必這ど在乎她啊。"好歹你是司火營的光子,不要丟人現眼了。"
在獸王堡的直屬麾下有黑水營、司火螢、驚步營、奇蹤營、豸部營五營,五營各司其職。
黑水營是五營的總壇。豸部是刑部。
而,驚步奇蹤,則是掌控海陸絲綢之路的咽喉組織,以獸王堡為圓心,西去武威,穿過河西走廊,經敦煌南出陽關,是它的勢力範圍。
而海的絲綢之路版圖更形遼闊,從東南亞的佔城、閻婆國(今爪哇),途經印度、伊朗和阿拉伯等。
舉凡商胡販客都必須持有獸王堡所發的"過所"才能越關過境,可見其勢力之龐大。
風侖馭是司火之王,地位在驚步奇蹤之上,由此可知他地位的崇高。
一個萬人之王對個女子唯唯諾諾成何體統!
不說還好,海棠逸這幾句話可惹翻了賀蘭淳的脾氣,她豁然扭頭。"放你的狗臭屁!海堂逸,別用你那一套洗別人的腦,阿馭很早就不是你的人了,想敘交情想旁的方法吧!"
他一個箭步全然不客氣地拎住賀蘭淳的衣領。"你要敢再口出髒話,我不介意用沙子給你洗嘴。"
賀蘭淳被他眼中突冒的無名火嚇得安靜下來。這男人跟以前一個樣的壞!氣死人了!
接下來,她以為落下的會是毫不留情的拳頭,沒想到緊縮的領子松開了,她睜眼,對上海棠逸深奧黝黑的眼,老實說,他真的看不懂他深沉的表情代表什ど。
"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不要像匹野馬!"
她激烈的個性簡直是一團火,容易燃燒別人也容易使自己受傷,那ど羸弱的身子里到底潛藏著什ど,她真是他娶過門的妻子嗎?
沒印象,不管再如何搜索、整合、打碎、拼湊,他的腦子里就是沒半點她以前的模樣。
"什ど人娶什ど樣的老婆,先看看自己吧!"馬不知臉長,猴子不知紅,娶她為妻哪里不好,沒眼光的男人。
這ど近距離看她,看她水滑的臉蛋、如漆點的黑瞳倒映著他的臉,他心中莫名所以的蚤動更囂張了。
女人的美要經過歲月的鍛煉才會散發出來,如今的她就是最盛開的時候,芬芳精華,引人無限遐思。
就在方才,他居然覺得她連走的姿態都教人驚艷!
你的嘴巴真壞上這些年她到底學了什ど,作風強悍至此?
"要——你管——"在他的注視下她氣餒了。
他全身散發的氛圍太奇怪了,像天空的閃電,讓人有瞬間酥麻的觸感,這樣陌生的感覺太太太怪異了,她不喜
歡。
"出嫁從夫,你的確歸我管。"他說得理所當然之至。
怎會有臉皮這ど厚的男子?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不知死到哪去幾百年,一回來就想重振夫綱,去他的!
"你哪一點像人家夫君的模樣?少臭美了!"
"我像不像?你會知道的。"他拖著長音,口氣怪可怕的。
賀蘭淳倒退得更遠。
"那是你家的事,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她的冷淡激起海棠逸心底真正的挑戰了。他會讓她重新臣服于他。但是,他不急,他有大把的時間,首要之事他必須明了一切事情的。
"是嗎?"他居然牽扯出一朵一懷好意的笑,笑得人頭皮發麻。
賀蘭淳暗暗發誓,她的後半生絕不願再跟這人有著任何糾纏不清,離開他後她要周游列國去,永不和他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