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一族發源于嘉南平原,是南部非常顯赫的家族。
百年前只要是平原上看得到的鹽田都是申家的。
後來主事者把資金轉往他去,留下少數的店鋪跟地產也逐漸轉手或沒落,許多人都以為申氏一族已經式微。
殊不知,那些外流的龐大資金在能干精明的當權者手中變成後盾,申家另起爐灶後所經營的企業更加多元化,日積月累,資產有增無減遍布全球。
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用這兩句話來形容申氏遍布亞太地區,橫跨全美的事業版圖最是貼切不過。
申家的生意規模龐大卻不復雜,對傳統產業食衣住行、柴米油鹽情有獨鐘,五個兄弟各司其職,也都游刃有余。
台灣是申家的根,即使大部份產業都在外地,還是設了辦事處。
為了自己「無關緊要」的終身大事,申無敵很悠閑地住下,他外表粗獷卻不是那種食古不化的人,他不想自找罪受,最後積勞成疾的死在權力的寶座上。
感謝父母替他生下許多手足幫手,在必要時候可以悠哉的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他不進辦事處,沒必要。
低階員工不會知道他是誰,高階管理階層目前也都很稱職,又何必前去打擾,鬧得大家雞飛狗跳。
他清晨五點半起來晨跑,從八里水岸經過長長的堤防,一路跑到不知名的公園,渾身大汗的他本來想進會員俱樂部去沖個澡,順便享用美味的早餐,卻出乎意外的看到她。
那個他不知道名字印象卻深到不行的女子。
小公園淨是打太極拳還有跳排舞的歐巴桑、歐吉桑,她一個人坐在濃密茂盛的樹蔭下邊咬三明治邊看報紙,不知道看到什麼連忙翻找包包里的筆,一拿出來才發現已然沒有多余的手,只好用嘴把筆蓋咬掉,吃到一半的面包放在膝蓋上,神情專注的在報紙上畫圈圈。
這麼早已經打扮整齊,可是看她的樣子又不像白領上班族。
「你一個人在公園吃早餐?」
「嗯啊。」幾乎把頭埋在求職欄中的人很松散的回應。
「你很好養,一塊三明治就打發了?」
「我也很想念公主家豐富的早餐,你都不知道他們家的廚子手藝有多好,我這陣子肚子都給養刁了呢。」
好大一聲嘆息,雖然也不過幾頓飯沒吃到,卻仿佛隔著千年的時空。
申無敵表情怪異的扭曲了下。
她確定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嗎?
很顯然∼是不知道,因為她恰恰揚起焦距不是很集中的眼對上了他。
他看見了那張被物盡其用的報紙,上面紅色的圈圈真的不少。
她在找工作。
「听起來你好像踫到困難?」他壓抑自己的聲線。
「沒有人願意請我,我已經很退而求其次了,就連清潔公司的清潔工我都去應征,他們也不要我,再過一陣子不只喝西北風,恐怕連住的地方也成問題了。」這人好好,居然願意听她訴苦。
雖然爺爺一再交代防人之心不可無,可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用不著一直草木皆兵吧。
「這麼嚴重?」
「是啊,都是那個男人害的,要不是他,我起碼還有個地方住,被他一攪和,我有預感快被掃地出門了。」她忿忿的捋拳憑空揮舞了下,好像這樣就能把滿腔的忿意消除。
「哪個男人?」雖然不想對號入座,但她說的人不會是他吧?
「公主好好一門婚事被我搞砸了,曾爸跟曾媽每天都擺臉色……你……哪位,我認識你嗎?」她竟然對著一個晨運的陌生人大吐苦水,她是憋瘋了還是怎樣?
吃完那頓荒腔走板難以下咽的相親飯,和藹可親的曾爸、曾媽再也沒給她好臉色,她突然從受歡迎的客人變成人人喊打的怪獸。
說是一門好好親事被她搞砸了,要是她沒跟著去湊熱鬧,女兒應該可以很順利的嫁入豪門,富上加富,有錢到流油諸如此類。
兩面不是人吶。
每天要被盲目的流彈掃射不要緊,反正天天早早躲出來,不過照她求職不順的慘狀看來,不用多久她真的要落魄到去住台北火車站了。
唉,不公平、不公平!
她無知的到處踫壁,後知後覺的才知道她是個沒身沒份的「外籍人士」。
听起來很拉風吧,悲慘的是,外籍人士在這塊土地上只能暫時居留,別說找工作,就算打工也算違法,她的身份這麼黑,沒哪個公司行號敢冒險請她,就算一再退而求其次,什麼都不敢要求了,可是就連小面攤的洗碗工人家也一口回絕,說他的小攤子不敢雇用非法勞工。
嗚,她居然成了非法勞工。
哀哉!
「這麼慘」還真是出人意表啊。
「啊,我剛剛說了什麼嗎?」猛然回過神來的汪靚靚可沒想到自己一字不漏的把受到的不人道待遇一五一十的說出來。明明她剛剛只是用力回想了一下不是?
不過——
「你看起來有點眼熟,可是我在這里又沒多少認識的人……」
對人家推心置月復了半天,現在才問人家何方人氏會不會有點遲?
「你不認得我?」申無敵實在覺得有趣。
看她微微張了嘴還有瞪大眸子的表情,不像假裝。
「我應該……認識先生……您嗎?」有人結巴不說,連敬語都用出來了。
汪靚靚霍地站起來,放在腿上的三明治還有筆啊報紙的,所有的東西全掉在地上。
也是,回老宅子的第一天,他就把滿嘴大胡子給刮了個干淨,但他這麼大嗓門沒變啊,她真的完全認不出他來嗎?
真沒把他放在眼里呢。
汪靚靚三兩下把掉了的東西撿起來放回包包里,一抬頭那古怪的男人依舊盯著她看,沒有走開的意思。
莫非她踫上變態?
抓起放著全部家當的包包往肩頭一掛,她甩頭就走。
看著汪靚靚突然形色匆忙的背影,申無敵仍舊站原地,饒富興味的放大了聲音,「剛剛不是還談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
「誰跟你說得好好的,你這陌生人離我遠一點!」她不忘回頭吠了聲,可惜聲音的殺傷力屬于零級。
申無敵莞爾。她的危機意識現在才生出來,她一向都這麼迷糊嗎?可也不像,那天,她可是口舌伶俐得很呢。
看著那道骨感修長的身影,越過小公園外餃接道路的斑馬線,又輕盈的跳上人行道,最後在轉角處消失。
她像極了可愛的雲雀,這樣放她逃走會不會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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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
就知道會被掃地出門,也才相隔一天而已,預感成真,真要那麼靈,她不如簽樂透去好了,或許還有點橫財命也說不定。
說不難過,那股不是滋味還是發酵了好半天才被她強制丟到腦後。
不想再看公主夾在中間為難的臉色,也好啦,反正早晚要搬,不管住得多麼舒適,金窩銀窩都是別人的窩。
「靚靚,你找到落腳的地方一定要跟我說,電話、MSN、E-mail,讓我知道你頭好壯壯、活蹦亂跳,沒有被流浪漢帶走。」公主帶著來不及擦保養品跟化妝的臉來跟她道別,時而依依不舍,時而指天畫地送她到門口。
「好、好,我知道,我一找到地方立刻通知你。」
「說定了,你一找到地方我馬上搬過去跟你一起住,我媽真丟臉耶,居然趕我的朋友!」
「三八姊妹,我在你家也住得夠久了,你替我謝謝曾媽還有曾爸的照顧。」她竭盡所能的安撫,明明想哭的人是她欸。
「你這爛好人。」公主快哭了。
「是是我爛好人。」
趁著大水還沒有淹沒良田之前,汪靚靚趕快腳底抹油。
離開曾家那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遠離公主的激情相送,她亂烘烘的腦袋這才有了沉澱的空間。
沒時間頹廢。
她的房租預算不多,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是不可能的事,要房子過得去又要不能離開市區太遠,她會不會要求太多?
她找上電視上廣告打得最凶的仲介公司,挑來挑去耗了老半天發現有個地方滿合適的,租金一個月五千五百,還附設家具,大台北地區耶,居然有這麼便宜的地方胖胖的仲介允諾可以馬上帶她去看房子。
不過,稍後她馬上知道房租為什麼那麼便宜了。
車子由市區往郊區走,高樓大廈越來越少了,老舊房舍也要隔著老遠才看到一撮,接著往山坡上爬,好一會才看見半山腰上的房屋群。
「我停車,你先上去看,我人胖對那些彎彎曲曲的階梯有些怕。」明明車子里冷氣充份,噸位真的很大的仲介還在拚命抹汗。
汪靚靚接過胖仲介遞給她的紙條,「就上面的地址?」都到這節骨眼上了,走一步算一步嘍。
「要是找不到,隨便問一下人老吳的家大家都知道。」
「嗯。」一眼看上去好幾百階的石梯跑不掉,難怪仲介要怕。
「小姐,我留個手機電話給你,有事打給我。」
「應該不用吧,我不用那東西。」汪靚靚笑一笑,她的笑自然得像山邊清濺的山泉,讓人舒服得忘了塵囂。
這年頭還有沒手機用的山頂洞人嗎?胖仲介搖搖頭。不稀奇、不稀奇,這年頭要什麼人沒有……
階梯的兩旁幾乎都是老屋子,褪色的紅牆一堵又一堵,每天在這里爬上爬下的人真有本事。
「你說什麼?」似曾相識的聲音突然響起。
汪靚靚回頭,大概是走得太喘了,這幾個月在曾家吃好用好的,以前在老家鍛煉的體力通通付諸流水,才爬了不過上百個階梯就喘得像要報廢的老車。
太過專注在邁步上面的她,壓根沒發現有誰靠近。
「啊!」
「不必不好意思,我還听過第一次爬這階梯的人更不堪入耳的咒罵。」
她不中用的攀著青銅色的階梯扶手,小嘴張了張,手捂著還跳個不停的胸口,「你、你怎麼也在這里?」
見鬼了,又看見他,台北真的這麼小嗎?
申無敵肩膀上扛著單車,一身休閑服裝,額頭一滴汗也無,這樣的他多了份狂狷,不只吸引人,說真的要一下把眼光移開很不容易。
「這證明地球是圓的,走到哪都會踫見熟人。」他很意外,因為這份巧合,他不由得對這女孩留上了心。
「見三次面就算熟喔?」
他就算笑起來五官也帶著狠勁,如果他混黑社會的話,應該也很能讓人驚艷才是。
三次?「看起來你已經想起來我是誰了。」
「嗯啊,你怎麼會在這里?」那天她走到公園口時就認出他的聲音了,連頭也不想回的趕緊逃離,就怕沾到他又會被帶賽到什麼事。
不過這是昨天的想法啦,第三度相遇,她奇異的開始對他產生一種熟悉感來。
所謂無三不成禮、無巧不成書嘛!
「我才想問你,你來這里有事?」
她晃了晃手上的地址。「我來找房子。」
在階梯邊有長椅可以讓人稍事休息,汪靚靚很不客氣的一坐下去,彩圭女圭頭的珠珠包包挪到膝蓋上擱著。
「累了?」
「這樓梯在下面應該豎立標語,提醒路人要自備礦泉水。」她之前到處探勘、分金定袕的體力都到哪去了?人真的不能太好吃懶做。
難怪仲介把這段路視之為畏途,寧可躲在車里吹冷氣也不上來。
申無敵把扛在肩頭的單車放下,也在長條椅的一邊坐下,不慌不忙的從單車後座拿出一小瓶礦泉水。「全新,沒開封,請安心飲用。」
汪靚靚也不客氣,接過來打開瓶口,咕嚕咕嚕的喝下一大口。
「謝謝,我等一下買一瓶還你。」
「一瓶水不算什麼。」他用圍在脖子的毛巾抹了抹臉,一手搭在椅背上,那調調、那神情仿佛和空氣是一體融合的。
她竟被他這自在瀟灑的模樣給電了下,這男人,骨子里其實是溫柔的吧給她水喝、陪她說話,沒有一絲不耐煩的神色,相較他相親那天的匆促魯莽,實在很難教人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如果沒有這後來的相遇,她也不會有機會發掘他有這麼多重的面貌,這也就是說,她對他印象整個顛覆了吧……
「這里很漂亮吧?不同于一般高度的視野跟風景,讓人忍不住感嘆每天在都市里奔波忙碌為的是什麼。」申無敵贊嘆道。他知道汪靚靚的目光停在他臉上停得有點久,他突然發現,自己竟不介意被她這麼看,大概是她的視線很單純吧,對他無所求的單純。
的確。汪靚靚跟他並肩坐著,看著這城市的輪廓,空氣雖然不算太好,有些迷蒙灰茫,感覺卻是無以輪比的美麗。
「為的是能夠沒有後顧之憂的在這里欣賞風景,呼吸干淨清涼的空氣啊。」她笑。
一個型男搭配上美麗的風景,人生難得有這麼好的運氣,兩種美景都在她身邊耶。
也許人的運氣在壞到谷底的時候會反彈回來也說不定,跟他並肩坐在一起就是好的開始吧?
申無敵聞言後,先是有些沉思,烏沉沉不見底的眼瞳竄過火花,少有笑意的唇抿出弧度。
「你應該不知道這里生活機能不如城市來得方便吧?」他很壞心的潑冷水,就是想看她的反應。
「如果能找到房子,房東看我順眼,我確定會喜歡上這里。」她不貪心,只敢有這樣的想法。
「為什麼?」
「你要上哪去找一個月只要五千多塊的房子?而且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就算沒有超市也有傳統市場,再不濟也會有開著卡車大街小巷沿路叫賣的菜車,這是小事不用擔心,這年頭魚跟熊掌都要不到的,不如挑一樣自己可以接受的就好了。」
听她這麼說,申無敵眼神罕有的溫柔下來。
她這麼不貪心,比起那些跟他吃過飯的女人,她的要求簡直是卑微了。
如果要他在所有的女人里挑一個他比較不討厭的,他會把身邊的這個擺在第一個選擇里。
「你要去看哪家房子?」
「老吳的家。」
「一起走吧。」
「你不用上班嗎?」今天可不是什麼例假日還是節慶日喔。
喜出望外藏不住的亮在汪靚靚水色的眸子里,雖然現在不是夜晚,她圓圓的眼里卻盛著星子,好生耀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麼,大概是在這種落難時刻,能有個「熟人」陪在身旁,令人格外心安吧!
雖然她連人家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不必。」申無敵居然被她眼底的燦爛給震懾了。
他對這女人的好感太多、太快了,這不是好事。
他矛盾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你不是那種事業很大、忙到沒空談戀愛需要相親娶老婆的人?」
「公司的事有屬下可以均攤,為什麼一定要我事必躬親?凡事若都要我,那些員工不跟廢物沒兩樣,我對過勞死不大有興趣,有人可以代勞何樂而不為?」他明顯的避開了她的眼楮。
他不敢再看,怕若多看一眼,心上那種電電麻麻的感覺又會再出現。
可是他也不想與她分開,就是想待在她身邊,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塊磁石,被吸住了般的身不由己。
真是出乎汪靚靚意料之外。這麼嚴肅暴躁的人想法卻如此閑雲野鶴,一派清風明月,這不該是她這無業游民才有的權利嗎?
想想也對,既然是閑雲野鶴,一個人可以自得其樂的過日子,難怪對婚姻沒有興趣,逼到不得已只能用最傳統的相親來找對象了。
「你出來找房子,難道被曾家的人趕出來了?」看見汪靚靚安靜了下來,他有些試探的問。
「你怎麼知道我住公主家?你在國安局還是征信社上班,這麼神。」
「你昨天在公園說過搞不好會被趕出來。」他停頓了下。「听說是因為我。曾家也真是無情。」他口氣陰沉,感覺上好像很想把那家人都宰了般。
「話也不能這麼說啦,我在公主家住了三個多月,她管我吃住沒收過一毛錢,發生那件事……人家會不高興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話說回來,有人替自己打抱不平的感覺真好。
「你真好收買,也很看得開。」他語帶諷刺,口氣中的怒意卻都是針對曾家人的。
「凡事往好處想總沒錯。」他在義憤填膺什麼啊,被趕出來的人又不是他,難怪那麼容易被公主誤會成壞人。
申無敵對她的欣賞又多了些。
在這什麼都不確定的年代,人人身上都罩著堅硬的防護層,她卻很陽光,遇到困難一點也不怨天尤人,還這麼實心眼,非常難得。
「走吧,我帶你去看房子。」
「你也住這嗎?」她想多了解他一點。
「我借住朋友的家,也跟我家差不多。」
她把一直握在手心的紙條遞給他。
微乎其微的發香迎面而來,鑽進申無敵的鼻。這香味不若香水的濃郁復雜,很淡,淡得恰到好處,令人舒服。
「嗯,我知道哪一家,跟我走吧。」他把紙條放進口袋,扛起腳踏車然後朝著她笑。
他不是那種什麼帥到毀天滅地的型男,濃眉低壓,剛硬的下巴線條,過于冷峻的臉,只要動怒,細小的紋路在眉間就會形成令人怵目驚心的效果,但是這會兒他線條是舒展的,她發現原來他的五官較亞洲人深邃許多。
「你是混血兒?」她好奇的問。
「被你看出來啦,我的祖先輩出國得早,血緣混來混去,到我這里只剩下四分之一的亞洲血統了。」
「可是你國語講得很標準,一點腔調也沒有。」
「你的北京腔倒是很道地,從北京來的?」
「我的腔這麼重嗎?」她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而且很努力融入,不要動不動就把卷舌音拿出來,沒想到他這麼敏感,還是听了出來。
「非常的字正腔圓,很好听,我喜歡。」他低沉的喉音響起了笑。
汪靚靚居然因為他的笑臉紅了紅。
他說他喜歡欸……喔,怎麼辦吶,她怎麼覺得自己越看他越順眼,越和他聊也越……
喜歡。
階梯上,兩人慢慢走,好像走在另一個時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