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外,項穹蒼當夜鬧起高燒。
來喜兒夜里幾次起床,模黑爬上小坡,總能看見主屋那邊的燈火亮如白晝,僕婦穿梭在殿廊上,沒一刻消停。
三兩巡邏的衛兵穿梭著,她的身份低下,沒有召喚手諭,別說靠近,只要一離開下人房就會被盤詰詢問。
由于當日她入府的時間最晚,向陽的下人房都被挑光了,大家都想找伴一起睡,大通鋪早就額滿,剩下最靠北的一間獨立小偏房,這房子矮小光線又不透亮,來喜兒卻覺因禍得福,得到其他下人夢寐以求都求不到的獨立房間,也因為這層幸運,不管她半夜起來多少次,都不會去打擾別人。
露涼風冷,她毫無所覺,全心全意地雙手合十,對著月向天上的神祇默默禱告,祈求他平安。
當鳳棲找到這里來的時候,就看見來喜兒跪在地上,月光籠罩著她,清潤的銀光暈開勾勒出一個純淨的月下美人。
鳳棲想他要是不向前叫人,她大概會一直跪到天亮。
「誰?」來喜兒睜眼,看向聲音來處,由于鳳棲把燈籠放得很低,她只能看見男人衣袍的一角。
「姑娘為誰風露立中宵?」
來喜兒撩起裙子趕緊站起來,可跪得太久的膝蓋讓她差點歪跌出去,幸好扶住一旁的廊柱才站穩腳步。
她蹙了蹙眉,繞過鳳棲想走。
「姑娘拒人千里,害小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失落的表情企圖博取同情。看樣子,這位姑娘對他的風度翩翩一點好感也無,難道他老了嗎?
喜兒本來就不是什麼口才好的人,這些年的磨難雖然讓她明白了人情世故,但只要跟自己無關,她也不會去迎合,所以盡管鳳棲說得口沫橫飛,她還是無動于衷,一點也沒有想搭理的意思。
「這里是下人房,這位爺可能走錯路了。」
「我在這座宅子住了起碼有十年,不會錯。」
來喜兒已經跨進門坎,一只手推開門,眼看就要請鳳棲大爺吃閉門羹了。他這才收起嘻皮笑臉,端正面色。
「鳳棲來請姑娘到主屋走一趟,王爺一直嚷著要見你。」
她本來略帶冷淡的表情比點石成金還厲害,他看見了來喜兒眼底單純的仰慕與愛戀,鳳棲似乎有些懂了。
「他要見我?他的情況好嗎?我瞧見來來回回端盆的下人,是傷勢嚴重了嗎?」
「這些姑娘不如親眼去確認比較好,在背後嚼主子的舌根似有不妥。」會著急了呵,還以為真的八風吹不動呢,早知道把王爺抬出來效果奇佳,就不應該廢話連篇了。
來喜兒重新把門關上,也不管衣衫單薄,就急著要上大屋去。
「請先生帶路。」這是鳳棲出現以來她最和顏悅色的一句話了。
「我叫鳳棲,姑娘直接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不敢。」
「我們邊走邊聊如何?」
「那麼由我來說,姑娘只要負責點頭還是搖頭,如何?」
再繼續下去就是不識相了,堪稱是絲墨城公認的美男子之一的鳳棲軍師,今夜終于嘗到什麼叫自討沒趣了。
親王府不大,四進大院,東西廂房對稱,主屋在風水源頭位置,抄手游廊相連,院內花木抉疏,只可惜來喜兒無心欣賞,心里百轉千回,憂心項穹蒼的傷勢不知道怎樣了。
想見不想見,不能由人。
有感情,好辛苦。
在廊下迎接她的,是讓人目不暇給的美女們。
美人個個如花似玉,舉手投足香氣襲人,珠翠環繞,顧盼生姿,國色天香,個個都是拔尖的人兒,加上隨侍的侍女浩浩蕩蕩,聲勢驚人。
這些美人有的掩面哭泣,有的一臉愁容,但都像是忌憚著什麼,只在主屋附近徘徊,沒有人敢隨便跨進項穹蒼的房間去一探究竟。
「不成體統!」鳳棲非常不以為然地啐了聲。
王爺還沒死,這些女人居然就毫無忌諱地在這里哭喪,晦氣又不識大體,真不知道那些把美人往王府里送的人是何居心?
要不是想要王爺精盡人亡,要不就是被這一幫的女人給吵得無心他顧。
「這些小姐、夫人們……」
「她們都是不要緊的人,姑娘不用介意,這些各個院子的美女都是別人送來給王爺的,爺從來沒讓她們進過主屋。」
即便使盡手段,巴望著能夠扶正住進主屋來,偏生王爺對她們這些不知道摻雜了什麼用心被遣送人府的女人一概看也不看,更別說讓人來侍寢了。
來喜兒沒說什麼,富貴人家哪個不是這樣妻妾成群的?更何況現在項穹蒼再怎樣都是親王的身份,這樣的人要什麼樣國色天香的美女沒有?不用他自己去主動追求,願意送上門的也大有人在。
不管什麼樣的女子都是菜籽命,撒到哪,只能在那塊地上生根發芽長苗,凡事難由自己。
其實她也沒好到哪去,妾身未明。
鳳棲在門上剝啄了兩聲,來應門的是大慶。
她低著頭進了王爺的寢房,至于鳳棲自己則攔住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妾們,扮起小羊似人見人愛的笑臉。
「各院的主子,鳳棲在這里問安了──」
慢半拍的美人們發現有人偷渡進了王爺的寢房,精致的妝容上哪還有半滴淚痕,為了捍衛自己的權益,把精明能干的嘴臉都擺了出來。
說到底,不讓她們進去探視王爺的,不就是這個小頭銳面的男人出的主意,她們倒要問問,他憑哪點資格不給進?
不過,這些都不關屋子里頭那兩個人的事了……
*****
也才初秋,大熟銅的火爐卻燒得正旺,進得屋子撲面就是融融的暖意。
來開了門的大慶又回床榻邊守著,只是把頭垂得老低,一副剛剛挨過罵的無辜表情。很顯然的,要不是來喜兒的恰好出現,他可能被罵得更慘。
至于應該是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項穹蒼,精神氣力可沒有想象中的不濟,倚在床靠上的他一看見喜兒進來,一臉寒冬臘月的表情頓時春暖花開,好像等待許久乍然見到心儀的人,繼而靦腆了起來。
大慶看見她就杵在那,淡淡地喊了聲︰「王爺。」然後就沒動作了,神情看似僵硬,他只好移尊就駕地過來咬耳朵。
「姑娘,勞您駕,我大慶人微言輕,剛才勸爺老半天,他就是不肯喝藥,要是藥效過去,這藥就白煎了,你勸勸爺把這藥喝了吧。」
來喜兒點點頭,望向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藥碗。
「那我到外頭守著,姑娘有事喊我一聲就是了。」
他這態度大轉變,實在是形勢比人強。
真不知道這位姑娘這麼好用,爺從昏迷喊到清醒,堅持要見到的人就只有她,大家不敢違逆,只希望她真有那本事能讓爺吞藥才好。
「謝大慶哥。」
大慶不敢領受地點頭回禮,把門打開縫隙鑽了出去。
項穹蒼眼巴巴看著喜兒,不管她移到哪,目光就跟著轉到哪,但是等他發現喜兒的靠近,一碗帶著濃濃中藥味的藥碗已經來到他面前。
「傷成這樣怎麼可以不喝藥?」
「你還是關心我的對吧?」
想不到她還願意來見他,氣消了嗎?
「您是王爺,叫奴婢來奴婢怎麼敢不來。」有那麼一瞬間,來喜兒以為自己在他眼中看到無限惆帳和一絲無措,她忍不住心軟道︰「先把藥吃了好嗎?」
他端過碗,咕嚕咕嚕一口喝光,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知道他討厭苦藥。
以前也有過這情形,長年在黃河底下掏沙,濕氣重活又粗,一不小心就會招風邪,請不起大夫來看診的她總會帶著少之又少的私房錢去藥鋪抓藥,又要固本培元,又要能治風邪,還要能夠滋心潤肺,項穹蒼始終不知道他的小妻子是用什麼法子把藥抓回來的,然後還要哄著他把藥喝光,霸道地嚷著一滴都不許剩。
「真的那麼苦?」
吃藥後討她甜甜的唇當糖吃,是吃苦藥後最甜美的福利。他想念她唇辦的甘美滋味。
但是這回他什麼要求都不敢,只能用眼神饑渴地描繪她天然粉色的櫻唇解渴。
來喜兒一觸踫到他的眼神就知道這男人在想什麼,她佯裝視而不見地把碗放回漆盤里,接下來呢,她還能做什麼?
她總得找些事情來做,這里的氣氛讓她喘不過氣。
「喜兒。」她被動地轉身。
「過來一點,你知道我是病人,你得體貼我一下。」
病人?這口吻哪有半點傷者應該有的虛弱?
可是,她明明瞧見他身上那被野獸抓過的傷痕,所以雖然緩慢,她還是踩著碎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