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城是個好地方,書輕淺這樣認為。
房屋街道是規規矩矩的方塊,縱橫交錯的道路規劃得整齊美觀,路上的百姓比京城里的要悠閑自在許多。
五陵城也以橋梁為路,渠道暢通,每個舶位皆是南北貨分送的轉運站,船只來往方便,四通八達。
空氣清冽寒冷,書輕淺卻已輕拉著板車送了兩趟貨,現下手上拉著的是菜鋪子送往大戶人家的食材。
她的力氣沒有男人大,能拉車憑的是巧勁,盡管如此,姑娘家天生力氣就是小,她從來都沒敢讓蕭融知道自己胳膊每天都痛得快抬不起來,只能偷偷貼狗皮膏藥了事,還好年輕就是本錢,第二天照舊可以出來拉車。
不過今天運氣實在有點背,清晨起床就直咳嗽,肯定是昨夜吹了風,著涼惹來了風寒。
正想趕緊把貨送一送,回鋪子喝點熱水,老舊的板車輪卻怎麼都推不動,低頭一看,老舊的輪子就卡在青石板的縫隙中,她使盡吃女乃力氣往前推,想硬來,很好,輪子跟她一翻兩瞪眼,離開軸心滾到水溝去了。
她看著板車上堆著的青菜蔬果發愁,如果回鋪子去叫人來幫忙,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把食材送到張大戶家?
正在犯難間,有人開口了。
「小哥兒,你這輪軸都磨損了,車子恐怕不能用了!」一個黝黑的漢子湊了過來。
「那怎麼辦?人家可是還等著我送貨的。」她苦惱了。
「你這貨要往哪送的?我家主人剛談完生意,要不我去問一聲,看能不能順道拉你一程。」
「真的嗎?謝謝你這位大哥,我要到張大戶家,載我到側門放我下來就可以。」救星啊,她把滿天神佛都感謝了一遍。
「你稍等。」
片刻後,書輕淺坐上了一輛寬敞的大馬車。
她原來執意要跟那個黑漢子坐在駕車座上就好,偏偏他就說他們家主人一片好意,讓她往馬車里頭坐,推辭不掉,只能硬著頭皮往里鑽了。
車是好車,用料都是最好的,裝潢擺設低調古雅,就連主人一身的銀白繡雲紋花草緞袍都教人賞心悅目。
能把雪白長衫穿得這麼好看的,她的記憶里只有一個人。
端坐的人閉目養神,側著的臉面向窗口,書輕淺無從打量他的面目,只能察覺,微微的酒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這人一身酒氣卻絲毫不見粗鄙,可見深入骨子的儀態教養,即使神志不清也很難舍去。
仿佛听到聲響,主人家轉過頭來,睜開了亮若星辰的眼眸。
「嘿嘿,你好。」她的背脊僵硬了。
瘦削的肩膀,挺拔的身姿,這一切太眼熟了。
王子瑤墨黑的眼瀏覽過她的五官,一張清水臉,穿灰短襦的身子,黑皂鞋的腳,然後轉開了眼。
她的瑤哥哥就連應付人都不願意了嗎?也是,現在他們就只是陌生人,他沒道理對她笑,對她和善的。
認真追究,她的瑤哥哥骨子里並不好相處,獨來獨往的個性就算了,除了她,從來沒給過誰好臉色。
也許,這樣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我听說大爺是個大生意人,不知道做的是哪一行?」這麼冷的臉。冷若冰霜,一點都不像那個讓人如沐春風的瑤哥哥。
「米糧。」不情願的吐出兩個字。
「真好,不論太平盛世還是世道亂了,米糧從來都是最吃香的,不過,你喜歡嗎?喜歡做生意,喜歡斡旋在很多人之間?」他是閑散貴公子,是像朵白荷花的人,跟爾虞我詐的商場怎麼都搭不上邊。
他的厭煩很直接的寫在臉上,可再度瞥見她的臉,卻不敢置信地被震動了下。
「為什麼是那種表情?」
書輕淺干笑。「什麼表情?真不好意思,我這張臉污了你的眼楮,這臉天生父母給的,真是抱歉。」她為什麼要開口,安安靜靜的走完這一程不就好了,這撿來的一輩子,不應該再跟這些上輩子的熟人有所牽扯。
那些沒剪斷,沒理清的關系……
一直晃動的馬車停了。
黑漢子推開車門,王子瑤沒有多說什麼下車去了。
馬車停在寫著王府匾額的門口,門房哈著腰迎了出來。
書輕淺尋到那黑漢子。「謝謝大哥讓小弟搭便車,這剩下的路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黑漢子還沒回答,本來應該進宅子里去王子瑤卻出了聲,「錢二,那簍蔬菜就由你送到張大戶家,至于你……」他看向書輕淺。「跟我進來。」
「嗄?這不好,我不能——我還有事。」可惜壓根沒有人徵求她的同意,她講的話也沒有人听,就這樣被兩個門房恭敬的請進了王府。
她沒有要進來啊,能見到她的瑤哥哥一面,知道他過得好好的,這樣就好了,她還有一大堆的活兒要干啊!
層台累榭的大宅氣象的確很吸引人的目光,不過王子瑤人呢?
門房送她到外門,由兩個婢女把她往內門里領,問她們問題也不會答,只是笑,進到一間種滿鳳尾竹的院落,居然就走了。
這是待客之道嗎?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等王子瑤出來好好地跟他說,不過,這滿院子的竹子,真的很有他的風格。
要是夏日森森竹葉,會有多美啊,只可惜現在竹葉都掉光了,空中只有風過低低的嗚聲。
書輕淺動了動,揚起了睫毛,也許跟這兒的管家還是誰說一聲,她還是先走了吧,她可是還有好幾家的貨得送。
閑情逸致,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歲寒天冷的,這府邸卻是處處花開,步步草綠,她看得嘖嘖稱奇,可畢竟是第一次來,沒轉兩圈,就迷路了。
平常大宅邸那一波一波穿行的僕婢呢,她繞了一小圈,竟然一個人影也不見,想來那些平常伺候的管家和僕人都被遣下去了。
曲徑通幽,那是花房吧?
花房里再不濟總有園丁吧,可當她一腳踏進那座拱形的花房里,里頭也沒有半個人。
杳無人跡,曉花深處,只有幽香。
那是一大片幽紫深藍的海洋。
數不盡的勿忘我,根根葉葉交纏,葉上生花,花端擠著花葉,鋪天蓋地的香氣迎面而來。
她踩著泥地走進去,慢慢的蹲下,和那些花平視。
那花小巧素雅,葉片上有細細的絨毛,藍色花朵中央有一圈黃色蕊心,看起來非常雅致。
跟記憶里的一小盆花印象重疊了,有人送過她這樣的一盆花。
他說這花很喜歡干冷,不適合濕漉的南方,可是在這里,這麼多,教人看了目眩神迷,他是怎麼培養出來的,費了多少心思?
她用指月復輕觸綠葉上的小絨毛。
十四歲以前的她過得幸福滿足,因為有大哥庇護,十四歲以後的她遇見了半畝那些出類拔萃的少年,又是另外一種幸福。
那個老是扮假小子爬牆蹺家,和半畝那些人混跡的歲月已經好遠好遠。
也許是她得到的幸福太多了,連上蒼都要忌妒,所以用一種詭異的法子收了回去。
她以為失去的,再也見不著的,居然繁花燦爛的在這里開了一片。
瑤哥哥……
他給她的從來都是像這花一樣的溫柔。
她的心尖翻涌起巨大的浪潮,那種歡喜如泉水般涌上,她孤惶的心得到了一年以來最大的安慰,可是,她的王孫哥哥不會笑了,瑤哥哥也不笑了,她也完全不同了,為什麼?
只是一個彈指,每個人的生命都天翻地覆的改變了?
「勿忘我,勿忘我,你道,究竟是誰忘了誰?誰又記得誰?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人心卻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她輕輕說道。
啪!
書輕淺茫然地轉頭。
一把羽扇掉在花房入口。
站在那里的王子瑤衣袂輕揚,以一種深沉到近乎可怕的目光瞧著她看。
書輕淺的腦子嗡嗡作響,突地一片空白。
「你是誰?」
「我是誰……就一個搭你便車的……對不起。」要裝傻充愣到底嗎?他眼楮里那麼多的悲哀打倒了她,她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苦澀的勾了勾唇。
王子瑤眼中的激流暗涌,眼前的少年逐漸和記憶中的人重疊,恍惚融為一體,難以分辨。
「輕淺?」
書輕淺全身一震,這一年,她常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蕭秀珍還是書輕淺,也不敢奢望「輕淺」兩個字還能讓人看著她喊出來。
早就過世的人以這種詭異的姿態活在世上,哪個有幾分神智的人都不會信的。
她眼楮澀痛,看不清的東西太多,眼楮都疼了。
「我……對不起。」
死死壓著自己的情緒,她不能承認,也沒辦法對著王子瑤的臉說謊,他是她最不想騙的人。
「為什麼要對我說對不起?」
他神情淡漠依舊,只是漆黑瞳眸中的凌厲越發深重了。
不知所措的她,最後只能倉皇的逃了。
一壺瀘州老窖從青花瓷的長嘴里往翠玉小杯倒。
王子瑤一飲而盡。
「人不像,聲音也不是,可是……」勿忘我,只有他跟書輕淺才知道的花,那是他跟她唯一的秘密。
「想不到一向清醒的你也跟我一樣想不透。」後王孫又替他斟上一杯,自己卻一口也沒喝。
「你一天六只飛鴿傳書把我從西域教叫回來,讓我丟了好幾筆大生意,人我也看過了,如果你一定要一個答案……」他不是不能給,但是,太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她不是憑空出現的,蕭秀珍是落籍的貧戶,父母皆歿,三年前以二十兩銀子賣進城西萬有富的宅子當婢女,簽的是死契,但是一年前因故被杖打致死,尸體叫蕭家的人領回,也報了官,你說這又怎麼解釋?」五陵城的戶籍資料完整,要查一個人並不難。
「蕭秀珍?」他眼中有晦澀,有悵然,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是。」
「我不懂。」他又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光。
「很好,跟我一樣。」後王孫輕呷一口,看著里面晃動的汁液。
「王孫,你不會已經認定那人就是她吧?」
「我還不能給你確切答案,可是我一定要弄明白一切,把她身上的矛盾秘密都模清楚!」那神韻,那細小的相似,讓他不得不信,又不能不疑。
「萬一,要不是她,你最好有這樣的心里準備。」王子瑤也躊躇。
「是嗎?我的心可不這麼認為。」
後王孫看似放蕩不羈,可是他把心思放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那心眼比誰都深,算計比誰都重。
王子瑤和書輕淺的相遇,根本就在他的算計里。
書輕淺不會知道,從她見到哪個迷路的後王孫開始,她的蝸牛殼正以她想象不到的速度在龜裂。
「王孫,輕淺的骸骨是我親眼看著下葬的,不只有我,玄蒼、慎、羽,那麼多人的眼楮,你饒過自己吧,那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子瑤,說實話,你要我過去,那你呢,你過得去嗎?你饒過了自己嗎?琴公子絕了琴弦,變成了酒鬼;慎發誓要爬上權力的最高峰,因為他覺得自己保護不了身邊的人;羽呢,一聲不吭的失蹤了,大家都過去了嗎?」
一年來,王子瑤遠走各國,慎、羽、大家都選擇了不踫面。
也許因為他們還太年輕,還不夠成熟能笑看過去,也許,遲個幾年,大家就能釋然,雲淡風輕了。
是啊,遲個幾年,年少時留下的傷痕就會變成一輩子的心傷烙在心頭,每每想到,一生悔恨。
「輕淺的字你認得吧?」
他們有同席朗讀書本,同桌吃飯的過去,白天夜晚,一天十二個時辰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泡在一起,對彼此的字怎麼可能不認識。
「我認得。」熟得不能再熟。
「那你看看這個。」後王孫掏出一本賬冊之類的東西。
王子瑤接過,翻了開來。
「這是她在客棧替賬房寫的賬冊。」
王子瑤臉上已經沒有表情,仿佛連呼吸也沒了。
「該不會……你把我弄了回來,接下來,慎、羽,他們……」
「有必要的話。」
書輕淺一頭扎進院子,砰地隨手關上了自家大門。
蕭融正在井邊洗硯台,看見她一臉驚惶,走過來就問︰「姐,怎麼了?」
想不到書輕淺像驚嚇的兔子似的跳了下。「被嚇到了。」
「誰嚇到姐姐?」
她緩了口氣,就地歪倒坐下。
「我今天差點就回不來,你也見不到我了,在路上踫到萬家的僕人,我不認得他,他卻認得我,一路尾隨,你去看看他走了沒?」
蕭融一听也急了,「我去瞧瞧。」
「小心!」書輕淺還是不放心。
「我曉得。」
隔了好一會兒木門重新被推開,蕭融跌了進來。
「蕭融!」她嚇了一跳,想去扶他。
「我就說嘛,果然是你。」隨後走進來的人神色鄙夷,眼光涼涼的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你想怎樣?」萬員外的惡奴,那雙死魚眼看了就人教不舒服。
「蕭秀珍,你這逃奴,有什麼話到員外面前說去吧!」
「逃奴?」書輕淺氣勢陡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是什麼東西,要我回去,我就得跟你回去?!」
「想不到一陣子不見,人變了。嘴也硬了,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不過這小鬼是你的弟弟吧,我如果拿他開刀呢?」
那惡奴抓起蕭融把他按在門板上,盡管蕭融氣得臉都紅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姐姐,你別听他的!」蕭融叫,肚子馬上捱了一拳。
書輕淺片刻也沒有猶豫,世事就是這樣,越是怕什麼,就越來什麼。
「住手!我叫你住手,你要怎樣?」
惡奴啪地松開抓著蕭融的領子,笑得十分得意,「員外要是知道你好端端的,一定會樂壞了。說起來像你這麼不知好歹的丫環還真是少見,員外看上你,要收你做通房已經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了,你不僅不知感激還敢拒絕,被打死活該!」
「齷齪!」書輕淺啐到。
「罵我?你這給臉不要臉的賤人!我們來看看到底是誰比較髒!」
惡奴的拳頭眼看就要往她臉上招呼,但是書輕淺卻沒有感覺到痛,那人人看到都會畏懼的拳頭,被不知道何時進來的後王孫制住,他順手一折,惡奴腕骨立刻月兌臼,耀武揚威的臉色瞬間發白。
像是怕主子弄髒手,站在後王孫後側的小方立刻接手。
那萬家奴才死性不改,開口還想問候人家高堂。
「小方,掌嘴!」
「你是什麼人?」惡奴還想搬出自家老爺身份,卻被接二連三的耳刮子打得頭暈腦脹,牙掉了好幾顆。
「我是什麼人?我看你連眼楮也無用了。小方——」
「夠了,嚇嚇他就好,蕭融還小,不要讓他看到血腥。」書輕淺連忙阻止。
「你就是心軟,斬草要除根才好。」
「不過是個奴才,趕他走就好了。」
「好,你說了算……小方,他從哪里來,就把他往哪里送,把事情處理干淨,不要留個尾巴。」
「屬下遵命!」他隨即踹了那個奴才一腳,把人押了出去。
「你怎麼來了?」書輕淺讓蕭融進屋里去,這才轉身面對後王孫。
「我來得剛好,要不然你就讓人欺負了去。」他的心里涌起疼惜的情愫。
「謝謝。」
「我們之間不用道謝。」
「那……進來坐嗎?」
「搬去跟我一起住吧,蕭融也一起。」
「我……不……」
「萬員外那邊的事情我會解決,不會再讓他來找你麻煩,可是我想你還欠武林盟一個解釋吧?你打算怎麼處理?跟我回去,我可以先替你墊上那一百兩,我猜,你並不打算讓玄蒼知道現在的你,另外,你也知道我有能力給你跟蕭融一個好的讀書環境,有我給你撐腰,你省事多了,好處還不少,不答應的人是傻子。」
「看起來對我一本萬利,可是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堅定不移,露著自信湛亮的笑容說︰「我想照顧你,我要娶你入門,輕淺,你再信我一次。」
她眼波微微發顫,瞅著他眼神里的繾綣,眼淚霎時滴落。
這是一年前那個公子嗎?成長得如此之快。已經有了一個男人的樣子,可以讓她放心倚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