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風雲變色了。
樊豫的持國公府,在八年前初進門的持國公夫人佟幽花搬到鯤城後,短暫地沉寂了一陣子,沒多久又恢復笙歌鼎沸,樊豫其實無心飲酒作樂,只是如此才不至于引干酪徒爍猜忌。
今晚,一如過去,朝中文武幾乎沒有不賞臉赴宴的。
樊豫高坐正位之上,神情一反過去的百無聊賴譏誚,冰鑿似的冷臉沒有任何波動,一雙眼卻如鷹隼掃過席間所有人。
幾乎,只要在朝中握有內政軍務實權的都到了。去年司徒爍罷了右輔辛守辰的官,朝中再無第二勢力能他抗衡,起碼能成氣候的還沒出現,于是一時間,原本巴結他的更巴結了;不屑巴結他的,也察覺到自己處境艱難,要嘛低調過日子,要嘛放段靠攏他。
「大人多年來始終深得聖上器重,如今更是一肩扛下我大朔朝內外政的重擔,為了我大朔朝千秋萬代的基業,大人千萬保重玉體,只要大人有任何需要我等效勞之處,我等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知是誰起身敬酒,慷慨激昂地拍了一大段馬屁,當然也大有毛遂自薦的意思,果然引來一片贊同之聲,當下每個人都不想被專美于前。
樊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今晚他難得沒戴上面具,露出臉上出身奴籍的烙印,卻無損其容貌的妖美,果然如傳言那般魅攝人心。他將喝干的酒瓶輕輕擱回桌上,慢條斯理地道「那麼,就請你們從今天開始,消失吧。」
話落,所有人幾乎都沒意會到是怎麼回事——或者他們也無從「意會」些什麼,頃刻,整座持國公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和漆黑。
文武百官一夜間「消失」了。
同一時間,連結外五路的數座大城,紛紛封城,並且封閉驛道,帝都周圍三路大軍在同一天夜里,朝帝都以急行軍的速度前進。
在司徒爍命皇軍武裝龍城的同時,樊豫,樊顥,以及仇余鳳,帶領三路人馬包圍了龍城。
殺!殺光他們!
「姊……姊姊?」
明珠看著眼前明明模樣成熟卻神情憨傻如稚子的男子,前一刻嗜血而狂熱的眼突然間回復澄澈,在看清兩人站在高樓邊緣的瞬間,她慘白著臉往後跳,同時一把拉住男人,兩人雙雙跌回扶攔內的樓台之上。
「姊姊……好玩……」司徒穹坐在地板上拍手大笑,渾然不知自己差一步就要讓明珠推下高樓。
這是第幾次了?她自恍惚間清醒,發現自己差一步就能夠達成仇余鳳交給她的任務。她顯然不夠狠,才會總是臨陣月兌逃,並在事後心有余悸地發抖。
不,不只是這樣。她不是第一次殺人,但身體被種下妖蠱之術的這一年多以來,她腦海里出現的幻覺和聲音越來越可怕。
叛黨包圍龍城已屆一個月,皇軍和叛軍有廝殺也有對峙,而她身處深宮,卻總是不停地看到和听到這龍城每一個角落正在發生的事。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但是她曾听聞司徒爍的影武衛,那群被鬼域妖蠱之術附身的高手,也有相似的能力。
顯然,在他們身上是能力,在她身上卻成了難以掌控的癲狂之兆。
也許是當初種在她身上的蠱,雖然救了她一命,但也留下後遺癥。
明珠將司徒穹送回他的寢宮,然後像一縷驚恐的游魂般躲在暗影中。那些聲音和影像不停朝她涌來,就算她失控地奔回司徒虹的寢殿躲起來,也于事無補。
她看到原本包圍龍城的叛軍在皇軍的反擊下,只得佔據了帝都的南方作為據點,他們開始因為苦等不到援軍而軍心浮動。
她看到皇軍夙夜匪懈地戒備,卻人人都開始擔心,是不是又要開始打仗?
她看到司徒爍無所謂地坐在袁妃寢宮中,閉目凝听根本不知道已經天下大亂的袁妃念著手中的詩經……那原是極為和諧的一幕,但她看到袁妃眼下的恐懼和疲憊——她已經這麼念了三天!念著同樣的東西也好,司徒爍就要听她的聲音。
她看到仇余鳳逼迫樊豫喝下毒藥示誠,眼里浮現報復的快感。
她看到樊顥……不,那是陽?為什麼是陽?她驚覺他和樊顥的模樣不斷交錯,到最後合而為一,然後他像復仇的使者那般走進太和殿,走向高坐在龍椅上的司徒爍。
那座空曠的,魅影幢幢的大殿上,只有兩個……神似的男人。一個仿佛高高在上的巨人,睥睨著妄想天抗衡的螻蟻;一個沉默而堅決,眼里燃著她再熟悉不過的烈焰。
她看到他們手上的劍,刺進彼此的胸膛!
瞬間,她尖叫著醒來,一時分不清是現實或夢境。此刻是現實或夢境?方才的一切是現實或夢境?那些人……她所看見的所有人的情緒,全都像針一樣直直往她心窩和腦門上扎,他們的恐懼,憂心,憤怒,狂亂,完全滲透了她,讓她渾渾噩噩,唯一的念頭就是,她要到太和殿去!
來,到我這兒來。
腦海里再次出現尖銳而瘋狂的聲音,她一路上和它拔河並抗拒著,可惜最後當她回過神時,她已經站在後宮的禁地深處。
她竟一眼就認出這個從來不曾到過的地方,是當年華才人被打入的冷宮,她在這里失去第一個孩子。明珠身上的冷汗浸透了全身,她完全阻止不了自己的腳步,她的腳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徑自踏進頹圮的冷宮。
在這兒,在這兒。對。
冷宮的陳設,似乎自遙遠的某個過去就不曾變動。明珠的腦海里又出現可怕的幻象一個女人因為餓極渴極,在地上爬行,她即將臨盆,羊水已破,可那些人正在等著她和孩子的尸體,大膽的宮奴已經備好了棺材,料想被斷水斷糧數日的她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她幾乎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但那個等著見她尸體的女人忘了,她華丹陽不是尋常弱女子,她是冰仙子的高徒,她熬過生產的苦難……
明珠突然趴在牆邊,開始劇烈嘔吐。
她吃掉自己的孩子。像厲鬼一般,把虛弱得哭不出聲音的孩子吃了。那一瞬間她的恨,她的崩潰,她的……饑餓,無比熟悉的饑餓,佔據了明珠的每一分知覺。
她懂,她懂!那可怕的,絕望的,寧願自己不是生為人的饑餓!女人的仇恨明明那麼毒烈,她卻悲傷地痛哭了。
她要活下來。她瞠圓的、淌淚的眼,凌亂的發絲,血腥斑斑而且撕咬著自己骨肉的嘴,讓前來收拾她尸體的宮奴嚇得魂不附體。
後來,華丹陽像變了一個人。
皇後和萬國師仍然想盡辦法封住她的陣術能力,萬無極那家伙雖然只有徒具華麗皮毛,卻無真正用處的道行,但他確實意外地從某個高人身上,學會要怎麼讓一個陣術師功力盡廢的方法。她那時又病又餓又有孕在身,能力原本就特別虛弱,加上當年她的能力確實還不足以對付萬無極那小人的伎倆。
她只能靠卑躬屈膝來為自己贏得一點籌碼。
後來,她以自己的能力替皇後殺人。宮中永遠都有皇帝的新寵,那種可憐的,永遠只會戒懼新人比自己更美更有本事的女人,只得一再地拔除還沒有能力成長的新苗,好保住自己可悲的位置。
她謹記自己遭到萬無極那小人陷害的恥辱,她太大意了,向來將陣法當成武器,卻以為在深宮中沒人能拿她奈何,所以她荒于精進了。
終于,皇帝被她逼死了,廢皇後也是……呵,她當然會用特別的方法對付那女人。事實上廢皇後死于她奪權後某一年,而非外傳老皇帝駕崩的同年,她用陣法把她關了起來,當年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她加倍奉還!哈哈哈哈……
萬無極呢?她閹了他,將他關在天牢里,日日凌遲。
她為何饒過司徒凊?
不只是因為司徒凊精通咒術,也因為她是唯一在她被斷水斷糧那時送東西給她吃的蠢女人。
可惜她太蠢了,大搖大擺地進出冷宮當大善人,被皇後得知,便下令禁止長公主踏入冷宮,那個白痴還真以為後宮的斗爭只限于一點小小的懲罰,其實沒有那麼殘忍呢。
啊,至于司徒爍。
他清楚自己的母親干了什麼好事,卻從來只會袖手旁觀。當然了,因為那攸關著他的東宮地位啊。
狼族巫女解開了封印他記憶的咒術,然而解開封印記憶的咒術,並不代表能同時喚醒他在記憶被封印以前就中了迷魂咒而空白的另一段記憶——她把他關了一年,逼他她。其實大多數時候是不用逼的,男人嘛。
等到她發現自己受孕之後,便把司徒爍像廢物一樣丟出皇宮,她命令奴隸販子把他帶到遠遠的,一路上能多折騰就盡可能地折騰,然後在離天朝最遠的地方,殺了他!
她沒想到奴隸販子讓他逃了,但無所謂,她有秘密武器——她的孩子最終會成為她名正言順掌握大權的武器。
可惜,她的秘密武器被司徒凊識破了,女人懷胎十月,她們倆又同在深宮,司徒凊時時刻刻都在關注她的動向,哪可能被瞞住?
司徒凊原以為那樣的丑聞能擊潰剛登基自立為女帝的她——好個華皇後,生子的時機和先皇死的日子怎麼算都不對勁!但她故意讓司徒凊得知這是誰的孩子。呵,司徒凊以為孩子是司徒爍和她暗通款曲的風流種,十年後司徒爍奪回政權回到天朝,司徒凊的鄙惡自然不在話下,因此司徒凊從來不願讓這個丑聞泄漏,即便司徒爍也一無所知。
司徒凊和她之間展開一場爭奪孩子的戰爭,堂堂長公主自然不希望能夠繼承大統的孩子被她所控制,而她卻需要孩子成為她最終的護身符——不管是名正言順地在帝位上高枕無憂,又或者假以時日,她會需要孩子替她對付司徒家兄妹,對付她深惡痛絕的女人的兒子!
其實司徒凊根本不用費心思,華丹陽早知道,自己懷了龍鳳胎。
是了,龍鳳胎。
司徒雨為何平庸?她原本就該平庸,因為真正的長公主不是她。但華丹陽瞞過了這一點,司徒凊以為她生下皇子,她就故意讓司徒凊成功地帶走皇子,讓天真的公主替她養兒子。
而她將女兒養在民間,從小教導她母親的痛苦仇恨——都是那些人,害得母親在地獄里沉淪,害得她們母女必須分隔兩地。她們一切的悲慘,都是因為那些惡毒的魔鬼,他們應該要遭到報應!
她的兒子,也許會在司徒凊的幫助下,坐上帝位;而她的女兒,則會成為她最後的武器,假若有那麼一天,她會不惜玉石焚——反正也不可惜啊,流著那女人的血液,流著司徒氏血液的孽種都該死!呵呵呵……
在那時候,得知司徒爍沒死,她就做了玉石焚的打算,並在宮外為她的兒女布置未來能為他們所用的勢力。雖然她讓司徒凊替她養兒子,但她其實隨時能去看孩子,她還是有本事在孩子身邊安排她的眼線,例如他的女乃娘。
司徒凊想把她的兒子教導成明君,但在司徒爍回到天朝後,深知司徒爍對她這個篡位者的痛恨,怕連累無辜的孩子,故而瞞住這孩子的存在。那時司徒凊也許以為,自己還能活著想辦法讓佷兒登上帝位,可惜她料錯了。
華丹陽偏偏要讓兒子知道,這座皇宮里沒有真正清明的人。一旦踏進這宮闈里,在這兒出生或在這兒死亡的,每一個都是羅剎惡鬼。
對了,在宮里,每一個皇族女眷生產,太醫院都會記錄,無論如何必須確實地記錄,但後來她將太醫院全部換了自己信得過的人馬,真正記錄龍鳳胎皇子皇女出世紀錄的本子,被她藏了起來。
她藏在哪兒呢?呵呵……找到了。
明珠渾然不覺自己從踏進這座冷宮後,一舉手一投足仿佛變了個人,嘴里還不斷地喃喃自語。她像對冷宮無比熟悉似地,找到一處破敗的臥室,在牆上的暗格里翻出一把鑰匙,打開床頭的五斗櫃,一本冊子赫然擺在里面。
翻開冊子有紀錄的最後一頁,上面寫了龍鳳胎皇子皇女的生辰——
丙午年已亥月甲辰日子時,皇子司徒陽,皇女,司徒月。
突然間清醒過來的明珠,瞪著那熟悉到她完全能背住的生辰,嚇得將冊子掉在地上,呼吸困難地握住她藏在懷里,始終不離身的兩個香囊。
殺!殺了全部的人,然後就輪到那兩個孽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