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圍城九月那時餓壞了身子,明珠雖出身北方,對鵲城只下一個月雪的隆冬仍是有些畏寒。去年初她剛搬來時,陽本來待在帝都,看著第一場雪降下來,心里怎麼也放不下,養父和狐群狗黨們要給他過生辰,他覺得無趣,便來了一趟,卻發現她裹成粽子似的,仍是手腳冰冷。
那一個月,他可是費了極大的功夫,天天跟她耗著,廝磨著,偏要把她挑逗得欲火翻騰,才總算讓她氣色紅潤點,小手模著不再那麼冰冷,他其實用心良苦啊!
于是今年,他老早便想好了,霜降前離開帝都那時,就稟明養父,要往南方那些溫暖又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游山玩水過冬去。他愛出門玩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養父當然也就允了,還讓人給他在南方終年無雪的麒麟城找了座過冬的大宅好安置呢。
于是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他便帶著明珠,這一回是浩浩蕩蕩地往南行,一路上當然也是邊賞玩風景,哪兒有樂子便往哪去。那日經過一處香火鼎盛的月老廟,民間傳說月老除了能祈求良緣外,若有了意中人,亦可雙雙向月老祈求修成正果。陽總是在找機會安撫她,那日便在月老廟,她一同求了紅線,綁了兩人的生辰八字,佩掛在對方身上,明珠還替彼此各繡了一個小巧別致的香袋,收放紅線生辰八字。
讓他真正覺得不虛此行的是,明珠的氣色似乎好多了。看來老把她悶在鵲城也不是辦法。然而山水雖美,也美不過有情人,是以一路上其實走馬看花的時間不少,兩人膩在一起的時間更多。
因為在外頭總要風吹日曬,加上陽的私心,明珠幾乎都戴著斗笠和面紗,衣飾也作男裝打扮,這樣在行動上方便得多,她也樂于配合。
那日,兩人閑來無事在城里走走看看,經過一處鬧市,其中一座座歌樓舞榭,雕梁畫棟,竟不比朱門大戶遜色,而且更有一股艷麗俗氣之感,明珠忍不住好奇地問向導這是何處。
年輕的那位向導以為二位公子想狎妓,當下眉飛色舞地解說起來,「天朝三大溫柔鄉,莫過于帝都的吟雪閣,雁城的千夜坊,以及咱們的飛花樓了。」
明珠察覺陽神色不悅,似是嫌那向導多嘴,忍不住調侃地問「你去過幾個?」其實,她還真是挺愛亂吃飛醋啊!
另一位「知情」的老向導,連忙緩頰道「青樓文化嘛,除了尋花問柳,也是有學問的,尤其是交際應酬。為什麼開青樓還能開到有名氣,當然是因為一旦有力的達官貴人多了,如果想攀關系,也會去同一家青樓,久而久之,所謂「三大」就被拱了出來,所以這三大,剛好都在天朝最富庶的城市,也是基于此,這中間其實也有一半的人只是去逢場作戲,實際上還是為了正事。」
他說的當然是哄騙女人的話。這位知情的向導,知道的實情恰巧是不多不少剛剛好——他知道這位戴斗笠覆面紗,作男子打扮的,其實是這名陽老板的女人,至于是哪種女人,他半點也不敢好奇。
陽一無事業,二無功名,所以起碼沒有應酬的壓力,是嗎?明珠也知道自己不該追究太多,逼他無論如何也不準去,那未免顯得太潑辣強悍,任何關系都禁不起這樣折騰,無異是惹他不快罷了;再去追究他其實是會去的,那麼也是跟自己過不去。還是模稜兩可,不知也不問好些。
但是,向導的話,卻在她心里起了一陣微妙的騷動。
「在想什麼?」陽以為明珠對那個不長眼的向導的話耿耿于懷。他自然是上過青樓的,但那是以前,在帝都,他養父的身分讓他成為貴族和大官子弟們交結討好的目標,免不了被拱著上青樓尋歡作樂。自從有了明珠之後,他就不曾再涉足風月場所,一來他原本就興趣缺缺,那種地方給男人尊嚴,所以很多人愛去,而他天生不缺尊嚴,反而覺得被那些庸脂俗粉騷擾圍繞,挺讓人不耐煩的。二來,對明珠,雖然不願承認,但他確實有一分愧疚,愧疚自己不能給她一個名分,盡管他也有他的顧慮。
但愧疚這兩字,對他來說終究是太陌生。他只當自己是不願她多心而已。
曾幾何時,曾經自認為是游戲的這一切,他已深陷而不自知。
「想我們回去時,西院的梅花不知是不是還開著?」明珠隨口道。
「也差不多要融雪了,不如明日咱們就打道回府吧。」
反正他已經說過,會回帝都過年,陪她的時間都是一樣的,待在哪又有什麼差別?在外面有在外面的好,回家當然也有回家的好。在外頭,明珠顯然活潑許多,他決定以後可以多帶她出門走走。回到家,看著她為他理妝打扮,也是極為賞心悅目。
回到鵲城後的某一天,明珠在畫上胭脂時,突然有些明白,她原來還是期待他因為舍不得而改變主意留在她身邊;不能永遠不回去,那就能拖一天是一天吧。這個覺悟讓她有些愴然,若是哪一天她年華不再呢?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當她穿上再美的衣裳,梳了再精巧的發髻,抹上色澤再艷的胭脂,也掩飾不了蒼老的容顏,她還能有什麼辦法留住他?她還敢不敢盼望他會回到她身邊?就怕那些盼望最後都化成對自己的凌遲,卻到魂斷亦不肯心死。于是她白著臉,擦去胭脂。
那日,雪未融盡,陽一早起床,明珠卻已不在玉露閣里。
他在西院找到她時,卻見她長發只以一條紅絲帶隨意地束在背後,月白的冰紋梅花織銀暗紋曲裾,因為天尚冷,穿的是三重衣,中間一層銀鼠灰,內里素白。雪白素面錦腰封,雪白銀白色紗羅花看帶,肩上搭著猩紅滾白兔毛邊的連帽斗篷,斗篷的一角繡著散枝梅花。
他從沒有想過那個景象是後來在他夢里出現最多次的——
明珠站在姿態倨傲、凜然怒放的紅梅樹前,素淨的臉失神仰望瓊枝冷艷,
紅色的斗篷托著白芙蓉似的臉蛋,幾綹墨黑青絲隨風飄揚。原來脂粉未施非但不能折損國色天成,反而更顯資質靈秀,好似立于仙境白雪中,一縷梅妖的精魄,瞬間讓他有些驚惶,害怕她會突然消失……于是他的腳步倉惶,令她回過神來,他終于發現她的眼眶泛紅且濕潤,顯然剛哭過。見他走來,她反而背過身去,抬手拭臉,想是不願他看見。
明日已是除夕,他打算連夜趕回帝都,免得養父生疑,本來就心不甘情不願,這下教他怎麼走得開?
陽長長地嘆了口氣,由她身後抱住她,最後她終究轉過身來,靜靜地,順服地,螓首貼著他的胸口,教他怎能不憐愛,不心疼?
「在你能光明正大進我家門以前,我不會娶妻妾。過去沒有,未來也不會有,這個位置只會留給你。」他終于仍是做了承諾。
天朝的零星戰事,終于還是蔓延到這里,于是他越來越常陪著自在出診。單鷹帆師徒的初次相遇,就是在那樣的兵荒馬亂下。當時,東陵國已被天朝的女皇華丹陽滅國,年少的單鷹帆比起後來,多了一點憤世嫉俗,或許當時會讓單鷹帆和他特別合拍的原因,正是那分憤世嫉俗吧?而磨掉那一點憤世嫉俗的,很諷刺地也是為了另一個民族在天朝的征戰下衰敗。
那一次,他和自在遇到了狼族某一個部落的襲擊。他們剛和天朝起了沖突,對任何疑似天朝人的異族人都抱持著敵意,他護著自在,受了重傷,被團團包圍之際,單鷹帆師徒及時趕到。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識所謂陣法的威力。
那幾名血狼族勇士,好似突然間夢醒,實則相反,從他們的表情來判斷,似乎是突然驚覺自己置身在一個從未到過的異境,並且無視于被包圍的他和自在,那群血狼族戰士紛紛像被某種可怕的事物追趕著一般,四處逃逸。
他知道葛如黛會一種叫作咒術的東西,卻不知這兩者是否同宗同源?但可以肯定的是,葛如黛的咒術他從來沒當一回事過,單鷹帆師徒倆的陣術,卻是一開始就讓他極為佩服。
單氏師徒歸來,他和自在簡單地辦了婚事。
三星為證,明月為鑒,願他倆,白頭到老,生生世世不分離。
然而他卻不知道,當時單鷹帆的師尊,早就看出他失憶的原因不簡單。但去尋找過往的回憶究竟是好是壞?精于卜算的老者對自己卜出來的卦象只有無盡的擔憂。
永遠忘卻,未必不是好事。
只能听天由命了。
後來,好長一段歲月,是寧靜平凡的,縱使天朝和其邊疆各國戰事頻傳,但終究是小戰爭。
他開始動念,和妻子生個小女圭女圭,然而想歸想,這願望卻遇到重重阻礙。
婚前自在已經告訴過他,她極難受孕,他卻相信來日方長。直到自在為了幫助一部分從天朝到西域行商的旅人而中了血狼族巫師的埋伏,命在旦夕,收到葛如黛求救訊息的單鷹帆師徒倆火速趕了回來,自在體內所中的毒卻已蔓延至五髒六腑。
「天朝的月狼皇後陪葬祭品之中,有一株萬年不枯的仙草,能解天下百毒。」那是狼城歷代城主代代相傳的秘密,就連當年造墓的工匠也不知曉,單鷹帆的師尊卻是無比熟悉,因為他曾受天朝前朝皇帝禮遇和邀請,到宮中作客,並參建造五大龍脈的盛事。
于是,大朗和單鷹帆前往狼城盜墓,他們偏不听從師尊勸告,向狼城城主請求讓出仙草。畢竟傳說仙草只有一株,辛家如何肯讓?要是先問過辛家,不說他們不會答應,到時更加嚴密地守著,他們就更不可能得到仙草了。
「我們偷偷進去,偷偷出來,他們也不會察覺,何必多此一舉?」吊兒郎當的單鷹帆,對自己盜墓的本事極有自信,而他們果真突破重重難關。
但其中卻有一只不知怎麼進到墓穴里的白狼,仍舊活著。在他們進到墓室里時,白狼只是用那雙炯然有神的金眼看著他們,並沒有求救,也許是因為它早已餓得皮包骨。
在解決了麒麟獸機關,抱了仙草欲走前,他們忍不住遲疑了。最後大朗拿了他們對付怪藤的工具,解決了白狼身上的束縛,得到自由的白狼凝視了他們好一會兒,便走了,好像對這墓室無比熟悉一般,領著他們離開……
但是他們跟著白狼沒多久,那匹白狼就如同不知為何出現在墓穴里那般,神秘地消失了,而他們隨即面對的卻是察覺到入侵者而趕來墓穴圍捕的狼城守夜人!狼城少主辛別月,親自率領親信部眾將他們來個甕中捉鱉。
「擺月兌奴隸販子,卻干起了盜墓行當,看來是我瞎了眼看錯人。」辛別月一眼就認出大朗是他當年放走的奴隸,他不服輸的眼神和生來的氣質,太獨特。
面對更顯意氣風發的狼城少主,大朗就想起當年那些屈辱狼狽,但妻子命在旦夕,他只能收起心中的戒備敵意,「我的妻子需要它!」他只能拿出自在治好老城主痼疾一事,請求這個高傲的少城主網開一面。
出乎意料之外,辛別月得知實情後卻是非常爽快,「先生的安危,就是狼城的安危,如果有任何需要,請派人通知狼城。」
辛別月這麼一說,倒是讓主張盜墓的單鷹帆有些汗顏了。不過痞子就是痞子,臉皮忒厚,還覺得反正他們也節省了不少時間,兩人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回去為自在解毒。
朗擔心著妻子的狀況,恨不能生出翅膀飛回自在身邊,他們幾乎是毫不合眼地趕路。仙草終于救回自在一命,但血狼族的毒,卻早已毀去了她生育的最後希望。
但終究,妻子的命是撿回來了,那時的他早已別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