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被丟下的,好像不該是你呢……」明珠眉眼含愁地,手指輕輕在他面具的邊緣畫著,好像在征求他的許可般似有若無地試探。
陽定定地看著她許久,好似在掙扎,在想象,想象那些可怕的,她駭然失色、倉皇逃離的情景。他眼里流露恐懼怯懦,雙臂更加死命地抱住她,最後甚至閉上眼,她感受到他身子明顯的緊繃,那些情緒,緊緊地揪住了她的心,扭得好疼。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底閃耀著某種倔強的火花,「好,你摘吧,但是就算你怕我,我也不讓你走……」他似乎想要像過去那樣無所謂地笑著,僵硬的嘴角和眼里卻有些愴然,「最多我以後不再拿下面具。」
明珠有點想嘆氣,可惜喉嚨緊澀,她安撫地撫過他的臉,柔荑緩緩移向面具的鎖扣。她看了很多次,更經常想象著,若有一天要拿下它時,會是什麼情景……啊,她哪想得到會是這樣?若不是攸關陽不欲人知的悲愴,幾乎要讓人懷疑是他刻意安排的……
今日一早,他就讓西河為他上了易容,為了今天,他還特地頂著易容的丑臉,跑去帝都城郊泅水,西河說過,這易容術浸了水,至少還可以頂上一天,他試驗的結果也不假。
但是,這一刻,陽心里倒是真的有些不安了。之前他再三地在鏡中端詳自己的模樣,要丑,但是又不能嚇到明珠,所以這易容是他和西河研究了好幾天的成果——某人身為隨侍,當然沒有抱怨的份,三更半夜也得忍受他突發奇想地跑來騷擾。
暗紅的,青紫的,蜈蚣似的疤爬滿他雙眼的四周,一部分蔓延到額頭,還有延伸到耳後的,看起來倒讓人驚訝他的眼楮竟然完好無缺,可真是奇跡。
明珠原想笑著安慰他,又怕他多心,「比我想象的還好啊。」他沒看過燒傷患者的模樣吧?明珠本想取笑他不知民間疾苦,想想又覺不妥,苦難豈是拿來比較的?最後她只是傾身向前,捧住他的臉,在他殘缺的顏面上吻了吻。
是慚愧?或是羞恥?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被什麼扭絞著,好像靈魂深處那早就被遺忘的獸,正在嗚咽著要掙開束縛,沖破那一重又一重緊箍咒般的封印。
他承認她的主動親吻總讓他癲狂,然而這次是不同的,他幾乎泫然欲泣,心口悶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天和地瞬間白化而且靜止。
無瑕的,赤|果的,善良的她,好像聖女那般擁抱並親吻他,烈陽湖光都因她而成了照耀仙境的金輝。
不,這不是個謊言!她不知道,這才該是他真正的模樣。丑陋,畸形,扭曲,陰暗!是他的心真正的模樣,他打從有記憶以來,在鏡子里看到的就是一個丑陋又陰郁的自己,他從來就不是世人看到的那個樣子——因為那些人想要看到那麼愚蠢,善良,開朗,無害的他,于是他就表演給他們看,也深知他所得到的關愛,全都是因為那個表象,如果不是這樣,他早就死透了,死在那一次又一次的狠毒詭計之中,又或者成為另一個可悲的傀儡。
只有她……呵,她是自發自願的嗎?
即便不是,那也無所謂!他猛地緊緊抱住她,發狠地吻上她的唇。明珠一如過往,在迷花暗月處他兩相繾綣時,嬌柔地順從地,宛如藤蘿攀附著盤石般依靠著他。
……
「你是我的,這輩子都是我的!」像宣示一般……
他說了!
呃呃呃……但是,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自在覺得有點混亂,而且,如果真是那個意思,那他未免也太鎮定了一點!
「來。」他朝她招了招手,她楞在原地,神情甚至是有些凶悍而震驚的。
來什麼?他當她是小貓小狗嗎?那樣戲弄她很好玩嗎?
她那神情,看得大朗暗暗覺得好笑,「手,在你不小心洗掉前我得把它們抄起來。」
噢。原來她誤會他了。自在愧疚地,乖乖把手伸向他。大朗輕輕托住她的手,拉開袖子,心里暗忖她果真連身為女人的自覺都沒有,換作別的男人,她也會這麼輕易地讓對方拉起袖子握她的手嗎?大朗故意將她皓腕緊握,自在以為他想把她的手拉近些看,于是挪了挪臀下的椅子朝他靠近,順便好奇地瞥了幾眼他稍早抄的其他筆記,沒發現兩人的氣息幾乎可以吹拂在對方臉上。
他的字真好看啊!不管看幾次,都忍不住想贊嘆。她看了好半晌才發現大朗遲遲未下筆,抬起頭,卻見他直直地盯著她,看得她一陣莫名其妙,「干嘛?」她臉上有什麼嗎?
「沒什麼。」大朗一陣沒好氣,低頭做他該做的事,而她則興致勃勃地欣賞他寫字,心里直贊嘆就連寫字的模樣都那麼賞心悅目啊!這個一人抵好幾人用的萬用苦力,已經包辦了她們家食衣住行方面各種相關功能,看樣子連育樂都可以發揮作用啊!
朗見她看得挺投入的,也不好打擾她,就這麼一直握著她的手,抄其他的筆記。直到某人終于覺得手有點酸了,回過神來,發現萬用苦力以一種非常克難的方式,左手握著她的手,右手一邊翻她寫在待洗衣物上的其他筆記。
「……」握得那麼理所當然哦?自在一邊咕噥,一邊卻又感覺臉上直冒熱氣。她從來沒有任何男女之間相互追求或者彼此有好感的經驗,畢竟她曾經被指著罵是個沒有婦德的隨便女子,不配當女人。她想,在一般正常男子眼里,她除了太離經叛道外,其他方面也不會是個良配,所以根本沒被追求過。
是她想太多了嗎?可是又忍不住有點生氣。她不是隨便,而是在她眼里,「生命」的價值永遠擺在男女,貴賤之前。她又想起他對她說的話,當下立刻抽回手,可某人偏偏不放,一邊抄寫,一邊早已把她的情緒翻騰看在眼里。
她的表情可真精彩,頃刻可以換上好幾種樣貌。大朗好笑的想。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明白,雖然我到現在還沒人要,但這不代表我需要你以身相許來報答救命之恩,如果我需要的話,你還要排隊排好久哩。」
「我沒有要以身相許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他還沒那麼不濟。
「那不然……」
朗直接翻過她仍然雪白的手臂內側,竟然就在那上頭寫著——匪報也,永以為好。
她不要洗手了……呃,不對!「你干嘛亂寫?」她收回手,臉頰紅透。
朗卻似乎因此有些受傷……那是受傷嗎?那樣的表情一瞬即逝,一轉眼他變得面無表情,繼續抄筆記。「你當然可以有你的選擇,我懂。」
呃,他以為她是在拒絕他嗎?自在楞住,可大朗不再理她了,專心地做他的工作。那讓她心里忍不住升起濃濃的愧疚,忍不住怪自己,她到底在矜持什麼?明明就很高興不是嗎?雖然她沒有任何被追求的經驗,事實上連被吸引也是頭一遭啊!
後來,大朗對她始終客套地,就像所有平常的老板雇員關系,那不僅讓自在很在意,心里更覺得難過。而老是無處不在地躲著偷偷觀察他們倆的葛如黛,雖然不懂他們一來一往在爭些什麼,倒也感覺兩人之間不太單純。
終于有一日,她鼓起勇氣,切了一盤木瓜,她沒別的意思哦!最近木瓜很甜嘛。覷了個空檔,她送到正低頭算帳的大朗桌邊,「你忙了一天,休息一下,別太累了。」她的笑容簡直狗腿到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朗瞥了一眼那盤木瓜,「我不累。」然後又繼續埋首帳本里。
她被他冷淡的態度刺得幾乎瑟縮了一下,但又覺得這麼放棄未免也太沒誠意,可她根本沒想過萬一他不理她怎麼辦?只好囁嚅著,「我從來沒有任何嫌棄你的意思,其實我本來想,是不是該幫你找個好姑娘說媒……」她頓住,因為大朗突然抬起頭,有些惡狠狠地瞪著她,她連忙道「我發誓,我可不是找什麼阿貓阿狗,我內心是有幾個人選,都是村子里青年才俊擠破頭想討來當老婆的對象,有能干的,有美麗的,可是……」在他越來越凶狠的燈視下,她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呃,好吧,其實是她們跟我問起你啦。」
「你就不能雞婆在應當的地方嗎?」大朗總算開口,知她苦惱多日,又是主動求合的那一個,決定放她一馬。而她說的事,他其實早就知情,本來他並不怎麼擔心,他想這女人再怎麼遲鈍,應該不至于這麼蠢吧?
他很清楚自在看著他的模樣,包含著女人對男人的仰慕,也包含著一點點怯懦和崇拜,不點破,是因為他其實很高興。而且他仔細想過,對這個根本分不出男人示好否的女人來說,他還是耐心點,靜待水到渠成。
不料他想錯了!她還真的打算對他提起村里那些女人央求她的事,于是就搶在她開口前對她坦白了。
什麼叫雞婆在應當的地方?
「右手邊的五斗櫃,左邊從上數下來第一個抽屜,打開。」他突然道。
自在楞楞地照做了,打開抽屜,里頭只躺著一個用棉布小心裹住的小包裹,她拿了起來,心想自從他開始替她抄筆記後,她的書房也被他整理得有條不紊,什麼東西找不著,問大朗就是了,真不知誰才是主人?
「打開來看。」他說道。
自在好奇地翻開棉布,原來里面躺著一支女性梳發妝飾用的篦,是樹玉刻的,刻著她最喜歡的白茉莉,還有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呢。
她訝異地轉頭,見他叉了塊木瓜吃,看起來似乎心情還不錯。
「來。」他又朝她招手,這回自在倒是想也沒想,著魔似地乖乖听話。他叉了另一塊木瓜,喂她。
「果然很甜啊。」賣水果的沒騙她。
「喜歡嗎?」他問。
「當然……」啊,自在想到發篦,臉紅了紅,「很漂亮,我很喜歡。」
他們應該是和好了,而且大朗似乎想表示他並不是隨口說說,總是出其不意地做一些貼心的舉動討她歡心,所謂一些,恐怕只能算上她有自覺的,她沒自覺的,其實不勝枚舉響!
例如山下常讓她看病的紹布,無語地看著這位他最信賴、最仰慕的大夫正一邊給他把脈,一邊拿她家長工的背當紀錄本,而長工衣服月兌得很爽利,因為手臂稍早就被寫滿了,此刻還一副勝利者姿態,雙手抱著雄偉的胸肌對他這個可憐的情敵示威,嗚,那兩大塊,可恨他沒有!又例如她一邊看醫書,
一邊就被喂了一堆食物,或無意間又開發長工新用途,結實好睡的大腿枕,熬夜看書廢寢忘食的必備良伴!總之族繁不及備載。
而葛如黛看戲看得很樂,這一韻戲,就這麼從山桃樹發芽,看到開花,果子欲結。那他耐心等待的芽,那她總以為是幻覺的情根,也有了美好的結果。
「婚事就等你干爹回來主持吧。」他知道她唯一的長輩,就剩一位雲游四海,但總是不忘以家書報平安的干爹。
只不過有件事,一直讓他有點困擾。大朗實在很想給眼前兩頰酡紅的愛侶一個深吻,但是他當然不會忽略,有個小鬼老是躲在暗處看戲!尤其自在怕這鬼靈精小妹太早熟,什麼都還不懂,哪天卻學他們倆,拉著那個狼城來的小子偷偷做了逾越的事就糟了,于是總是不得不在情難自持時推開他。
這天自在卻難得主動,反倒是他有些遲疑地左右張望,就怕某小鬼長針眼!
「放心吧,她現在不在。」自在說著,主動吻了吻他的下巴,他也立刻將一切拋諸腦後,吻上了未婚妻。
干柴烈火,難舍難分之際,一陣鈴鐺聲由遠而近,自在立刻推開他,並且給了他一個眼色,大朗立刻懂了,有些沒好氣地扶住額頭,好氣又好笑。
至于某個小鬼呢,正開開心心地蹦跳著。自在給她買的鈴鐺和絲帶束發,她喜愛得不得了呢!走路非要蹦蹦跳跳,听著鈴鐘隨她的步伐響起。路過自在書房時,忍不住對最近的「劇情發展」有些好奇,于是又鬼鬼祟祟躲到窗外,卻失望地看見那對準夫婦一本正經地在討論事情。
葛如黛打了個呵欠,轉身走開。她還是去後山玩她的秋千比較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