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剛開始沒想太多,所以那天晚上沐浴完畢,睡前,陽還沒打算就寢,她偷喝了兩杯酒壯膽。
僅僅兩杯酒已足夠讓她腳步虛浮了,陽朝她走來,面具下的眼神有些耐人尋味,笑意閃爍,而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有些自作聰明,而且不是擺明了得讓人送回房嗎?這究竟算逃避,或者是欲迎還拒?她的臉因為酒醉和羞赧,紅得像三月的櫻桃。
陽由身後扶住她,兩手托住她的手肘,讓她靠著他的胸膛,以免身子真的軟倒在地。那舉動太親昵也太放肆,即使他表現得溫柔而從容,卻掩飾不了骨子里的霸道貪婪,他的雙臂懷抱幾乎將她整個人包覆住,陽剛昂藏的體魄她的嬌柔緊密地相貼。
明珠倒抽一口氣,在禮教道德為她築起萬丈城牆之前,他為她撒下的網卻讓她無處可逃。他的誘惑,他的恩情,和他的溫柔,讓她更強烈地意會到他屬于男性的吸引力,讓她幾乎想放棄一切掙扎,在她膝蓋癱軟之前,陽一手環住她的腰,另一手撫上她的臉。
陽這才發現,她的臉那樣的小巧,輕易便能捧在掌間。
「傻丫頭,我若要享用一個昏睡的女人,不必等到今日。」他高挺的鼻尖貼著她的香腮和耳邊磨蹭。
明珠又聞到那股每日在睡夢中縈繞鼻間的香氣,這回卻濃郁得太野蠻,她甚至沒來得及注意到陽不知何時收在掌心、拔了瓶塞的藥瓶,意識已然渙散。
「睡吧,你也累了。」她听見他安撫地道,同時他卻像老鷹撲向獵物般,吻上了她的唇。
那是她最後記得的事了。
而陽,在她終于完全臣服,身子往下墜的同時,橫抱起她,沒有任何遲疑地抱著她回房。
他仍是抱著她回到她的寢間。因為他是君子嗎?
當然不是,君子可不會抱女人進房。
他將明珠放在床上,摘下了自己的面具,花窗篩了一地的月光,梅花喜鵲的剪影鋪落在床頭,他貪婪邪氣的神情蟄伏在黑暗之中,但幽微的夜光仍是將他得天獨厚的俊美容貌勾勒出隱約的輪廓,那雙狡詐的、狩獵的眼,興奮且喜悅的眼,更是熠熠如光。
他的。這一切都是他的……但關于她成為他的女人的那一天,她必定是醒著,而且心甘情願、明明白白地成為他的人,認清從今以後,誰才是她應該全心全意奉獻的人。想到那一天的到來,他期待得全身火熱,月光把他的野心照耀得無所遁形。
陽動手月兌去明珠身上的衣服,專注而近于迷亂地,將那些礙事的布料全丟到床下,冰肌玉膚在月光下也仿佛透著嬌輝。他完全適應黑暗的眼,毫無阻礙地將她的一切盡收眼底,好像帝王巡視著領土般,審視並欣賞著她的每一寸。
他會將她納入羽翼之下,保護她,並且滿足她,那是一種男人的虛榮。
她絕對值得最好的,他決定為她築一座金玉堡壘,仙宮般的囚牢,用瓊漿和玉液,珍珠翡翠,喂養這朵嬌花,她會只屬于他。
那夜,年輕的他近乎迷戀地,吻著她的香腮粉唇,吻她的細頸香肩。
……
灼日溶金。盡管稍早一場驟雨洗去季夏的炎光,梨江兩岸的綠葉全被雨水刷得翠亮,沉入梨江的火紅落日仍是讓河面翻起萬頃金浪。
一戶戶豪門大院比鄰雄踞在河的北岸,十余尺的高牆內,山石樹木,亭台樓閣,無不軒敞壯麗,更不用說此間是布衣百姓欣羨向往的膏粱錦繡。
「白雪!」兩個穿著雲母白上衫、蘇枋色襖裙,裙邊亦滾著雲母白色裙的丫鬟,在九重葛密密纏繞的花架老樹間焦急尋覓,滿地銀朱色和紫紅色花織成花毯,卻絲毫不減其繁盛,其中一棵老樹竟被層層迭迭包覆著,早已分不清藤樹,枝椏間盡是紫花紅蕊,幾可和桃李爭艷。
模樣憨實的姑娘叫紅菱,年紀較小,但手腳干淨守本分,一心一意地尋找她們姑娘那兩只不知又溜到哪兒去的愛貓白雪和明月;年紀較大,模樣秀麗的是紫蘿,幾個月前才來到這里。
「明月、白雪?我看是殘花和敗柳。」和原本就是奴籍的紅菱不同,紫蘿是良民出身,又是帝都人士,還讀過幾年書,到大戶人家為奴已是不得已,只能安慰自己好歹都是些正經世家和達官貴人,又沒簽下賣身契,不算屈辱,怎知最後卻得要伺候一個有錢公子養在外頭,連人家家門都進不得的野女人?一想就有氣!
紅菱倒抽一口氣,但她也怕紫蘿的氣焰,何況眼前還是找貓要緊,于是假裝沒听到。
反正,嬤嬤已經說了,紫蘿若再有不安分,休想她會饒她。紅菱心里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她劃清界線就罷。
花園一隅,傍著荷池的畫樓里,女人掀開秋香色煙蘿紗簾的縴手默默放下了,紗簾上用雙面繡繡著散枝竹梅,勉強擋去幾分屋外的炎熱屋內的隱私,蹬著翠錦鳳頭履的縴足一轉,退到屋內慵懶的陰影之中。輕軟的青蓮色羅裙隨著步履飄飄然拂過立在窗邊的紫檀透雕梅花長幾,長幾上青花描金的繭式壺里,今早特地剪來的姜花香氣依然濃郁,卻似乎多了一股萎靡的氣息。
「喵——」灰色的長毛貓驀地自長幾下蹭出。
女子身形一頓,瞧見腳邊不知何時躲到這兒來的愛貓,無可奈何地一笑,彎身抱起那只小毛球,「你也煩悶了,是嗎?」
好像在對懷里的貓兒呢喃,又或者只是自言自語,她的腳步和身形輕得仿佛一縷煙。
這畫樓高三層,拾級到樓頂,屏風大多合起收在門柱兩旁,不只能將花園盡覽眼底,又因為這座莊園位在梨江北岸的高處,畫樓又正好位在南院,還能眺望牆外梨江的景致。
三樓這兒也有一張平頭桌,本來這棟小樓就是專讓她畫畫用的,只不過這會兒,平頭桌上那張紙上畫的不是梨江夕照,而是樓下池塘仍開得豐腴無比的荷花。她有些失神地移開下樓前隨手取來當紙鎮的甜白瓷荷葉筆洗,里頭洗墨的水早倒掉了,正不知該拿這張因為她心神不寧而畫壞了的畫如何是好,偏不巧這樓高風大,一陣風吹來,她一手抱著明月,不及挽救,那紙畫就被風卷到小樓外,落在荷花池里,丹青淹沒碧水間,喂了金魚。
罷了。什麼出污泥而不染,不過是她的空想,她哪配得起?
收了桌上幾樣畫具,她又回到樓下。小樓外,遍尋不著明月和白雪的兩個婢女看樣子往另一處尋覓去了,她這才又將紗簾掀起,懷里的明月見狀,一溜煙地跳出窗外,身子靈巧地落在廊上,然後上了小石橋,大搖大擺地鑽進花園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她也沒阻擋。
做一個渴望自由的玩物,倒比甘于墮落的值得人憐愛呢。
她干脆也跟著踏出浣墨軒。這棟八角畫樓就蓋在荷花池上,四周圍了一圈檐廊,檐廊外就是荷花池,以一座九曲橋連結花園。在畫樓東側,還有個露台,就蓋在荷花池上,天晴時可讓人擺上氈、小幾和引枕,搭起遮陽簾,賞花、茗茶或畫畫。畫樓北側,則有穿山游廊,連向廂房繡樓所在的花園。
她其實沒有那麼好興致,大部分時間,不是盡可能學些什麼讓自己無暇思考,便是讓身和心放空,什麼也不要想。否則,要怎麼原諒自己竟然甘願墮落至此呢?
就要入秋了啊,一年了,她仍找不到妹妹,父親在天之靈可會怪罪她?
明珠沒有跟著貓兒的腳步,而是坐在池邊,楊柳樹下的石椅上。這座莊園確實處處費盡心思,用來「金屋藏嬌」當真可惜了,但這也顯示出,她的「金主」真是來頭不小,而且他的靠山顯然富可敵國。畢竟,她連他真實的姓名都不曉得,只知道他那樣年輕,可能連個正經營生的事業都還沒有——起碼跟陽在一起一年,她知道他跟初識時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紈褲子弟,卻有本事瞞著家人,僅用他的私房錢將她養在這座華園里……
有幾次她傾身向水面,倒不知是看著悠游其中的金魚和錦鯉,或是顧影自憐?水中倒影脂粉未施,上衫是紫砂色地如意雲紋綾的窄袖對襟衫,方便作畫,紫砂色雖略有紫氣但實則偏暗褐,穿在及笄之齡的少女身上實在略顯老成。下衫是青蓮色素面羅裙,裙一角畫著荷葉蓮華,腰帶亦是和上衫一色的荷花團紋彩綾,她連披帛都懶得帶,綰起如雲秀發作婦人貌,僅插上一支翠玉浮雕的荷葉蓮蓬梳篦。
帝都那些大戶人家家里的黃臉婆,可能都比她懂得打扮,她不禁笑著想。
倒是她的身子比一年前圓潤許多,實在是因為她若表現得食欲不振,嬤嬤便會向帝都通報,陽就會派人前來「關切」——有空時當然他自己來,沒空時就找大夫來,她總不好表現得像在使性子逼他來。
可她到底想不想他來?這問題對她而言,卻是理也理不清的難題。理智上她當然希望他來,不過她總不能每次他一來,就追問著關于尋找他父親友人一事,問多了怕啟人疑竇,不問心里又難受,好難為也好煎熬啊!
住到鵲城來後,她完全足不出戶,也不想知道外面的人怎麼臆測這座莊園里的一切,反正生活上大小事有一位管事的雲嬤嬤,和四名能干粗活的大娘在打理,加上專門貼身伺候她,卻總讓她找各種理由支開的紅菱紫蘿,還沒算上負責維護這座大宅的十二名婢女和婆子。
紫蘿不喜歡她,她很清楚,但她不想跟這丫鬟計較。當一個吃閑飯的,被說幾句閑話,似乎也是應該的。天大地大,卻沒有自己容身處的悲涼,她比誰都清楚,她不知道紫蘿的來歷,只知道一個人流落到需要仰人鼻息,總有不得已的苦衷。紫蘿說的那些話,毫無遮攔,她也總會听見一二,有時倒懷疑這丫鬟是故意說給她听的呢。
明珠還不懂,紫蘿不僅僅是故意的,更因為主子始終不曾拿她如何,讓她越發的有恃無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