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報完名後,自學衙門口走出來的畬溫,不知怎的,心下仍是有三分的忐忑。
他忐忑的不是自己沒有秀才身分,照理說是不能參與鄉試,卻被學衙內的學政官員破格接受報名,這樣日後會不會引人非議等等,他忐忑擔憂的是——他居然騙豆娘說要幫她買菜籽,結果卻跑來學衙報名鄉試。
而且他曾答應過她,以後什麼事都不瞞著她的,可是保證才說出口,一回過身又瞞著她做下了這樣的大事來,他都不敢想象萬一給豆娘知道了,自己究竟該怎麼解釋才好?
畬溫躊躇再三,想了想又回頭欲進學衙取消報名,可是腳才踏上階梯,腦中又浮現豆娘說出「她覺得我配不上你」的黯然神情,他心下一痛。
他一咬牙,又後退了,逼迫自己轉身大步走離學衙大門。
他在何勇面前承諾過會讓豆娘過好日子,一生一世都會好好保護她,所以就算日後事發,豆娘要見怪,他也會坦蕩接受她的怒氣怨惱,只要能照顧她,讓她過上安樂歡快的好日子,他做什麼都不覺委屈!
「大哥?」
他聞聲回頭,含笑道︰「這麼巧?妹妹也上街?」
身旁跟著一個隨侍丫頭的許縴難掩巧遇他的歡喜笑容,嫣然道︰「大哥今日休息,原來是上街逛逛來了,有看上什麼喜歡的東西嗎?」
「大哥不是來買東西,是來報名參加鄉試的。」他話一出口,才知說溜嘴了。
「呃……」
「真的嗎?大哥有此打算,這真是太好了!」許縴又驚又喜。
「你也贊同我參加鄉試?」
「那是當然,大哥滿月復才華洋溢,怎麼能生生埋沒鄉間?」許縴喜不自勝,語氣熱切地道︰「既然大哥有意科舉走為官之途,你放心,妹妹一定會全力支持你的。」
「呃……」畬溫盡管心下稍安了些,還是忍不住再求證一次。「你真覺得我應當去應試……你不擔心愚兄日後為官,會因個性過于清廉純良,易受小人誣陷生禍嗎?」
「大哥。」許縴端整臉色,嚴肅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若是事事只憂福禍,不論是非好壞,那麼人人都明哲保身,自掃門前雪,這世道會演變成何種自私境地?大哥是耿介忠直之人,若能出仕為官,自當能造福百姓,難道就為了怕惹小人誣害,白白錯失了這個于己揚眉吐氣、于國盡忠報恩、于百姓謀利德澤的大好機會嗎?」
她的一番話慷慨激昂,听得畬溫也不禁熱血沸騰,連連點頭贊賞稱是。
「妹妹果然見地不凡,字字句句猶如暮鼓晨鐘……」他拱手作禮,深深一揖。
「今日愚兄真真受教了。」
「能為大哥分憂解難,妹妹也甚是榮幸。」許縴眼眸亮晶晶,歡喜地噙笑道︰「對了,大哥,科舉一路除了學問之外,個中還有許多彎彎繞繞的訣竅,如若大哥不嫌棄的話,以後大哥便多多抽出空暇到舍下讀書如何?妹妹那兒有文房四寶、經綸詩書滿架,定能幫得上大哥的忙的。」
「這……」他想起了豆娘當日的顧忌和不安,不由得有些猶豫,隨後搖了搖頭,婉拒道︰「謝謝妹妹好意,愚兄若有真本事,寒窗苦讀也能魚躍龍門。你我雖是義兄妹相稱,可畢竟未大張鑼鼓地令世人皆知,為了妹妹的清譽,愚兄也只能婉謝好意了。」
「大哥,旁的不敢說,我許家上下人人都知我認了個有情有義、才華洋溢的大哥,你又何必畏懼人言呢?」許縴柳眉微蹙,不以為然地道,「況且我家中總賬房先生早年便是個考過鄉試的舉人老爺,後來若不是因母喪遷徙回鄉,許是今日已朝堂有名了呢,若有他輔助指點,又何愁大哥大事不成?」
畬溫心念微動,不由面露沉吟。
嗯,確實若能有前輩指點,想必更能事半功倍,而且岳父大人連連于鄉試止步,一手毛筆字也總未能再度精進,他們二人若能同這位舉人先生會個面,請教一二也好。
「如此就叨擾、有勞妹妹了。」他再三斟酌,幾經深思熟慮,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愚兄必不教妹妹失望,然日後不論能否功成,愚兄都會竭盡全力報答妹妹這番情義。」
看著他清亮澄澈的朗朗眸子,許縴自然分辨得出他所言的那兩個字,自然是「情義」,而非「情意」,她強捺下內心深深的遺憾與不甘的嘆息,面色有些微寥落。
真不知項豆娘究竟何德何能,能得這樣的好男子傾心相護?
也罷,待大哥日後平步青雲,傲立于眾人之上,必能看明白項豆娘並非他的良配,就算他往後另得佳偶,也好過是她……
許縴拒絕承認自己就是嫉妒、就是不甘心。
項豆娘在大太陽底下揮汗如雨,清理了一個上午才勉強拔除了大半田里的雜草。
她止不住滿身的疲憊,癱坐在田埂上,用袖子擦拭滿頭滿頸的熱汗,長長吁了一口氣。
怪了,為什麼往常再忙,都不覺得有這麼累呢?
項豆娘怔怔地望著田地里綠油油的菜,心下卻感覺到隱隱壓抑的苦悶和厭煩。
最近,好像什麼都變得不對勁了?
阿溫……甚至是爹爹……她也說不出他們倆哪兒怪,可就是覺得當她轉過身時,他們倆就背著她在吱吱喳喳、竊竊商量些什麼。
她也曾詢問過他們兩個,可是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俊俏一平凡的兩個男人乖乖站在她面前,卻是任憑她怎麼問,他們只露出那種「我們很乖我們真的很乖」的無辜表情。
騙鬼啊!當她沒有發現他倆偷偷交換的目光,還有那吞吞吐吐的反應?
她思前想後,覺得唯一能夠讓他們倆都變得這麼怪異的原因便是——鄉試!
「都說了幾百次不準他們去考,怎麼講都講不听?」她煩躁地抓了抓頭,忿忿低咒道︰「一個兩個都叫人不省心,嫌我還不夠操煩嗎?」
她知道若是阿溫會被說動,定是阿爹的那一句「夫貴妻榮」誘餌,可是她從來就不想過錦衣玉食珠環翠繞左呼右擁的生活——到底是有沒有人在听啊啊啊?
她就是喜歡下田,喜歡做農務,喜歡攢銀子,雖然愛錢如命,卻是因為很享受這樣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感覺,她喜歡這種踏實簡單的日子,不用有錢有勢,卻是知足和樂平安。
官是什麼?官字兩個口,上下顛倒想怎麼翻雲覆雨就怎麼信口雌黃,一個不小心倒霉丟官還是小事,要是連小命都給賠進去了,誰來還她好阿爹好夫君啊?
「不行!」她越想越是憂心,倏地站了起來,緊握拳頭滿面堅定地道︰「我得再次跟他們兩個重申清楚——項家不出當官兒的!」
她抓起地上的鐮刀和鋤頭,扛了拔腿就往回家方向跑。
可遠遠就看到他倆鬼鬼祟祟、偷偷模模地抱著什麼東西往外走去,她心下一動,悄悄在樹叢後放下農具,躡手躡腳地跟蹤過去。
幸虧他倆沿路討論詩書學問太過專心,遲遲沒有發覺背後多了條小尾巴。
項豆娘跟著跟著,神情越來越嚴峻,臉色越來越陰沉,直到看見他們倆相偕著走進懸掛著「許府」門匾的大宅,還和門口的家丁熟稔地打著招呼時,心瞬間直直地往下跌墜到了谷底。
許府……許縴的家……他們為什麼要合起來瞞著她,偷偷到許縴家里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且他明明知道……明知道她對許縴……
他不是答應過,以後不再瞞著她任何事了嗎?
項豆娘腦子亂成一團,胸口像是被一只大掌緊緊掐擰住,呼吸也變得困難了起來。
在忽冷忽熱的昏亂感中,門口兩個家丁的交談聲,卻清晰而直接地鑽入她耳里「咱家小姐的義兄長得可真是好看呀,簡直就像天仙下凡來的,不管見上幾次都沒法兒習慣,實在太美啦!」
「唉,真是可惜啊,他要是咱家小姐的姑爺就好了。」
「是呀,听說畬公子中意的未婚妻就是那位項老爺子的女兒,是無崖村的一個農家女。照我說,這農家女怎麼配得上畬公子這樣的人物呢?」
「有人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也不找面銅鏡瞧瞧自己的模樣,哪一點配得起畬公子了?」
「偏偏我們家小姐也是個痴人兒哪,一心都為了畬公子好,不僅出錢出力全心幫忙公子讀書應考,連項老爺子都沾了公子的光,得以和公子在書齋里一同做學問。」
「像咱們家小姐這樣人美心又好,只求付出不問報答的好姑娘,就該配畬公子這樣的好男兒才是。」
「我听我無崖村的親戚說呀,那個農家女要不是仗著當初撿著了流落民間的畬公子回家,哪能求得這一門天上掉下來的好姻緣哪?」
「嘖嘖,人說施恩莫望報,要跟咱們家小姐的德行相比呀,她簡直連幫咱家小姐提鞋也不配!」
「就是就是……」
明明是大太陽底下,為什麼她卻覺得渾身寒意刺骨?
項豆娘恍恍惚惚地站著,卻覺腳下虛浮似踩不著地,連眼前也陣陣昏暗、發黑。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他們倆的秘密。
背著她應考,背著她到一個瞧不起她的女子宅中,受對方的恩惠,承對方的情意……然後狠狠摑了她一巴掌!
她心倏地一陣發冷一陣發燙,僵硬的臉上擠出了一抹扭曲的笑,眼眶卻該死的灼熱滾燙了起來。
不,不不,她不會哭,她痛恨哭泣,眼淚從來就解決不了問題。
如果哭能解決、挽回一切,那麼早在娘過世的那一天,或是爹爹甩手不管家計的那一天起,她就任由淚水潰堤如江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