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答應入贅是為了那個?」
他的聲線低啞又充滿著讓她心驚的怒意,但越是心驚害怕,她表現得越冷靜,甚至是冷酷。
「有其母必有其子,你母親應該也是因為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才……」話未說完,她已被他彷佛要噴出熾熱岩漿來的眸子給震懾住。
她想,她踩到他的地雷了,而她知道說出這種話的自己,就算被打也是活該。
「我母親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沉聲說道。
由希認為自己該向他道歉,她並不認識他母親,不該如此武斷的妄下評論。
但她說不出口,只是緊抿著雙唇,倔強的看著他。
「不要自以為什麼都知道,更不要隨意傷人。」
隨意傷人?听到這個詞,由希也覺得受傷了。是誰讓她變成這樣的怪獸?是父親、是祖母,還有跟他母親有同門之誼的志津。如果不是他們,不是為了這間該死的旅館,她跟母親就不會……
「你覺得委屈嗎?你覺得你母親委屈嗎?」她的語氣十分冷漠。
想到死去的母親在那幾年間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她忽然覺得自己有傷人的權利了。
她迎上他銳利如刃的眸子,「那一味庵的老板娘不委屈嗎?我母親不委屈嗎?傷人在先的人沒有權利喊疼!」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你們都是這樣,沒有人為她們著想!」她恨恨的直視著他,續道︰「你知道我母親離開葉山家後,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嗎?我那可悲的母親終日哀嘆,什麼事都不做也不想,最後甚至染上了酒癮……」她冷然一笑,眼底竟滿是淒楚。
聞言,他驚愕的看著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得想辦法養活自己,還得幫助她活下去。」
她一直很堅強,即使是母親過世時,她也只掉了幾滴眼淚。
但此時憶及過往,她竟一陣鼻酸—
「你知不知道她好幾次喝到昏死過去?你知不知道我總是在擔心她會突然死掉?你知不知道我多麼害怕連她都離開我、拋下我?你又知不知道她走後的這幾年,孤伶伶的我是怎麼過的?然後我又是如何的愛她又恨她……是啊,我對自己的母親又愛又恨……」
說到這兒,她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見狀,伊武英嗣不禁上前一步,眼里已經沒有了責怪。「由希……」
她逞強的抹去眼淚,聲線帶著顫抖,「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是你,你沒資格……」
她話未竟,他已一把將她扯進懷里,緊緊的抱住她。
身子一震,她本能的推拒著、抵抗著。「放開我,你放……」
「你不再是一個人了。」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回到這里,你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溫柔的聲音傳進她耳里、心里,溫柔得讓她忍不住想落淚。
所有壓抑的情緒,在此時排山倒海的向她襲來,教她措手不及、無力招架。
「這里是你的家,有你的家人,我也會陪在你身邊,不管發生什麼事。」
聞言,她胸口一緊,眼淚更加如涌泉般收不住。
家人?她的家人分成兩種,一種是傷害她的,另一種則是被傷害的。
被傷害的家人已經離開她了,還活著的家人只會傷害她,所以她不需要什麼家人,飛仙也不是她的家,她留在這里不是因為她愛這個家,而是為了毀滅它!
思及此,不知哪來的蠻力,她推開了他。
「我不需要家人更不需要你!」她的臉上著淚痕,咬牙切齒道︰「我恨這個家、我恨我父親、我恨志津、也恨我祖母……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們!」說罷,她轉身跑開。
躺在床上,伊武英嗣兩只眼楮發直的盯著天花板,而由希的那番話像是一卷錄音帶般在他腦子里不停的倒帶回放。
她恨她父親、恨志津阿姨、恨大老板娘、也恨這個家,如果她是如此的憎恨這里的一切,那麼為什麼要留在這個她恨透了的地方?甚至答應繼承飛仙?
知道她經歷過哪些事,他不難理解她對她祖母有多麼的不諒解。
但在她答應繼承飛仙之時,他以為她終究因為顧念親情而願意放下仇恨,直到她說出那些話,讓他警覺到,也許她留下來不是為了飛仙或是她年邁的祖母,而是另有打算。
在明知龜山先生的禁忌及規矩後,她為何還要存心挑釁?如今想來,她不是在爭女權、不是在耍大小姐脾氣,而是蓄意如此。
她是存心激怒龜山先生,存心擾亂原本的秩序,而目的—對這個她怨恨的地方展開報復。
當她回到飛仙並留下來之時,期間他也曾猜疑過她的動機。
但看到她真心誠意、無微不至的接待伊勢田夫婦時,他還為自己懷疑過她而感到歉疚,轉而認定,雖然有過一段不愉快、傷痛的過往,但這里終究是她生命的源頭,她早已放下過往。
沒想到,他錯了。
他低估了她心里的怨跟恨,他根本不知道她十二年來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更沒想過這十二年對她的影響有多大。
想到這,他不禁疑惑,精明如大老板娘,可有一點點的警覺?她是否曾經懷疑過由希留下來的動機及目的?
而他,又是否該跟大老板娘提及此事?
「該死。」他低聲咒罵一聲,沉沉嘆了一口氣。
他如何忍心增添大老板娘的壓力及負擔,尤其是在她的身體如此虛弱、生命將近盡頭的時候。
半年前,大老板娘因月復痛如絞進醫院檢查,經醫生診斷—她得知自己得了大腸癌。
因為開刀後情況並沒有改善,她便決定不再積極進行治療。
當時她對他說明了未來的打算,說想將由希找回來繼承飛仙,還問他是否願意入贅葉山家。
他當時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不過其實他並不認為由希會願意回來,而就算回來了,也不會接手飛仙。
不料,她不但回來了,甚至答應進行老板娘的修業,他必須說,那時他高興又緊張到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
他十來歲就跟著父親出入飛仙,經常有機會看到大他一歲的由希。
她漂亮得像是個陶瓷女圭女圭,但臉上也像陶瓷女圭女圭般總露出冷淡又寂寞的表情,一開始,他只是對她感到好奇,但隨著年紀增長,他漸漸發現自己對她有了傾慕之情。
當年她對他做的那件事,讓他嚇壞了,他從沒想過心目中的冰山女神,竟會觸踫自己。
這麼多年過去,想到那一晚的情景,他還是會臉紅心跳、激動不已。
她跟她母親離開後,他仍會跟父親到飛仙去,並偷偷期盼著能再看見她。然而直至他考上大學前往東京,還是沒能再見她一面。
十二年來,他不是沒跟其他女往過,但他心里總有個空缺是別人無法填滿的,而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她所遺留下來的空缺。
他答應入贅絕不是因為可憐大老板娘,更不是為了逃離伊武家,而是想待在離她最近的地方,親手保護寂寞的她。
他是這麼想的,但……她到底又是怎麼打算的呢?
「唉—」長嘆一記,他喃喃道︰「由希,你究竟想對飛仙、對你祖母做什麼?拜托你不要做出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由希一早就進到廚房東瞧瞧、西看看。
廚師跟助手們對于她破壞規矩、氣走龜山先生之事甚為不滿,個個神情難看,但礙于她是飛仙的繼承人,副廚又私下要求他們堅守崗位、各司其職,因此沒人離職,亦沒人當面給她難堪。
廚房的事,其實由希一點都不懂,她會做菜、會下廚,但那僅限于待在她跟母親的廚房。
家里的廚房跟旅館的廚房不同,這里充滿了緊張、緊繃的氣氛,一旦忙起來就像身處在兩軍廝殺的戰場般可怕。
幸好,她會不會下廚都不要緊,反正她待在這里,也不是因為想了解廚房,而是想讓這些男人知道,她可以為所欲為。
盡管他們嘴上沒說,但從他們瞄她的眼神,她知道不滿的情緒正在這廚房里發酵著。
但,她嫌太慢了。
她不想再待在飛仙,她就得用最快的速度破壞它,且這不僅僅是為了報復,也是為了……她想盡快自伊武英嗣的眼皮底下逃離。
她受不了他隨時都會出現在她面前、受不了他對她說教、受不了他熾熱到彷佛會燒灼到她的眼神,更受不了總是在意著他的自己。
「這尾金目鯛要做什麼?」看著江島擱在砧板上的鮮魚,她神態自若的問起。
正忙著處理其他食材的江島,冷淡的回她一句,「那是菊之間的客人預定的。」
「是嗎?」她表面冷冷的點頭,心中卻在暗笑。
是客人預定的?也就是說,如果這條魚上不了客人的餐桌,客人會很不高興是吧!
思忖著,她拿起擱在一邊的剁刀,在眾人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刀起刀落的將金目鯛「身首分家」。
「啊!」江島大叫,驚怒的跑過來,「你這是在干什麼」
「反正魚頭又不好吃。」她知道江島有多生氣,但她故作一臉不在意地說︰「不如拿來煮湯,就跟客人這樣說。」
「你—這……」江島氣炸了,「客人要求要一整尾的金目鯛,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別這麼大驚小怪,少了一顆頭,客人不會在意的。」說話的同時,她可以感受到其他人像利刃般射過來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做了很糟糕的事情,但沒關系,她就是要變成糟糕透頂的人。
最好他們都對她感到不滿,最好他們都對她生氣,最好他們都說—不干了。
呵,這麼一來,飛仙的營運就停擺了。
正當由希這麼想著的時候,有人猛地抓起她的手—
她一震,驚疑的看向那人。那不是別人,而是伊武英嗣。
他狠狠的盯著她,那駭人的眼神彷佛能殺死她幾萬個細胞似的。
他的眼神教她心驚膽跳,但她仍故作鎮定,甚至還露出不以為意的笑容。
「伊武,就用這顆頭幫大老板娘煮上回的魚湯吧。」她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伊武英嗣的神情凝肅冷冽,兩只眼楮直勾勾的看著她。
「江島,」他的聲音平靜而冷酷,「馬上跟鄰近的旅館詢問誰有金目鯛。」
「是。」江島應聲,立刻跑了出去。
「其他人手上的工作不要停。」說罷,他用力的抓住由希的手,將她往外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