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彷佛每天都要打一場硬仗般的旅館,終于在晚餐時間過後,緊張急迫的氣氛稍稍舒緩了。
工作人員們輪流用餐休息,當然,由希也可以坐下來好好享用她的晚餐了。
真是奇怪,以前在大阪上班,每到休息時間或是下班後,她就有一種寂寞的空虛感,但現在,在忙碌了一天之後,她竟莫名的感到元氣滿滿。
那種感覺就像是……她空虛的身體被什麼給填滿了。
坐在廊下,她吃著簡單的茶泡飯。氣溫明明很低,她卻感覺不到以前覺得的、那彷佛要鑽進骨頭里的寒意。
突然,一只螢火蟲朝她飛了過來,然後又一只……
奇怪,這個時節怎麼會有……喔,不是,那不是螢火蟲,而是雪。
她抬頭一看,小小的、在月色及燈火下閃閃發亮的是雪。
啊,下雪了。
她正想這麼說,卻听見身後傳來「啊,下雪了」的驚嘆。
她一听就知道,那是伊武英嗣的聲音。
心頭一悸,她立刻轉過頭去—
不知何時他已來到她身後,白色的工作服外頭罩了一件一點都不搭的棒球外套。
迎上他的目光,她的臉莫名發熱,擔心被他覷見,她飛快的把臉轉回。
伊武英嗣走到她旁邊,毫不客氣的捱著她坐下。
當他坐下時,肩膀還踫到了她,不過是那麼一瞬間的接觸,她便整個人僵住。
「明明每年都會看見的景象,為什麼還是會讓人覺得驚喜?」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尋求她的回應。
原本由希想回他一句「我討厭下雪」,但不知為何竟無法月兌口說出。
因為,就在剛才看見雪花從天而降的時候,她的內心其實是驚喜雀躍的。
對啊,自己不是很討厭嗎?不過回來幾天,她覺得自己似乎變了……
「伊勢田夫婦對今天的晚餐還滿意吧?」像是知道她不會輕易回應他,他問了一個她必然會回答的問題。
「嗯,他們要我幫忙謝謝你。」這是伊勢田夫婦托她說的,她無論如何都得把話傳到。
「你有什麼感覺?」
她微怔,因為他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她側過頭看著他,一臉疑惑,「什麼?」
他直視著她,「我是說,看見客人臉上愉悅、滿足的笑臉,你有什麼感覺?」
「我……」倏地,伊勢田夫婦倆那被撫慰了的笑臉浮現在她的腦海。
那是一種讓她激動、感動,彷佛自己也得到了某種慰藉的感覺。
不知為何,一想起他們夫婦倆臉上的表情,她竟覺得想哭,卻又不是哀傷。
「很棒吧?」他笑睇著她,「那感覺應該比火熱的還讓人覺得激動。」
她秀眉一擰,沒好氣的瞪著他,「你破壞了我腦子里的溫馨畫面。」
什麼啊?他干麼拿來跟這種感動做比較?他的腦子里就只裝了那種東西嗎?
伊武英嗣促狹道︰「你都快三十歲了,還會因為這種話題而害羞?」
「不是害羞,我只是覺得你的比喻不倫不類。」她扒了一口飯,夸張的咀嚼著。
「我倒覺得這樣的比喻直接明白,讓你能立刻的做出比較。」
「我的人生閱歷沒貧乏到只能拿那個來跟這個做比較。」她懊惱的瞪著他。
「你的人生閱歷有多豐富了?」他一雙眼直勾勾的凝視著她,「在你離開的這十二年里……你累積了哪些東西?」
她微頓,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在這十二年里,她的人生累積了什麼?她從沒想過這件事—在他問她之前。
這十二年來,她忙著生活、忙著照顧母親、忙著……與其說累積了什麼,不如說她一直在消耗著什麼……
「在你離開後的這十二年,我可是累積了不少東西喔。」他的語氣帶了自滿,卻又不把話說清楚。
她白了他一眼,語帶消遣地說︰「是女性方面的經驗嗎?」
聞言,他挑眉一笑,「听起來,你像是在吃醋。」
「誰吃醋?」她羞惱的瞪著他,「我只是不想再撞見誰在倉庫里做那種事。」
他噗哧一笑,「你到底以為我跟遙美在倉庫里做了什麼?」
「你做過什麼,自己知道。」
「你知道遙美其實得叫我一聲小舅嗎?」他笑睇著她。
她一怔,驚訝的看著他,「小舅?」
「她是我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總之關系牽來牽去,她得叫我小舅舅就是了。」他略顯無奈的說︰「我再怎麼荒唐,也不可能對她下手吧?」
「可是那天……」
「那天她只是幫我整理倉庫里的酒桶跟味噌桶。」
什麼?那麼說來,她真的誤會了?
難怪遙美面對她時可以那麼神情自若,原來真相是這樣。老天,這真是糗大了。
「對了,」他突然笑意一斂,正視她,「你剛才說你不想再撞見誰在倉庫里做那種事,在我之前,你見過誰在倉庫里……」
沒等他說完,她眉心一擰,「我要去忙了。」說罷,她急著想起身。
伊武英嗣拉住她的手,「你的休息時間還沒過。」
掙扎兩下,她氣惱的發現他似乎不打算放了她。
「放手,我不想被其他人撞見。」
「我不在乎。」他好整以暇的睇著她,一臉無所謂,「很多人都知道大老板娘想招我為贅婿。」
「放手。」很多人?她看,根本是所有人吧!但重點是她根本沒答應。
「你撞見誰了?」他如隼般的雙眼直視著她,那眼神像是在說「我非得知道不可」。
她懊惱的瞪著他,「你到底想怎樣?不要煩我好嗎?」
她不耐的、甚至是厭煩的語氣及表情並未擊退他,他緊緊的抓著她的手,「你看見你父親跟志津阿姨了?」
她陡然瞪大眼楮,驚愕的看著他,「才……才不是。」
「你連說謊都不會。」他勾唇一笑,眼里卻帶著隱隱的憐惜,「你對我做那件事,也是為了報復他吧?」
迎上他澄澈卻深沉的眸子,她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她害怕他那彷佛什麼都知道的眼神,更怕的是,他真的什麼都知道。
在他面前,她的心思藏不住也無處藏。
「因為我母親也是藝伎,又是家父的外遇對象,所以你才……」他話未說完,便覷見她臉上那驚訝的表情,這才止住了話。
她不知道,她對他的事一無所知。
「原來你不知道……」他蹙眉苦笑,「偏偏我什麼都招了。」
由希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思緒像糾結的毛線般理不清。
他那身為一味庵當家的側室的母親也是藝伎?
「我母親跟志津阿姨師出同門,是同一間置屋的藝伎,志津阿姨是我母親的師妹……」
「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這樣才惡整我。」
他是藝伎的小孩?他的母親也是介入別人婚姻的第三者?思及此,她心里那個結痂的傷口在瞬間被掀開來,痛得她想尖叫。
祖母明知他的出身,卻要她跟他結婚?祖母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吧?
當年她跟母親會離開葉山家,就是因為一個藝伎及她月復中小孩的介入呀!
而他,他明知她有那樣被背叛、被離棄的過去,竟還說他願意入贅葉山家……他們在想什麼?又把她當什麼?
由希憤然的瞪視著他,狠狠地甩開他的手,「離我遠一點!」說罷,她轉身快步離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由希就像只抓狂的貓咪般,氣得將被櫥里的床墊、棉被及枕頭到處亂扔亂丟。
發泄完情緒,她喘噓噓的躺在一團亂的床褥上,瞪大一雙眼楮看著天花板。
她發誓,她絕對、絕對、絕對不原諒傷害她不夠、還想將她僅有的價值榨到一滴不剩的人。
祖母實在太殘忍了,口口聲聲說她身上流著葉山家的血,是葉山家的人,背地里卻用這種自私又冷酷的方式對待她。
祖母的腦子里只想著飛仙這塊金字招牌,為了將招牌留在葉山家,她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的趕走母親,而現在更打起她的主意。
沒關系,失去愛女的伊勢田夫婦她不忍心惡整他們,但她可以找另一個下手的目標。
而她決定那個目標就是—龜山先生的廚房。
那個女人不準進入的廚房,她一定要把它搞得雞飛狗跳。
「等著瞧。」
三天後,伊勢田夫婦準備離開了。
一早,葉山美代喚來司機小針先生,並親自到門口送行。
當然,這三天來負責接待他們夫妻倆的由希也來了。
「大老板娘,這幾天真是謝謝你的熱情款待。」
「希望沒怠慢了兩位。」葉山美代謙遜地說,「由希是新手,很多事都還不熟悉,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夠好,還請兩位多多包涵。」
「哪里,你真是太客氣了。」伊勢田太太溫柔親切的看著一旁的由希,「由希小姐是位非常出色的接班人,你真是太有福氣了。」
伊勢田太太的贊美令葉山美代臉上揚起滿足愉悅的笑意。
「由希小姐,」伊勢田太太注視著不發一語的由希,「這三天真是太感謝你了,我跟我老公都非常的開心。」
從她臉上,由希感受到的是真誠的感謝及贊美。
而她忽然很慶幸自己在他們這趟失去愛女後的第一次旅行中,能幫上這麼一丁點的忙。
「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一定會再來的,」伊勢田太太輕輕握住她的手,「希望到那時,你已經是位能獨當一面的老板娘嘍。」
明年的這個時候?
她很想告訴伊勢田太太,明年的這個時候,她不會在這兒,而飛仙或許也已經被她的憤怒給毀滅了。
但,她當然不能說。
「老婆,我們還得趕車,該走了。」
「嗯,那明年見了。」
「兩位請慢走,保重。」
葉山美代、由希及兩名服務生彎腰欠身,目送伊勢田夫婦上車離去。
直到車子已消失在遠處,葉山美代仍沒有移開視線。
由希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好遠好遠的地方,而那地方一片蒼茫。
雖然薄施脂粉,但她的側臉看來仍是孤寂又蒼白,讓人莫名揪心。
不過這個想法只閃過一秒,由希便警覺的皺起眉心。
她剛才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對祖母心生憐憫?
祖母根本不是需要她憐憫的人,甚至是對她跟母親做了很糟糕、很壞心的事的人。
「由希……」
突然,葉山美代輕聲的叫了她。
她猛地回神,「是。」
葉山美代轉頭看著她,「你應該知道久美小姐發生了什麼事吧?」
由希一震,十分驚訝。
伊勢田夫婦不是已經成功瞞過祖母了嗎?怎麼祖母還會知道?
「身為人母,我感覺得出來。」她幽幽地說,「那種失去至親的眼神,是再多笑容都掩蓋不住的。」
由希一臉訝異的看著她,頓時說不出話來。
所以說,從伊勢田夫婦對祖母說謊的那一刻起,祖母就猜出久美小姐出事了是嗎?
之所以假裝被騙,是為了讓伊勢田夫婦感到安心?
這就是祖母對客人的體貼嗎?但,可以對客人如此體貼的她,為什麼要對她及母親那麼冷酷?
想到這兒,由希胸口的那把火又竄燃起來。
「不過,你這次做得很好。」葉山美代注視著她,由衷地道︰「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由希沒有因為她的稱贊及認可而露出欣慰的表情,只是沉默的看著她。
「跟他們的女兒年齡相仿的你,應該給了他們很多慰藉吧。」葉山美代輕嘆一聲,喃喃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大老板娘,我可以去忙了嗎?」
「喔,」葉山美代微頓,然後點了點頭,「嗯,你去吧。」
由希沒多說一句話,甚至是一個字,她轉過身子,迅速的離開。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葉山美代再次露出了寂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