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黃昏時暑氣稍退,夕光映著滿園花草,細末似的塵埃在光中飄。在染黃的大片落地窗旁,白色單人沙發上,那個男人長腿交疊著,悠哉地品味著金萱烏龍茶。他是「若谷雜志社」社長,何淮安。近期竄紅台灣的生活時尚雜志負責人。
他印堂飽滿,下顎微方。眼楮常常含著笑意,但是當他定楮瞅著你看時,彷佛能看穿你的淡定眼神,會讓人不自覺慌起來。此刻他嘴角抿著笑,听助理講電話,助理跟電話那端的人交涉著,事情不順利,助理很生氣,而他始終抱持著笑意。
張助理白淨斯文的圓臉氣鼓鼓。「不是我不體諒你們公關公司的難處,但是……憑什麼那位戴秘書要求什麼,我們這邊就要配合?喔,她老板重要,我老板就不重要?她老板要第一個發言,我們老板就要讓?什麼?戴秘書威脅你們不讓她老板發言就不出席?喔,就這樣你們就怕了,喂,對我們公平嗎?她那是無賴,我們不可以讓這種人得逞!我們要抵制這種流氓行為!」
張助理生氣不是沒道理的。
若谷雜志,跟戴秘書工作的安頤雜志,是台灣最有名的兩大生活時尚雜志。專門報導最新時尚活動、最夯流行話題、當紅人事物,以及各種潮流動向。是商場老板們登廣告的重點刊物,也是媒體人亟欲拉攏的對象。
本來安頤雜志的曹老板不把他們「若谷」放眼里,可自從小小的若谷雜志社由何淮安買下接手,這幾年銷量爆增,搶走生活時尚雜志類銷量第一的光環,更搶走「安頤」許多重要廣告主。
于是這類的小動作開始多了起來。只要是安頤跟若谷的社長都參與的活動,安頤的曹社長就一定要坐在大人物旁;來賓發言順序,絕對要比若谷的何社長優先,總之他們安頤一定要比若谷更受重視!活動中曹社長是主角,何社長只能當配角。
一、兩次,尚可忍,但這是第三次了。這次「寰宇公關」公司負責國際服飾品牌「flamingo」在台灣旗艦店的開幕酒會。負責協調的沈小姐本來說好,會讓何社長比安頤雜志的曹社長先上台發言,可臨時又變動,果然又是因為戴秘書抗議,現在要他們讓步?這回張助理說什麼也要維護老板的面子。
「你也不要再勸了!」他激動地嚷起來。「要我們讓,這活動我們也不出席了,看你們怎麼跟業主交代……你去查,我們雜志的銷量比安頤高!」
張助理掛電話,還激動地罵︰「把我老板當什麼了?我小張這次死也不讓他們換順序。那個戴秘書這麼霸道?我不讓步,這次我死也要扞衛我老板的權利!」他刻意罵給老板听,一副肝腦涂地在所不惜地表演忠誠。
何淮安笑著,他笑的時候,眼尾泛起一點笑紋,這使他看起來有種雍容高貴的氣質。他輕輕放下茶杯,看著張助理問道︰「所以……又是那個戴秘書,戴英霞?」
「就是,就那個戴秘書,那個戴英霞!全天下還有哪個秘書霸道過她?自從曹復用了她,那家伙簡直目中無人了,搞不好哪天看曹復跩到騎了白雲在天上飛都不奇怪了。」
何淮安呵呵笑。「她這麼厲害,我是不是應該把你換掉,請她來上班?」
張助理打哆嗦。「老板不要開我玩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貪圖美色的人。」
「可是對著美女工作,心情會很好。」何淮安吁口氣,舒服地躺向椅背,雙手枕在腦後,一派悠閑樣。那位戴秘書的美貌是出了名的,不過……讓何淮安印象深刻的卻不是她的美色。
何淮安移開視線,欣賞滿園子花草。「你回公關公司電話,就說我同意在‘曹復’之後發言,不需要計較這點小事。」
「不行!這不是小事,是面子問題,已經太多次了,我必須維護您的面子。」
「我不喜歡跟女人計較,你打電話,就照我說的。」
張助理不敢違背老板意思,打電話去公關公司回復,對方感激得大謝特謝。張助理提高音量說︰「所以我們社長就是這麼大器,他是做大事的人,才懶得跟安頤他們小公司計較……」張助理竭盡所能將老板歌頌一番。
何淮安事不關己地欣賞天空那抹艷紅的落霞。
他想起一對美麗的眼楮。那對眼楮,常常盛氣凌人,有時,又閃爍著聰慧的神采。她的眼色活靈活現,鬼里鬼氣。她笑的時候有可能其實是在生氣,她生氣的時候有可能是在跟你淘氣。總之那是雙教人難以捉模的靈活的大眼楮,來自那位叫戴英霞的女子。
何淮安不曾正式的認識戴英霞,不曾和她交談過。她服務于敵對公司,在商務活動上踫見了,她會謹慎地與他保持距離,像防壞人般地防著他。有幾次,他注意到她從人群里投射過來的,研究他的神情。而當他回以興味盎然的眼神時,她會賞他冷笑,那是挑釁的、挑戰意味濃厚的冷笑。讓他知道,她不把他放眼里。
她是那樣自負地睥睨一切,好像自信能聰明地玩弄他人,操控並安排一切。她美麗聰明,果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沒正式認識這女人,可已經從太多人的嘴里听到她事跡。據說她讓很多大老板追得心癢癢,據說她總是答應他們的約會卻不曾認真給誰機會。據說她將一堆老板還有企業家公子哥兒們迷得神魂顛倒、失魂落魄,卻從不對他們失落的心負責。
從沒有哪個秘書當到這樣出名的,甚至出名過她的老板。有些特殊的商務機會,還是因為戴英霞才提升了曹復的格局,她靈活的社交手腕,讓曹復逐漸落伍的雜志社,尚有機會生存下去。總而言之,戴英霞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我常遇到戴英霞……」何淮安沉吟道。
張助理听見了。「在哪?」
何淮安給助理一個神秘的微笑。「在一個……你絕對……猜不到的地方。」
下班後,戴英霞趕著去咖啡廳。
戴英霞是寬額大眼、瓜子臉的漂亮美女,她一路上步伐利落,眼神炯亮。右手抱著筆記電腦,左手拎著公文包,苗條的身上穿著剪裁利落的咖啡色洋裝,高跟鞋響亮的踏在紅磚道上,趾高氣昂,英姿煥發,有種「擋她者死」的氣勢。
此刻,她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方才接到公關公司電話,周日晚上flamingo的開幕酒會,她再次為老板爭取到優先發言權,把「若谷」的何社長甩在老板之後。哈哈哈,得意的咧。
前方路旁,高聳的赤榕樹,正冒著粉敕葉。風吹來,一些女敕綠夾紅的幼葉禁不住風勢,紛紛飄落,灑落正經過的戴英霞身上。她停住腳步,掃落發梢跟肩頭的女敕葉,抬起頭,仰望巨大的赤榕樹,看見枝芽間閃爍的夕光,好美,她感到暈眩。偶然瞥見的美麗景色,教她驚喜,可惜沒人分享。忽然有點寂寞啊——但是她定定神,寂寞總比愛錯人好。
戴英霞走進咖啡館,那邊靠窗位置,坐著她的好姊妹。一個矮胖可愛,衣著古板樸素;一個高瘦,衣著中性。戴英霞走向她們,將電腦包往桌上一放,公文包往椅背掛,精神抖擻亮話︰「戴英霞來也——」
「干脆說‘帶刀子’來了——」高瘦的王彎彎賞戴英霞白眼。「干麼每次出現就搞得像武俠片開場?!」
「這叫氣勢,懂咩?」戴英霞招服務生過來,點了咖啡坐下,覷向胖胖的江明芳。「有什麼事要宣布啊?快講。」
江明芳臨時把大家都CALL來,她笑容滿面。「人家跟蕭華要結婚了,暫訂八月十五日,月圓那天,粉浪漫吧,哈哈哈。」說完,等著好友們尖叫大笑擁抱祝賀,但……戴英霞跟王彎彎面無喜色,面無喜色就算了,兩位竟還搖頭嘆氣。
戴英霞問︰「求婚戒指呢?」
江明芳說︰「喔,還沒買,等他從花蓮出差回來,我們會去銀樓挑戒指。」
王彎彎問︰「求婚儀式呢?說來听听,是粉浪漫粉到什麼程度。」
「喔,」江明芳亂不好意思地笑說︰「就昨天我幫他打包出差的東西,打包時忽然有一只蟑螂爬過他的腳他尖叫,我抓了拖鞋啪嚓的把它斃了。他說我真神勇,然後他很激動的說……」江明芳嘿嘿笑。「他說……」
「嫁給我?」戴英霞接話。
「我要你?」王彎彎也接話。
「都不是。」江明芳宣布答案︰「他說‘要是沒有你我怎麼辦’,我說‘那我們結婚啊,我就會永遠跟你在一起了’,他說‘也好’。」
「也好!」戴英霞呸出來。
王彎彎冷笑。「真好,真好,粉浪漫啊粉浪漫。」
江明芳瞪她們。「干麼?嫉妒我喔,都不恭喜喔?」
「恭喜個屁!」戴英霞豈止不恭喜,還激動的拍桌叫囂︰「恭喜什麼?你笨蛋,跟他從五專戀愛到現在同居幾年了?等他畢業等他退伍等他工作穩定等到現在你小姐都二十八歲,結果由你開口先說結婚,然後听見他一句‘也好’就爽成這樣還CALL我們來?江明芳,拜托,給我們女人爭氣點,不要把自己搞得這麼cheap!」
「噓!」江明芳要戴英霞住口,她的手機響了,有簡訊。她甜滋滋的看簡訊︰「我親愛的傳簡訊給我呢!」笑咪咪看完,回簡訊,放下手機,對兩位姊妹笑道︰「他開完研討會很累要先睡了,特地傳簡訊晚安。」
王彎彎冷哼。「真夠特地!干麼不直接打電話說晚安?」
戴英霞看看手表,突地坐直身子。「有問題,這里邊有問題!現在才七點睡個屁。」
「何止有問題,我看是大大有問題。」王彎彎是記者,也警覺到不對勁。「怪不得蕭華三不五時出差開研討會,我看他是去劈腿。」
「你們兩位不要詛咒我的愛情,他是想省電話費,所以用簡訊報平安。我們的房貸還在繳欸,要省一點啊。再說他開一下午的會,早點上床睡有什麼好奇怪。」
戴英霞拿起明芳的手機,命令她︰「打過去,現在。」
「干麼?他都說他要睡了。」
「叫你打,打過去跟他親口道晚安。你打就對了!」
「喔,打就打。」江明芳打過去,電話響很久,沒人接。她聳聳肩說︰「轉入語音信箱了,他睡著了。」
戴英霞跟王彎彎又交換個「你看吧」的眼神。
王彎彎冷哼。「傳完簡訊不到一分鐘立刻陷入熟睡狀態,連電話響了都听不見,蕭華的睡癖真好。」
「不是睡癖好,我看啊是旁邊有女人不方便接電話,我太了這套了。」前男友就是這樣劈腿劈到天邊去。戴英霞握住江明芳的手說︰「是姊妹我才跟你說,江明芳,你失戀了。」
「我失戀?拜托喔,不過就沒接電話而已。」
「蕭華有別的女人。」王彎彎冷笑。
戴英霞牢握江明芳的手,跟她催眠︰「恭喜恭喜啊,失戀是偉大的開始。你听好了,失戀不可怕,它不是世界末日,有姊姊我陪你。我就是失戀的前輩,瞧瞧我,越失戀越偉大。」
「我呸呸呸,不準說我失戀,我跟他好得很。」江明芳怒甩戴英霞的手。
王彎彎賞戴英霞白眼。「唉,戴英霞,你那個失戀偉大論,對我們江明芳沒效的啦,算啦,我們不用浪費口舌,她眼里只有蕭華,我們說什麼她都不會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