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檡又急又無奈,看這兩個女人就在他面前努力來回搬貨,他是真的想勉強自己當一下苦力,然而他的真氣仍無法凝聚,根本使不上力。
他可不曾被一個女人看得這麼扁,等到他能做些什麼時,他一定要讓她刮目相看,至少要換個崇拜或敬畏的表情來瞧瞧!
其實,嚴沁亮的皮膚曬太黑了,遠遠看總看不清她的表情,就連小曼的皮膚都還比她白了一丁點兒,所以,她的表情也變化不大。但她的生活步調絕對都是快的,即使坐馬車時腦袋也沒閑著,只有在小曼刻意將馬車繞到一家老字號糕餅店前停頓一會兒時,她才允許自己稍作休息,深吸一口氣,聞著熟悉的糕餅香,回憶幼時的美好片段。
但僅僅也只是短短的美好時光而已,馬車隨即又動了,不久,就來到人來人往的熱鬧大街,一路奔馳到「迎來客棧」前停下,一行三人全進到店內,時間已近中午,但嚴沁亮也只為三人點了一壺茶及三顆饅頭。
掌櫃及一干跑堂的小二對嚴沁亮主僕自然熟悉,但對袁檡——
他們早听聞她撿到一個男人,有些人也遠遠的看過他,但這會兒他是頭一次出現在客棧內,眾人莫不投注目光好奇打量。
他體格健壯高大,雖然只是一身黑色粗布衣,也沒說話,不過不會給人陰沈感,反之還有一股懾人的天生氣勢,只是他又是傷口又是胡碴的臉終究可怕,還是有客人眉頭皺緊,不少女客或孩童更是露出害怕的神態。
「你們休息一下,我去跟掌櫃收賬。」粗線條的嚴沁亮無感的從椅上起身。
收賬?袁檡蹙眉,看著她快步走向掌櫃,兩人交談了一下,隨即走進簾帳後,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呿!在外收賬本來是賬房要做的事,但店里人手被大夫人硬是砍了三人,人手不夠,賬房只能留守在店里,出去收賬就是大小姐的事了。」小曼最愛將滿肚子的怨吐給久久才悶出一兩句話的無言听,大口咬了一口饅頭咀嚼咽下後,她又說︰「說來說去,都是老爺的錯,他對大夫人言听計從,不,他根本只顧自己,但大小姐也是他的女兒啊,毫無擔當,一點也不像個男人。」
「他為何如此?」他壓下心中不滿,淡淡地問。
「老爺等于是被嚴家買進來的男人,只是生孩子的工具,除了大小姐之外,大夫人所生的兩個子女可沒將他視為爹,甭說叫了,連理都懶得理他,可他也無所謂。」小曼氣呼呼的又咬了一口饅頭。
一個男人的靈魂被子被給殺死了吧,可無論如何,他就不想想自己的女兒?袁檡抿抿唇,靜靜的喝茶、啃饅頭。
不一會兒,他的注意力就被坐在靠窗的另一桌客人給吸引。
「老實說,嚴大小姐雖然凶了點、丑了點,但是若娶來當老婆,一個可抵好幾個用呢!」一名看來喝了半醉的男人突然大聲嚷嚷起來。
坐在一旁的人白了他一眼,「別傻了,嚴家大夫人可精明得很,少了嚴大小姐就得多花好多銀子請奴才,她就少了好多銀子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時要怎麼跟金綢坊的林老爺眉來眼去,再那個那個啊,哈哈哈……」
「也是,這曹大志也太孬種了,入贅又如何?總是個男人,都綠雲罩頂了也沒見他管管他老婆,還悶聲不響的讓她踩在腳下!」
「這你就不懂,自從溫柔賢淑的小妾走了,曹大志的心也死了。」另一個人仰頭飲盡杯中物,倒是語帶同情。
「算了吧,嚴大小姐像個男人天天為生活奔忙,操到分身乏術了也沒人看過曹大志挺身為她說一句話,他有多愛她娘?我呸!」一人從鼻子里冷冷哼了幾聲。
這一句句拉高音量的高談闊論,就連在櫃台後廂房的嚴沁亮都听到了。
雖然句句都是在替她在抱不平,但她感受不到,再怎麼說,爹還是爹啊。就是這些議論讓她爹出不了門,讓他變的怯懦、沉默,在大娘將自己的不快情緒往他身上發泄時,已無尊嚴的他就任她打、任她罵……
「這個月帳款就是這些了,沁亮。」慈眉善目的老掌櫃是看著她長大的,輕輕拍拍她的肩,打斷了她的思緒,「別多想。」
她強顏歡笑的點頭,接過銀子揣入袖口內,隨即掀開簾帳走出去。
熱鬧的客棧內仍有許多人在談論她爹的不是,她徑自回到小曼的身邊坐下,「哇,你們都吃完了,那要等我一下,還是——喔,我在馬車上吃好了,帳收好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她刻意揚高的快樂聲調,在袁檡听來多了一抹苦澀,他靜靜的看著她請店小二替她將那顆饅頭包起來,再喝了杯茶,給了錢,拿了饅頭走人。
「丑一,你還不走!」
小曼也跟著起身,卻見他還杵在椅上不動,被這一喊才慢慢的起身。
驀地,靠坐窗口的那名醉客突然朝嚴沁亮大吼了一聲。「嚴家大小姐,叫你爹不要丟我們男人的臉!」
「好,秦大叔,但我爹人還是很不錯的,別再批評他,小心我也會湊人的喔!」她也豪氣的跟著大喊,甚至作勢揮揮自己的拳頭。
「哈哈哈……好好好!」秦大叔及同桌友人哄堂大笑。
看著她熟絡的與那些大漢開玩笑,袁檡微蹙眉,一步出客棧,他便發現她臉上的笑馬上就不見蹤影。
「那些人真討厭,雖然是關心大小姐,但拿家務事出來講就不好,何況連大夫人偷漢子的事也……」小曼嘀嘀咕咕的上了馬車的駕駛座。
袁檡看著嚴沁亮悶悶的坐進馬車內,才跟著舉步上車,坐在小曼身邊。
嚴沁亮看來也許開朗隨和,但內心還是有極脆弱的一面吧,只是,她總表現得很堅強。
片刻之後,馬車抵達糧行門口,伙計跟小曼都幫忙將碼頭剛到的貨搬運到倉庫內。老賬房顧店,閑人袁檡則盡僕人之分,跟著嚴沁亮回到後西園。
嚴沁亮滿身汗,習慣自己來的她一進房就將收到的銀兩、進貨單據放在她對賬的桌上,連同那顆連啃都沒啃上一口的饅頭。
不知怎麼的,袁檡對她如此虧待自己突然生氣起來。總還是個糧行千金,怎麼過得如此寒傖卑微?甭說她那張苦命的黑臉,隨便抓他府上的一名丫鬟跟她比,她都比不上,肌膚沒她們白里透紅,一雙手更粗硬結繭的不象話,也許比粗工都不如。
思緒間,就見她走了出去,沒一會兒便端了一盆水走進來,放在鏡台的洗臉架上。
他注視她的一舉一動,忍不住走到她身邊開了口,「一個人的命好或壞,我覺得並非是命中注定,而是依人而定。」在他看來,她就是自找的。
「不對,什麼事都是命定的,就像你遇到我,也是命定的,若不是我手上賬本掉了,你現在絕不是站在這里,而是投胎去了,這位弟弟。」她踮起腳尖,像個大姐姐似的伸長了手,勉強拍到了他的頭。
他一愣,有股火氣涌上。什麼命定?她就不能為自己想一想?「我說過了我不缺姐姐,而且,我剛說的話就在指你,你何須過得這麼委屈、這麼可憐?連飯也不能正常吃,你的那些家人根本是打算讓你做到老、做到死,最後,也許草草的埋了你這個老奴,你到底有沒有想過?!」
「話別這樣說,沒听過能者多勞?」她倔強的反擊,表情卻變了。
「自我安慰得可真徹底!」他覺得很可笑,「嚴家的其他人並非不能做事,而是你做太多!瞧你的手粗硬生繭,什麼活兒都要干,要當個細皮女敕肉的千金閨秀才能好命,你是女人,怎麼不知道?」他無法忍受她這麼苛待自己,每每看到,除了生氣,還有種不知為何的復雜情緒。
「那你就像男人了?手無縛雞之力,都說勤能補拙,手腳怎不勤快些,就算這陣子沒做到什麼,至少做做樣子也夠了。」她胸口也隱隱被點燃了一把火,雖是就事論事,與其難免帶些火氣。
她又看扁他!袁檡這一生,也只有眼前的女人敢一再的看扁他。他沒好氣的瞪著她,「那你想女人嗎?臉皮也未免太黑太粗了。」
「你敢批評我的臉,你的臉有比我好看嗎?至少我黑得很平均,你呢?!」她以一種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真是越說越火。
他啞口無言,的確忘了自己的臉尚未恢復。不過,為什麼他們會吵起來?他明明不是要跟她說這個。
他才要開口,她就深深吸了一口長氣,「算了,都沒時間吃飯了,花在吵架上多不值,不過誰叫你沒事惹我。」
她撇撇嘴角,搖搖頭,關心的再看看他的臉,「好吧,就算你臉沒那麼糟,但山上那種黑黑的小黑斑蚊最是可怕了,你困在那里時絕對成了它們最棒的餐點,大夫說了,至少被叮了上百次,一、兩個月要消掉已經很難了,你還有嚴重的暴曬裂口,我看啊,至少三個月,我才能看到你原來長啥模樣。」
他一點也不懷疑她說的,他看向鏡子,里面的男人長的一點也不像他,除了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外,一塊塊微硬的蚊蟲咬傷、曬傷干裂的疤痕,怎麼看也找不到那抹曾經神采非凡又桀驁不馴的俊美男人的影子。
「洗把臉吧,咱們還有活兒干。」她拉下掛在洗臉盆加上的毛巾放入銅盆里。
「……你說話一向這麼粗俗有力?」他其實很早就想跟她說了,相貌不佳,嗓門又大,真的毫無氣質可言。
「拜托,要我像千金小姐把話含在嘴里,矜持、溫柔、害羞……」她嗤之以鼻,「能做生意嗎?洗臉吧!」她邊說邊揉濕毛巾,率性的扔給他。
他伸手接住,從她的語氣中听到隱含的苦澀。是啊,像嚴孟蓉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多麼輕松,但她就是沒那個命。
他胸口莫名又悶悶痛痛的,攤開毛巾用力搓了搓臉,隨即濃眉一皺,臉上也感到痛意。他放下毛巾,再看向嚴沁亮,就見到她柳眉一皺。
「你說我講話粗俗有力,自己還不是粗手粗腳的!不就洗把臉,有些傷好不容易結了疤,被你這用力一洗,疤月兌落又滲出血水來了。」她受不了的搖搖頭,「你這張臉跟別人不一樣,輕一點洗,听到沒有,每次都要注意。」
「我是男人。」他覺得他應該提醒她這一點,她的口氣听來已經不像姐姐,像他娘了!
「男人也可以斯文點啊,向我爹……」她眼神一黯,倏地住了口。
「像他?對,斯文極了,一天沒听到他說過一句話,靜靜的吃飯,像行尸走肉的過日子,在他眼里,好像看不到任何一個人。」袁檡這火起來得又快又旺,但她爹真的讓同為男人的他都感到羞愧,雖然她那年屆五十的親爹,他也不過只見過兩次,但那副沒了魂魄的樣子,還讓自己女兒這樣吃苦,他一眼就大為光火。
嚴沁亮,的眼內也冒火了,她突然伸直了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可以瞧不起他,他好歹是我爹。」
「一個離譜至極的爹!」
「我說不準批評他,他是為了養活家人而不得不入贅的,一來到這個家,他就矮了一大截,我大娘的任何決定,他都違背不得,無法做主,他也很苦。」
「有你苦?你以為你幾歲?你都承擔得起這些責任,沒理由他擔不起!嚴家另外三口生活得多快活,快活的與廢人無異,這都是他當人夫、人父該插手管的!」袁檡是不以為然,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善良到幾近愚蠢的女子,就算長期被壓榨卻很願意善待他人,讓他不禁也為她抱不平,為她覺得不舍。
她無言駁斥,她也曾埋怨過,但又如何?至少這個家需要她,她是被需要的,有存在的意義。不想再在父親的話題上打轉,她可以改變話題,「我再幫你上點藥,你這臉傷得顧好,別留疤,日後還是要套房漂亮媳婦的。」
她拿了藥膏替他涂上,他發現她的手很靈巧,動作要溫柔時也能溫柔,他並不是天生就這樣粗俗,而是不得不為之。
「你一向這麼雞婆?」他很佩服也很討厭她永遠只想到別人的未來,怎不想想自己的?做到老死也無怨無尤,想當神仙嗎?
她可沒鈍到听不出來他口氣里的嘲諷,「小弟弟,你是年紀小不懂事,臉蛋若長得好,就佔了不少好處,像我?凡是只能自己來!」
「我年紀可不。」他沒好氣的月兌口而出。
「連名字都忘了的人,知道自己幾歲喔?」她受不了的馬上吐槽。
「是,堅強又勇敢的老太婆。」他也反唇相譏,卻又覺得好笑。什麼時候開始,他也會這樣同人斗嘴?
她咬咬牙,「我發現我替你取的名字根本就取錯了,你哪是無言,我說一句,你就駁一句!」
「我只是替你想清一些事,還有提醒你,在對別人好之際,也別忘了對自己好。」他神情認真,一雙黑眸深幽得難以言喻,然後,他低頭替她揉搓毛巾、擰干,抬起頭來,凝視著她,專注的替她擦臉。
她愣愣的看著他,傻傻的任由他以溫熱的毛巾為自己擦拭臉蛋,莫名的,她的胸口暖烘烘的,喉頭酸酸的,她倏地闔上了眼眸,不明白自己怎麼有點兒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