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交代的事都交代好了,不是她看重身外物,但這些嫁妝是她日後的安命財,不舍得丟開。于是,她花大把心思將箱籠整理得妥貼穩當,再把銀票貼身收藏。
每到夜里把銀票拿出來,發覺它們溫熱溫熱的,自己都覺得好笑,可能是人在慌亂時總想抱住一些東西,即便是一把稻草也是好的。
表面上,她依然晨昏定省,雖然不管中饋,但家里的大小事需要幫手的,她都沒有推辭。
她的生活過得規律,每天領著孩子到鄭允娘屋里讓他們培養感情,鄭允娘雖然對待孩子不熱絡,卻也溫和有禮,至少孩子不害怕她,也不討厭在她跟前待著。郁以喬傷心,但她不讓人看出傷心。
旁人不知,紫荷卻是明白的,隨侍在她身邊多時,怎分辨不出她心事沉重?她是笑的,但笑容敷衍成分居多,像是演戲似的,卻又演得漫不經心。
她老是在夜空里尋找北極星,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北極星可以為人指點方向。
主子……已經不再是她的方向了嗎?
她像在計劃什麼事似的,又老是恍神;她看起來很忙,卻總是重復做同一件無聊事;她看起來不急,但自己知道,她早已經是無頭蒼蠅,心靈找不到依歸。
少夫人問她,「風箏斷了線會怎樣?」
她回答,「會墜地。」
少夫人搖頭說︰「只要風力夠強,它便不會墜地,而是遠離。」
這種充滿傷感的對話,時時出現在她的生活里,于是紫荷出現不祥預感——主子將要失去少夫人的心了。
鄭允娘在做小衣裳,幾個孩子圍在桌前練字。沒人知道郁以喬在堅持什麼,為什麼非要把五個孩子和她拉在一起,為什麼非要孩子在她跟前練字讀書,而鄭允娘明白,卻不願意說破。
她放下針線,悄悄地看向郁以喬。是的,她存下非分妄想,她希望將錯就錯,董亦勛是個風流良善的男子,或許在皇帝賜親之後,他願意給她一口飯吃,願意成全她和孩子。
她看著郁以喬正拿著書,靠在軟榻上。
她真羨慕她的自信篤定,羨慕她能夠操控自己的命運,更羨慕她的瀟灑自在,若是換了旁的女人,怎能不哭不傷不焦郁。
可是她沒有,自始至終她是一派的雲淡風輕,若不是傳言她與王爺恩愛齊心,她會以為她根本不在意這段婚姻。
事實上,郁以喬並沒有鄭允娘想象中的雲淡風輕,她只是做出決定,決定不委屈自己。
她討厭潑婦、討厭妒婦,更討厭成天到晚心機算盡,只求男人一個無心青睞,所以她不允許自己待在這樣的環境,不允許環境將她改造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女人。
所以,哭可以,在夜里;傷可以,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里。
哀愁也行,但不管是什麼情緒,她都不允許自己落入下乘,不允許自己爭風吃醋、丑態現盡。
抬頭望向窗外,她看著窗外老樹,想起自己嫁接的桃樹。
那次回娘家,董亦勛牽著她的手在樹下比劃。
他說︰「你覺得在這里架個秋千怎樣?」
她沒應,他又繼續道︰「大娘說想種一些菜,我們把屋子給拆了,鋪上泥土,把這邊的屋子弄成菜園如何?」
那天下午,他規劃了很多事,也不知是隨口說說,還是認真的,但他眼里有兩簇火苗在跳躍,望著她的眼神滿是專注。
但她和他不一樣,她分心了。
不管他說什麼,只是笑著、只是點頭,她所有的注意力全在掌心的那抹溫暖,她承認自己有點小罪惡感,但他的掌心讓她想起蘇凊文,她的阿董、她的工作機器人、她的英雄。
她知道這樣不厚道,在丈夫跟前想起別的男人。
她以為自己和阿董有緣有分,以為她的穿越是為了讓他們之間的愛情重生,誰曉得,她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並且欣賞他、愛上他。
她總是自以為是,以為就算奇跡沒有發生在她和阿董之間,至少她能專心和這個男人白首一生,可是她的「以為」,一次、兩次被推翻,一回、兩回被截斷。
她已經無法判定,什麼事會成真,什麼事會中途改變,只能阿Q地想著,或許人生就是一連串改變的過程。
她多少有些埋怨自己的,雖然董亦勛變節,她也無法對他心存怨懟,是因為生存在古代的關系吧,男人對于女人有更大的支配權,並且,他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她承認是自己的問題,因為她習慣站在顧客的立場想事情。
「第一次見到王爺那年,我十三歲。」
鄭允娘突如其來一句,拉回她的心神。
轉頭,她望向鄭允娘那張美得讓人無法別開眼的臉龐,她真的很美,美得令人無法對她心生惡念,自己不得不同意,美麗的女人總是容易讓人卸下防備。
「我的帕子被風吹到枝頭上、掛在那里,上頭繡的戲水鴛鴦在風中飄蕩,我羞紅了臉,卻無法可想。這時王爺來了,輕輕一躍,替我取下繡帕。
「人人都說他風流,說他未成親,家里的通房丫頭就多到令許多男子臉紅,但我看不見他的風流,只看得見他的溫柔、他的輕聲安慰、他的溫柔體貼。那時他說,如果我爹娘允許,他要娶我為妻。」
很浪漫的公子千金後花園相會,雖然梗有點老,但在這個女孩子單獨出門都是踰矩的古代,能在後花園相會,已經是美到不行的事。
她差一點點就接著問︰然後呢?
但郁以喬忍住。這個故事不管怎麼發展,事實已經造就,結論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有什麼好質疑的?
「可惜我的爹靠錯邊,新帝登基,他入罪下詔,我成為罪臣之女,再匹配不得將軍府的大少爺。我怨恨過命運,遷怒過自己的父親,但再多的埋怨都改變不來事實,我真的沒想過,多年之後我們還會相遇,並且結下這段緣分。」
「所以呢?你打算告訴我什麼?」
郁以喬淡淡一笑。說話的目的是溝通,或者達到某個目的,她不認為這樣的話題能夠增進大小老婆的情誼,所以她這番話定有其他目的。
「我想讓姐姐明白,能夠有目前的境遇允娘已是心滿意足,不會有非分要求,但願姐姐肯給我一個棲身之處。」
「弄錯了,這些話你不該對我說,你應該對王爺說,是他決定你的未來,不是我。」至于她的未來,她習慣自己做決定。
「听聞王爺與姐姐情深意重,若是姐姐容不下我,我不知該如何自處。」
這是逼著她給承諾?郁以喬理解她的處境堪憐,明白她的身不由己,但不管是「理解」或「明白」,都無法讓她在愛情面前放段。
對不起,她辦不到,寧為玉碎、不願瓦全,她與她,注定無法在同一個屋檐下取暖。
倏地起身,她問孩子們,「字寫好了嗎?」
「寫好了!」
董禹襄第一個放下毛筆,她始終覺得五、六歲的孩子拿筆寫字很可憐,不過這個時代的男人就得受這等磨練,她幫不了他們,只好放寬自己的原則。
見大哥寫好,幾個小孩飛快把剩下的空白部分填滿,也跟著放下筆。
董瑀華拉住郁以喬的手說︰「娘,我們回去吧,吃過飯、午休後,就做科學實驗。」
「耶!」董禹寬大叫一聲。
整個將軍府除了郁以喬,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什麼叫做科學實驗,但孩子們愛死了科學實驗。
董禹寬握住她另一只手問︰「今天要做什麼實驗?」
「玩翹翹板吧。」
「是前幾天,娘讓下人去做的那個東西嗎?」
「是啊,等你們做過實驗,娘再想法子在院子里弄一座翹翹板,讓你們有空的時候去玩。」
「太好了!」董禹襄用力拍手。
玩過鐘擺定律後,院子里多了座秋千,這會兒又有新玩意兒,他的眼楮瞬間發出光采。
幾個孩子簇擁著郁以喬離開鄭允娘的房間,走出房門那刻,她回頭,誠摯地說道︰「如果你真的期待一個生存空間,或許你該試著對孩子用心,王爺很在乎他們的。」
鄭允娘垂下眼睫。她這是在幫自己?
皇上的耳目眾多,郁以喬的一舉一動盡納入皇上眼中。
皇上知道她沒有吵過鬧過,沒有激昂過,知道她默默地在替自己鋪路,皇上說她是個妙人、是個值得男子付出心思的女子。
所以她是不是該盡早斷了非分妄念,以免希望越大、失落越深?
又或者……再拼搏一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