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翔把洗好的碗盤放進烘碗機,拿起廚房清潔劑噴向瓦斯爐。
鐘裕橋瞪他。從沒見過這麼討人厭的小伙子!他回到客廳,把以齊翔為封面的雜志收進櫃子,其他的收攏、捆綁好。
他拿到屋子外面回收時,發現有個老太太站在垃圾堆中,抬起頭,臉上滿是歡喜。
他對她點點頭,客氣問︰「你要雜志嗎?」
「太謝謝你,我發了。」
拾荒太太的笑紋在臉上堆出溝渠,看得他怔愣當場。自己不要的垃圾,竟能帶給她那麼大的幸福感?老太太看起來快八十歲了,依舊靠著自己雙手生活,反觀自己……他這輩子都依賴別人供給,從沒有仰仗自己的力量生存過,難怪爸媽可以有恃無恐控制他的人生,因為他的一切一切,都是來自父母親。
「不客氣。」帶著一絲慚色,他轉回屋里。
他加快動作,換一桶清水,擦窗、擦門、擦外櫃,他用掃把柄頂著濕抹布,將天花板上面的蜘蛛絲全清干淨後,開始拖地板,他把走廊、樓梯、地板全拖干淨了,才從櫃子里抽出雜志,回到自己房間。
大橋從來沒有這麼認真賣命過,到二樓後,他又把自己和齊翔的房間每個角落擦拭干淨,再把地板拖完、將浴室沖洗好後,才松口氣,回到自己房間里。
他拉出椅子坐下,閱讀雜志里報導齊翔的部分。
這個報導把齊翔批評得一文不值,說他的歌聲普通,CD賣的不是音樂,而是他的臉和身材,說他買榜沖成績,說他根本算不上音樂人,甚至諷刺他的CD如果不送DVD和照片,賣四百多塊未免太搶錢……
整篇報導,幾乎都是批評謾罵,好像齊翔是寫稿記者的殺父仇人一樣。
他有這麼糟嗎?
不過,有件事倒是挺讓人吃驚的,那家伙,怎麼看都是未成年的破少年,可是他居然只比小喬小十三天?太可惡了,二十八歲的男人長成那樣,他是把青春露當成瓶裝水喝嗎?
所以他已經退出歌壇,演藝圈沒有他的位置了?所以他走投無路,成為公園游民?所以他窮困潦倒,想依靠小喬生活?
隔壁房間傳來輕微聲音,那家伙也上樓整理行李了。
他很想跑到齊翔面前說︰小喬沒有責任負擔你的生活。
但他有什麼立場?難道小喬就有責任負擔自己?
嘆氣,他把雜志收進抽屜,從櫃子里面拿出床單棉被,把床鋪好。
打開窗戶,讓外面的空氣進來,黃昏的陽光從外面斜射到地上,光影里有無數的灰塵翻飛,他坐在床頭,怔怔地回想過去。
那時小喬的母親剛剛去世,她回家,只能面對啜泣不停的阿嬤,阿嬤翻來覆去只說同一句話——「我歹命啦。」
小喬很疼阿嬤的,但當時她對阿嬤生氣,氣到對阿嬤吼道︰「喊我歹命就會變得比較好命嗎?有力氣埋怨上天,為什麼不把力氣留著爭取好命?」
她亂吼亂叫一通後,從家里跑出來,而他就站在她家門外。
她們住的是一間三十坪不到的國宅老公寓,她的叫罵聲,左右鄰居都听得見,他自然也听見了,她沖出門,和他面對面,十六歲的少女……他在十六歲少女的臉上看見心力交瘁。
他沒有說安慰人心的話,只是牽起她的手,把她帶到淡水海邊。他沒說話、她也沒說,兩個人看著起伏的海水,他知道,盡管表面平靜,她的心情像海水一樣奔騰。
但她沒哭,半滴眼淚都沒有,所以他認為小喬是不會哭的,那麼昨天,如果齊翔沒看錯的話,是什麼事讓她這麼傷心?
他很喜歡小喬,喜歡到不行,不是因為同學的鼓噪,而是因為,她是他見過最認真的女生。
這輩子,他沒積極追求過什麼,只是按照父母親的指令,一點一點長大、一步一步往前走,做什麼事都索然無味、可有可無,而她卻是隨時隨地都攥緊拳頭、咬緊牙關,準備好往前沖。
他喜歡看精神奕奕的她,喜歡看勇往直前的她,每次見她那樣,他都聯想到某個超耐力堿性電池的廣告。
她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浴室的門被敲了兩下。他習慣性回答,「進來吧。」話說完,他才想起這里不是辦公室。
齊翔走到他面前,身上披著大毛巾,很顯然剛洗完澡。
「你要洗澡嗎?」齊翔釋放善意,因為他幫他整理過房間。
「想,但是……」他只有身上這一套白馬王子西裝。
「你沒有衣服。」齊翔指出重點。
「對。」
「我的借你,洗完澡後,我也想和你談談。」
輪到齊翔想談?
鐘裕橋沒反對,他點頭後走進浴室,齊翔則先他一步通過浴室回到自己房間,找出一套干淨衣服。
鐘裕橋不只借用齊翔的衣服,他連沐浴乳、洗發精都借用了,正忙著在頭上搓出泡泡時,齊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喬說你是她的前男友。」
「對。」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鐘裕橋不習慣談自己的感情,于他而言,這是很隱私的事。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這一刻,居然有說的,也許是因為和小喬久別重逢,想找個听眾發泄滿月復情緒,也許是想在齊翔面前刻意表現,表現自己跟小喬之間的「特殊關系」,所以沒有太多的遲疑,他隔著一扇門,慢慢交代他們的過去。
「我們是高中同學,我叫鐘裕橋,時鐘的鐘、寬裕的裕、橋牌的橋,而她姓郁單名喬,濃郁的郁、喬木的喬。我是裕橋、她也是郁喬,班上同學就叫我們大橋、小喬。
「我的功課不錯,她也很好,她是那種積極上進型的女生,遇強則強,後來,我們變成班上的班長、副班長,再後來,我們變成男女朋友。
「小喬的脾氣溫和但堅強,她爸爸在她小學時過世,她是由媽媽和阿嬤扶養長大,可是媽媽在她要高二那年也生病離開,年紀輕輕的她踫到的挫折困境,是我們無法想象的,但她沒有頹廢、沒有放棄,反而活得更積極賣力,她相當了不起。」
「既然她這麼好,你們為什麼分手?」這是齊翔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鐘裕橋語頓。直到今天,他才曉得媽媽背著自己找過小喬,直到今天,他才曉得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遠距離,而是母親的控制欲……
打開水龍頭,讓嘩啦嘩啦的流水沖掉滿頭泡泡,他閉了閉眼楮,再睜眼時,他對著鏡中的自己說︰上天又把機會送到你手中,這次你不要當乖寶寶。
另一頭房間里,齊翔背貼著牆壁,听著浴室里嘩啦啦的流水聲,他以為鐘裕橋不會回答的,他雙手橫胸、靜靜等待。
不多久,鐘裕橋的聲音再度傳來,齊翔猜對了,他並沒回答分手的原因,只是繼續說小喬的過去,說她的個性、她的家庭、她的好勝以及她的高中時期。
蘇凊文在走進會議室時,發現叔叔旁邊副理的座位是空的。
早上她不是還在辦公室里?為什麼沒出席?他幾不可辨地皺眉頭,耐住性子和大家開了冗長的會議,三個鐘頭後散會,他走到叔叔身邊問︰「蘇經理,郁副理怎麼沒列席?」
「她請年假。」
「什麼時候銷假上班?」
「兩個星期……吧……」
蘇經理不太有把握。小喬根本沒將他的話給听進去,一轉頭就不接電話,這下子,他終于明白她說要辭職是認真的,當下越想越心驚,急得像熱鍋螞蟻,都怪自己太習慣依賴小喬了。
「什麼叫做兩個星期『吧』?她的假條上面沒有填日期?」
「填了,可是她說要辭職,董事長沒看見她的辭呈嗎?」
「看見了,沒準。」
「對對對,不能準,一準,我的營銷部門……」話說一半,他馬上掐住自己的喉嚨。他總不能說,小喬不在,營銷部門會亂成一團吧!那他這個經理豈不是坐領干薪?「我猜,是不是有人挖角?下班後,我會再想辦法和她聯絡,看看情況到底怎樣,再做打算。」
「知道了。」
蘇凊文點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他沒有注意,這一路上,向來淡漠缺乏表情的臉孔上,掛起讓人退避三舍的嚴肅。
他坐回辦公桌後的位置,打開抽屜,靜靜地盯著那個早上才收到的便當盒,好一會兒,才吸口氣、關上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