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慟的梅纓帶著側耳菇,在灰衣人的帶領下,走進木府迷宮般的亭台樓閣,穿過一重重的雕花門,終于來到一處垂花如蔭的庭院。
四株粗如碗口的紫藤,纏著庭院四角的松樹而生,松分九岔,平伸如蓋,紫藤爬滿枝頭,紫藤花串串垂落,猶如紫色的瀑布流瀉。尋常如有滕纏松,松必死,木府內的紫藤與松卻能相安無事。
有兩串花垂落最長,糾纏成秋千架,架上花朵堆棧,比床褥更柔軟舒適,花香並不濃烈,淡雅宜人。
姑娘正躺在那兒小憩,模樣嬌稚無邪,一層柔軟的淡紫,覆蓋她的身軀,看不出是綢衣,抑或是紫藤花。
在這兒花瓣落地,卻不敢有聲音,就怕驚擾了她。
就連哀傷的梅纓也停止哭泣,站在一旁等著,不願打擾睡夢中的姑娘,抬手一次次搽拭,眼中流出的淚水,免得淚水落地,破壞此刻的寧靜。
不知等了多久。
像是只有一會兒,又像是過了幾年或幾月。
惹人憐愛的輕嚀聲響起,秋千晃動著,姑娘嬌慵的伸懶腰,花瓣狂喜的落下,覆蓋她的淡紫,色澤愈來愈深,一會兒就轉為深紫。
「夠了。」
清脆的聲音響起,花兒即刻不敢再落下。
至于已經離枝,落在半空的花,則是急忙攀附住距離最近的一串花軸,在花串尾端蕩漾。
她晶瑩的雙眸,落到庭院角落,對梅纓露出淺笑,像是早就知道,有人正等在那兒。
「過來。」
白女敕的小手,輕輕招了招。
誠惶誠恐的梅纓,困難的移動腳步,愈是接近秋千,雙腿愈是顫抖。只要邁出一步,悲傷就崩解下一小塊,當她走到姑娘面前時,淚水已不再滑落臉龐,只濕潤她的雙眸。
「你為什麼哭呢?」
姑娘好奇的問,女敕女敕的指尖探出,沾了一顆未干的淚水,再抹在紫藤上。
紫藤承受不住如此濃烈的哀傷。
瞬間,綻放的紫花枯萎、凋謝。
當花兒落盡,被遮蔽的陽光,這才能灑落入內,照亮庭院的每一個角落。
「因為,我的丈夫死了。」梅纓低聲回答,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次,最後才從衣袋里掏出那把側耳菇。
姑娘拿起一朵側耳菇,偏頭傾听。
靜。
姑娘拿起另一朵側耳菇。
靜。
明明在山坡上,還能吐露言語的一把菇,這會兒竟安安靜靜,佯裝無辜的保持沉默,仿佛它們只是尋常野菇,听不見,更說不出。
姑娘沒有質疑梅纓,只是擱下沉默的菇,嘴角噙著淡淡笑意,對垂首站在松樹旁,默默守候的灰衣人吩咐︰「端一鍋熱水來。」
灰衣人听命離去,過一會兒,就捧來火爐,將裝著滾沸熱水的鐵鍋往上頭一放,陣陣熱煙冒出,沸水咕嚕咕嚕的翻騰,像是模糊的威脅。
灰衣丫鬟則是不須吩咐,就從膳房里頭,取來精雕細琢的翠玉匣。
當姑娘的小手,輕踫匣子時,匣蓋被從里頭推滑開來,一雙銀筷立起,腳步輕盈的走入她的手。
瑟瑟發抖的側耳菇,被銀筷夾起,慢慢的、慢慢的挪到鍋上,被熱煙蒸燻,然後逐漸往下,鍋里翻騰的沸水,如饑渴的舌頭般拼命舌忝探。
側耳菇恐懼的蜷起,卷往銀筷不放。
「再不說,就遲了。」
姑娘嘴上和善的勸著,握著銀筷的小手,卻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興致盎然的戲耍,幾度都差點將菇浸入沸水。
最先出聲的,不是銀筷上的那朵菇,而是被擱在一旁,最小的那一朵。它受不了威脅,菇傘的縐折,忍不住松懈,藏在里頭的字句迸出。
要跟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肝
防備崩潰,菇群爭先恐後的吐實,聲音響亮。
時間。時間。時間。時間。
這是條件。
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姑娘知道。
側耳菇能保留的只有字句,雖然能夠重復,但是卻听不出留下話語的,是男人或是女人、語調是高或是低。
繼續。
太心急。
男人的——
雜亂的字句,隨著菇傘抖動,一再重復又重復。直到姑娘將銀筷,從沸水上移開,側耳菇的聲量才從幾近刺耳,漸漸轉成微弱。
小手松開後,銀筷被灰衣丫鬟接過,先用棉布擦干,才放回翠玉匣里。
綢衣飄逸的袖,拂過沸騰的水,翻騰不已的水面,慢慢的平靜下來,不論鐵鍋下的火焰再猛烈,水溫還是逐漸冷卻,最後清澄如一汪清泉。
與綢衣同色的繡鞋,從最前端無聲的滑入水中,沒有受到任何阻礙,鞋面也沒有因為入水而濕潤。
水因為姑娘的踏入,泛開欣喜的漣漪,淹沒她的足、她的綢衣、她的長發、她的手、她的肩。
等候在一旁,看得痴迷的梅纓,這時才回過神來,焦急的問著︰「姑娘,您要去哪里?」
水面上的美人首轉動,清麗的臉兒映著水光,雙眸格外閃亮。她嫣然一笑,持續沒入水中,直到完全消失,殘留的漣漪才蕩漾出回答︰「去找你丈夫的肝」。
山林之間,黑色的蛟龍飛竄。
黑龍的速度極快,坐在龍背上的姑娘,綢衣翩然飛舞,發絲在風中飄揚。她一手倚著龍角,閑適的晃蕩雙足,坐得舒舒服服。
「朝山麓那個方向去。」
她愜意的指點,前方的樹木都自動讓開,恭敬而愛慕的望著她經過後,才急撲上前,搶著聞嗅她留下的氣息。
黑龍從銳利的齒間,迸出不以為然的質疑︰「你怎麼會知道?」
「蝴蝶說的。」
她大方的提醒,從衣袖中拿出一條白色的繡線,垂落到黑龍的雙眼之間。
「那兒有猛獸橫行,所以人類避開了這條路。」
黑龍悶聲不語,重重噴出一口氣,想吹開惱人的白線,但白線就是動也不動。
坐在她背上的女人,還話里帶笑的問︰「想起來了嗎?那時,你明明也在場。」
她往前傾身,依靠得更近,白線只在小手擺弄時,才會輕飄飄的晃蕩。
龍嘴里吐出一串模糊的咕噥。
「什麼?我沒听清楚。」嬌嬌的聲,輕輕的響。
黑龍忍無可忍,終于惱怒的發出巨聲咆哮。
「夠了!」
吼聲響徹雲霄、遍傳山麓,震動千年大樹、萬年積雪。
「你有完沒完啊?到底是要問到什麼時候?」
姑娘不怒反笑,手中白線一抖,直指前方。
「現在。」
腥風迎面襲來,餓得雙眼發光的巨虎,被聲響誘引而出。
因為饑餓作祟,讓它即使見到黑龍也不感到懼怕,血盆大口饞得直流口水,虎爪撲騰,躍到半空中用力咬下。
怒火騰騰的黑龍正氣惱怒氣無處可去,瞧見有送上門來的餓虎,殺欲一擁而上,猛地揮出銳利的龍爪。
閃光掠過,連積雪連峰的高山,都被刨出深長的五道口子,出從遠古之前,就被白雪覆蓋的古老岩層。
撕裂的痕跡由大而小,穿過奔跑的巨虎。
龍爪太過銳利,被一分為二的巨虎絲毫無感,右邊的身軀跨出,左邊的身軀卻沒有跟上,這才撲跌在地上,朝天袒露剖開的那面,貼地的眼珠還在亂轉,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綢衣飄揚,姑娘凌空落地,繡鞋踏在老虎前方。
虎的胃在右半邊,沒有遭到破壞,仍一下一下的隨著呼吸而蠕動。胃的表面一會兒浮現人臉,一會兒又浮現尖尖的屋檐,還有許多奇形怪狀,辨認不出的東西。
姑娘從袖子里,拿出預備好的剪刀,將蠕動的胃剪開。
一個男人從裂口爬出,神情茫然,因為太久未見天日,雙手緊緊蓋著眼。在他之後,還有別的男人鑽爬,逐一離開虎胃。
直到第十六個男人爬出後,虎胃才扁皺下去。
姑娘有些訝異,用手中的剪刀,把虎胃再剪開一些,仔細的翻找。她取出許多小小的建築,還有更小的家具,以及人使用過的器具,確定虎胃都掏空後,才停手起身。
「你在找什麼?」黑龍不耐的問。
「肝。最滋補的人肝。」
那些應該在虎胃里,卻又莫名失蹤的肝。
「這只虎吞了這些男人,就是為了他們的肝。」
男人的肝,是妖物最好的補品。
「找到了嗎?」
「沒有。」
她收起剪刀,眸光流轉,若有所思。
「是誰取走了?」
無心的一問,卻讓姑娘再展笑靨。
「暫時還不知道。」
她攀著龍角,姿態曼妙的躍上龍背。
「只是暫時的,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太心急。
太心急。
心急。
對方已經急了。
繼續。
事件會繼續發生。
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姑娘知道。
她在黑龍騰飛時,靜靜的微笑,因為防備她的人或非人,代表格外在意她的干預,不論如何,雙方最終會狹路相逢。
如今,她只需等待。
回返木府前,姑娘親手去采集牛肝菌。鮮女敕的牛肝菌,用高山之巔的雪水煮熟,再撒入些許剪碎的灰紙,就由梅纓喂給榮欽吃。
剛喂了一口,榮欽就有了氣息。喂第二口時,就能自動吞咽。喂到第三口就恢復意識。當所有牛肝菌都吃盡時,他已經恢復正常,跟未失蹤前一樣強壯,失去的肝髒由菇菌取代。
他帶著梅纓回家,兩人在父母面前,再度辦了一次婚禮,讓親朋好友們見證,夫妻間很是恩愛,舍不得分開。
幾個月後,嬰兒呱呱落地,母子都平安。
眾人來祝賀時,聊起當初的事情,每人都嘖嘖稱奇。問起榮欽的狀況,他說了除了不再吃菇菌外,都與常人無異了。
柒、信邪
夏日,荷花盛開。
藕花深處,僻靜無人,停泊著一艘小船。
青翠的荷葉,柔軟細膩,碩大如睡覺時用的席子。各色荷花有紅有紫、有白有粉,飄落在小船上,覆蓋情誼綿綿的戀人。
洪郎與錢家獨生女兒嬌兒,從去年秋季蘆葦滿塘的時候,就已經瞞著父母、親友在此幽會。冬季時,河塘僅有綠水一片,兩人相思極苦,到荷葉長出時再度相會,忍不住私定終身,有了夫妻之實。
歡愛過後的慵懶,嬌兒才醒來,睜眼就瞧見洪郎采下蓮蓬,撕開之後挑出蓮子,還用特地帶來的銀針,把苦澀的蓮心,專注神情格外溫柔。
見她醒來,洪郎把蓮子喂給她,還問︰「好吃嗎?」
嬌兒點點頭,感動不已。
新鮮的蓮子,加上情人的細心,哪里可能不好吃?
「洪郎。」
她嬌柔低喚,臥進他懷里,粉頰摩擦他的胸膛。
「嗯?」
「我們這樣——」
她欲言又止,咬唇想了一會兒,才謹慎斟酌用句,試探的問著。
「下次也還是這樣嗎?」
雖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幽會雖然甜蜜,也讓她心驚膽戰。
一顆蓮子又喂進她嘴里。
「你別擔心。」
洪郎笑得更溫柔,用手撫著她散亂的發,靠在她耳畔說道︰「我已經存夠銀兩,在城里買了店鋪,近日就會到你家求親。」
他的呼吸,教人酥軟。
嬌兒又羞又喜,臉紅的抱緊情人,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我等你喔。」
她嬌怯的說,小小聲囑咐︰「最好,能夠快一些。」
她的嫁衣早就繡好了,偷偷藏著不敢讓家人發現。
「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洪郎疼寵的回應,在她發上印下一吻,慎重承諾。
「從提親到成親,我肯定都會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幾日之後,一封信寄到錢家,果真雞飛狗跳,熱鬧不已。
只是,這可絕不風光。
最先讀到信的錢父,氣得全身發抖、眼前發黑。錢母讀後則是臉色發白、啞口無言。至于嬌兒,則是看到信的前幾句,就奔潰的大哭出聲,氣恨的拿出嫁衣,用剪刀亂絞,直到精致的嫁衣都碎成殘破的布片,長期的心血毀于一旦。
氣憤不已的錢父咽不下這口氣,立刻帶著家人們,把信捏在手心里,殺氣騰騰的直沖四方街,闖進洪郎新開的店鋪,一腳踹壞大門。
「姓洪的,你給我滾出來!」
錢父吼叫著,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氣得泛紅,連眼里也充斥血絲。
正在店鋪後頭向客人展示貨樣的洪郎,听著店里有人吵鬧,不悅的走了出來。他的店鋪剛開不久,正是要緊的時候,最容不得鬧事。
原本,他以為是地痞流氓,或是同行派人特意過來大呼小叫,想嚇跑客人。但他掀開簾子,瞧見來者竟是嬌兒一家,怒氣就化為訝異,連忙上前招呼。
「失禮失禮。」
他對著錢父打躬作揖,笑容滿面。
「怎能勞駕你們過來呢?該是我過去拜訪才對,我連聘禮都準備好了。」
此話一出,嬌兒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哭得更傷心。
錢父氣得出氣多、入氣少,搖搖晃晃的揚聲咒罵︰「你這不要臉的家伙,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咬牙沖上去,揪住洪郎的衣襟。
「請您不要動怒,私定終身是我的錯,但我是真心的,願意用余生彌補,今生今世都對她好,絕對不離不棄。」洪郎認真許諾,充滿誠意的雙眼,含情脈脈的望向一旁。
嬌兒痛哭不已,錢母則是宛如瘋狂,哭著沖上來,用盡全力對著洪郎又哭又打。
「冤枉啊!」
她聲嘶力竭,發散眼紅,潺潺指控。
「你怎麼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是非要害死我,才會甘心嗎?」
店鋪里哭聲、罵聲不絕于耳,屋頂的瓦片,都快受不住吵鬧,醞釀著要集體出走。客人們想知道內情,故意逗留不走,假裝在挑選商品,其實都樹直耳朵听著,有人還不顧禮貌,雙手環抱在胸前,大咧咧的看著。
被槌打咒罵的洪郎,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的問道︰「我只是要提親,明媒正娶才不辜負這份情意,怎會是要置人于死地呢?」
這句話猶如火上加油,錢父氣得頭發根根豎起,錢母哭得跌坐在地,雙腿胡亂踢蹬,之後爬著真要去找繩子,當場就懸梁自盡。
「要死快死,省得再給我丟人現眼。」
錢父非但不阻止,反倒呲牙咧嘴的怒叫,眼楮都迸出殺意。
洪郎慌忙叫著;「千萬不可以!」
「看,舍不得了吧?」
錢父恨恨的獰笑。
「你不是在信里寫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今天就成全你們,讓你們都變成鬼了,再去恩恩愛愛。」
洪郎連忙搖頭。
「我敬重伯母,就像敬重自己的母親,怎麼會寫這種荒誕的言詞?」
「不用狡辯,你寫的信被我瞧見了!」
那封信寫的情意纏綿,滿是甜言蜜語,就連河塘幽會的細節,也描寫的一清二楚。
洪郎面露窘色。「那是我與嬌兒——」
「嬌兒?」
錢父眼前發黑,簡直就要嘔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