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忐忑慌然,面色如灰之際,突覺一件大氅隨著寬人溫暖懷抱緊緊包攏住她顫抖發冷的身子。
「別怕。」頭頂的低沈嗓音溫和如月色。
她心弦一顫,又是一呆。
「今晚月色極好。」他摟著懷里柔軟小人兒,抬頭仰望夜空中那一輪皎潔明月。「倦倦喜歡賞月嗎?」
她手足無措地傻坐在他懷里,半晌後才想起他問了什麼,聲若蚊蚋地回道︰「嗯。」
「本王以前喜歡驕陽如熾。」他望著蒼穹明月,平靜地道︰「大片大片的金光灑下來,極致壯麗,看什麼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有一年,本王領兵在戰場上與敵軍廝殺了三日三夜,渾身血汗濕透了衣衫盔甲,最終殲滅了赤厥五十萬大軍……全身雖月兌力乏透,卻是滿心歡傲得意,待回頭一看,身後隨行出征的十萬北地兒郎已剩不足一萬,大片沙漠上尸橫遍野,在陽光下分外灼目刺痛人心。」
苗倦倦屏息聆听著,目光里的防備漸漸化成了悲憫之色。
「而當初朝中允諾後援的六十萬大軍,始終駐守各地,按兵不動。」玄懷月淡淡地說起那血淋淋的宮斗政爭往事,語氣平靜漠然,彷佛與自身無干。「人人眼睜睜看著我漠北兒郎為國殯命,死傷無數。」
「經此一役後,本王方知世上事,多是混沌骯髒,本不需瞧得太過清楚,當得太認真。」他嘴角浮起一絲似悲是恨的嘲諷笑意。「自那日後,本王就喜皎月勝烈日,深覺朦朧迷蒙勝過清晰靈透無數。」
這就是當初先帝駕崩後,他寧可終身守在漠北,醉臥美人鄉,也不願同其他皇子爭奪那至高無上龍椅的原因嗎?
人人說他霸道跋扈、風流無度,可卻無人探求聞問,一個原本頂天立地、傲視天下的漠北戰神,為何要過起這荒唐不羈的日子?
她的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心一陣陣發緊,小手遲疑地貼上環在自己腰間的微涼大手。
他微微震動,目光明亮地落在那只小手上,胸口竄過一抹熾熱。
「王爺已盡力做了自己該做的事,」她的聲音里有著不自覺的溫柔和撫慰,「戰士們信任王爺、追隨王爺拚死守住了自己的家國,定是無憾,也決然不悔?至于值得不值得,旁人心思如何,又與我們何干?珍惜的,自當感念終身不忘,不珍惜的……去他的呢!」
他怔住,細細咀嚼她這番話,心頭滋味復雜萬千,不知是驚是喜是愕然,可她最後那句「去他的呢」,頓時逗笑了他。
「好倦倦,說得極好。」他心下一快,眉眼跟著歡然舒展,笑得恁般英氣勃勃,卻又既邪且魅。
「看!」她心下悸動,慌亂地抬手往半空中瞎指了一通。「好大的蚊子!」
「哪里?」他隨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啊,不好意思,看錯了。」她開始一貫的裝呆賣傻。
玄懷月這下子真的朗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只是玄大王爺怎麼也沒想到,本是設局、做出一番「自憐身世」好勾得這小女人心軟、為自己神魂顛倒,卻渾不知真正落入網中的是誰。
自那夜之後,他便晚晚來敲她的窗。
苗倦倦想要恢復自己的提防之心,可是每當看著他笑盈盈若有所盼的「純真」眼神,還有拎著壺茶,非常單純想跟她月下聊天的做派,她那個「不」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坦白說,不急色不拋媚眼不耍風流不胡亂發火的王爺,相處起來還挺舒服自在的。
每當她在他寵溺包容的笑眼下,就會開始莫名其妙大放闕詞、胡說八道起來,而且好像她越是恣意閑談亂說,他就越是笑得心滿意足愉悅不已--她是錯亂了不成?
苗倦倦托腮擰眉,很是困擾地樞著一只白玉壺蓋玩,腦中響起了他留下這只剔透珍貴的天下名壺給她時的話︰本王就把最心愛的東西寄放在倦倦這兒了,倦倦切記好生珍惜。
「干嘛沒事講這麼曖昧不明的話?好像寄放在我這兒的不是他的壺,而是他的--咳咳咳!」她登時被自己嚇岔了氣,嗆咳連連。?
「哎呀!小主你怎麼了?」痴心捧了盅紅棗湯進來,見狀急急過來拍她的背。
「沒事……咳咳,噎到。」她趕緊揮揮手,故作無事。
「小主,你怎麼沒事常噎到?」痴心疑惑問道。
「……對啊,我也覺得很納悶。」她說這話有些心虛,語氣飄了飄。
其實只要不想起跟那位王爺大人有關的事,她也就不會這麼心亂氣短了。
「對了,小主,听說……」痴心忽地想起一事,眼放賊光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耳邊,小聲道︰「王爺最近都沒有到各院去耶!」
「咳咳咳咳咳……」
「小主?小主你還好嗎?怎麼了怎麼了?」痴心一時傻眼,慌了手腳。「要不要傳大夫?要不要要不要?」
「別--」她連忙抓住痴心的手,咳到一張小臉都漲紅了,好不容易才順過氣來。「只是口水……咳!保到。你幫我斟杯茶來,我喝一口就好了。」
「真的嗎?小主,您可千萬別忌病諱醫呀!」痴心斟來了茶水,一臉憂心忡忡。
「真沒事,有事我還能成天吃飽睡睡飽吃嗎?」她喝了口滋潤清涼的茶,窘迫尷尬的臉色又回復笑盈盈。「你--咳,那消息怎麼來的?」
「整座王府傳得沸沸揚揚,後院里怨氣沖天,都快炸了鍋了。」痴心偷偷瞄了她一眼,猶豫道︰「大家都在猜,莫不是王爺又看上了外頭哪家的美人,一門心思都掛到新人身上去了,所以無暇顧及這後院春色……」
苗倦倦努力保持面無表情,只是一個勁兒低頭假意喝茶,卻心亂如絮。
「小主,您也別太傷心了,男人喜新厭舊逢場作戲實屬平常,可就算王爺真的又看上了旁的美人,他也一定不會舍了主子的。」痴心生怕她難過,極力安慰道,「怎麼說小主您也是這後院里冊上有名的正規小妾,誰敢不拿您當回事兒呢?」
她臉色有一絲古怪地看著貼身丫鬟,不知該笑還是該嘆好,半晌後,只得拍了拍痴心的肩,語重心長道︰「好痴心,謝謝你一心為我。」
「小主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為您著想都是應該的!」痴心眼眶紅紅,「小主您別擔心,奴婢馬上就出去把事情查探個清楚--」
「欸欸,回來!」她急喚住,隨即吞吞吐吐地道︰「不用查探了,王爺……最近晚上都同我閑聊至天明。」
「真的?!」痴心聞言大喜。
「嗯。」她趕忙叮嚀道︰「可這事絕不能透露出去,萬一惹毛王爺和其他人就不好了。」
「對對對,要低調,一定要低調!」痴心立刻會意,點頭如搗蒜,臉上涌現如夢似幻的傻笑。「奴婢這幾日馬上開始縫制小主子的小衣小褲,不論是小王爺還是小郡主的都得準備,免得到時候趕不及穿……」
「想到哪去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哪有什麼小王爺小郡主?連床都沒模到邊,哪里鑽出個小主子?」
「原來王爺喜歡野合啊……」痴心小臉紅紅,嘖嘖稱奇。
苗倦倦一口茶噴了出來。「才、才沒有!」
「耶?可您不是說--」
「只是純、聊、天!」她窘紅了臉蛋兒,紅霞朵朵,卻是咬牙切齒。
「……小主,你真浪費。」痴心搖頭嘆氣,又開始恨鐵不成鋼了。
不行,再同痴心胡攪蠻纏下去,別說噴茶,等會兒噴血都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按著突突抽疼的腦門,「我得去睡一會兒,不用叫我吃飯了。」
痴心正想張口再說些什麼,忽然門外響起一個帶著明顯笑意又顯恭敬的聲音,道︰「稟苗小主,您外頭有客找,不知小主欲見否?」
來人一身青色團錦長衣,笑似狐狸,居然是王大總管。
「奴婢見過大總管。」痴心趕緊上前見禮。
「大總管好。」身為低等侍妾的苗倦倦也不敢忽略禮節,忙下榻淺淺福了個身。
可沒想到王大總管卻欠身回禮。「屬下不敢,小主客氣了。」
「欸?」她一愣。
「稟小主,您娘家父親苗八旺老爺前來求見,不知小主可否願見?」王大總管沒有多做解釋,只是微笑問著。
「我爹來了?」苗倦倦先是一喜,隨即心下一沈,遲疑道︰「若是見……好似不合規矩。」
她早將王府後院妾室守則背得滾瓜爛熟,其中有一條便是上等小妾以下娘家親眷,若未得王爺發話,或是大節時出府回門一回,否則統統一概不可入府相見。
少數有那個資格得與娘家人會面的,只有王妃、側妃或是貴妾。如今王府尚未有王妃和側妃,貴妾倒是有十九個,其中以蕃王佳娜公主為尊,福王郡主曲賢兒、護勇國公家千金柳無雙、蝶刀門玉女掌門人趙玉、漠北第一花魁木芍藥等人……在王爺面前最為得臉,偶爾可在生辰日或大節時于府中會見娘家親眷。
思及此,她有一剎地恍惚,心下有些刺痛。
甩了甩頭,苗倦倦將不該浮現的心緒逼出腦間,面上端起合宜謙遜的笑。「勞大總管代為告知我父一聲,若無要事,待年節回門時再相見。」
王大總管面上笑意不改,目光卻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小主不需擔憂,王爺已有令示下,準小主今日與苗老爺會面,一敘父女之情。所以小主可要見?」
他竟然特別準了她見娘家人……
她心下一熱,腦子有一瞬地昏昏然,不知哪冒出的喜意爭相破芽而出,一時間渾忘了該回話。
「小主?」
苗倦倦這才回過神來,雙頰酡紅似榴花艷艷,深吸口氣穩了穩心神,才回道︰「咳,如此謝過……王爺和大總管了。」
「屬下已命人領苗老爺至無華堂左閣的墨令軒。」王大總管不知從哪變出了一只外嵌珠寶螺鈿的漂亮紅木小匣子,恭恭敬敬奉上。「這是王爺賞賜小主的,讓小主務必在接見娘家人時戴上。」
「是。」她小手微抖地接過,心下不知該歡喜還是忐忑。
待王大總管離去後,痴心歡天喜地的沖過來,小嘴都快笑咧到耳邊了。「太好了太好了,奴婢就說王爺待小主是真心的,您瞧,又是為小主開了特例,又是讓王大總管親自給小主送首飾來……我們小紈院終于揚眉吐氣啦,哈哈哈哈!」
苗倦倦無言,心里仍是慌亂無措,茫茫然不知所以。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不明白,他其實大可不必這樣百般討好她的,她名義上就是他的妾,雖然憊懶麻煩了點,可他若真想得到她,只要一聲令下,她自然得乖乖把自己洗淨弄香的放在床上,等著他臨幸。
別說是對她一見鐘情或是再見傾心,這種話拿去哄哄痴心這種純情小丫頭或是後院其他女人自是游刃有余,可她從小眼看耳聞的血淋淋教訓多了,還會相信這種詞才叫有鬼了呢!
那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呢?
在滿腦子哄亂成一團之際,痴心早已快手快腳地幫她換好了一襲粉紅衫子、榴花紅裙,外罩精繡小蘭花的襖子,腰系一只打了流蘇絡子的碧色瑩瑩冷玉,還綰好了美麗的墮馬髻,臉上略點胭脂。
許是她平常懶怠打扮,習慣素面朝天久了,今日這麼一妝點之下,銅鏡里映出的她竟是顯得粉女敕鮮艷如一朵俏生生的櫻花。
「嘩,小主,您原來這麼美呀!」痴心都看呆了。
苗倦倦模了模臉,也不可置信地喃喃︰「痴心原來有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巧手啊!」
「那是小主天生麗質,奴婢也只是錦上添花嘛,呵呵呵。」痴心咯咯笑,一臉與有榮焉。「您說,要是王爺現在看了您這一身妝扮,會不會迫不及待把您摟在懷里恣意愛憐……」
「痴心,你學壞了。」她听得一頭冷汗,嘴角抽了抽。「這種婬詞穢語哪听來的?」
「哎喲!小主,您就別害羞了,奴婢懂您的心情的,嘻嘻嘻!」痴心對她擠眉弄眼。
怎麼純真小丫鬟越來越有朝極品老鴇發展的趨勢了?
苗倦倦胡思亂想著,隨手打開了紅木匣子,乍然間瑩光四射而來,她不禁屏息,滿眼驚艷地看著里頭靜靜躺著的一支珠釵。
這支釵子樣式簡單,並無纏金繞翠、累累贅贅的精致華美做工,釵身是溫潤的碧綠翡翠,釵頭上卻是瓖了一顆珠圓玉潤、完美無瑕的碩大珍珠,散發出瑩瑩如月色的光暈。
本王就喜皎月……
她心弦劇震,霎時無法呼吸。
這是……他的意思是……
不不不。沒什麼意思,這全是風流老手哄女子歡心的手段,別中計,別在意,別……別真當了一回事,听見沒有?!
苗倦倦腦中的理智猛敲警鐘,可指尖卻自有意識地撫上那渾圓柔滑、柔然如月的珍珠,眼前彷佛浮現月光下,他溫柔眼神純粹而專注,嘴角彎起的似寵若溺笑意。
她胸口像是有什麼瞬間塌了,隨之而起的是又熱又暖又亂的一陣悸蕩,如汩汩春水肆意奔流,管都管不住。
「嘩……」痴心驚嘆連連,隨即興奮萬分,「快!小主,奴婢來幫您簪上!」
她愣愣地任憑小丫鬟擺布打理,望著打磨得光可監人的銅鏡中的自己,映照出鬢發如雲,明珠動人,雙頰嬌紅若打翻了胭脂,再掩不住滿滿的春光瀲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