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糾著一顆心進入那棟大樓,那間他們曾經親密度過半年同居生活的寓所,最後一次離開時,她鉅細靡遺拿走了所有屬于自己的東西,不留痕跡,所以當門一開,入眼所見相當潔淨、冷清,一點障物也沒有,像是裝潢好的樣品屋。
他們都不自禁打量著泛著霉味的室內,無言了半晌。他前去打開落地窗,讓夜風灌進屋內,掃去悶窒。
她一點都不想久待,直接了當質問道︰「你想問什麼就直接問我,干嘛送那些東西給我?」
「不這樣你會見我嗎?」他撇嘴道。
「你這人——」礙于決心疏遠的原則,她放棄情緒化的措辭。「還有什麼好談的?」
他踱步走近她,近得她忍不住倒退,直抵在沙發椅背上,兩人的距離已失去應有的禮數,互相逼望著,他也不拐彎抹角,直問︰「你前年出國前,我在電話中問你的那件事,你的答案是真是假?」
她變了臉色,但似乎心里有數會有這麼一天,不思裝傻,簡短應道︰「是真的。」
他又更靠近了些。「玫瑰,你沒有變,撒謊時從不直視我。」
她只好再度抬起頭,強硬地迎視他。「是真的。」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診所護士說的就是假的嘍?」
「……」她僵住,面色黯然。
「你當時不就想讓杜明葉為你傳達這個訊息,好讓我回心轉意?後來為什麼又改口了?我當時心煩意亂,相信你親口說的話,你說你並沒有懷孕,那張檢查報告是造假的,因為你不想再玩下去了。可是我最近想想不太對,只要用點辦法,沒什麼是查不到的,診所證實你最後一次在國內產檢時已經三個月了,而且你是準備生下來的,所以請坦白告訴我,孩子呢?」
這一次,她沒有回避他炯炯有力的逼視,她堅定無比地看著他,悲涼地想,世事總是如此,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晚,不是愛得太深,就是愛得不夠,為什麼現在才想追究呢?他們早已走在各自的道路上了,她的生活不再有他插手的余地了。
「你想知道嗎?」她若有似無地笑著,口吻是事過境遷的淡然。「很簡單啊,這件事怎能讓我家人發現?他們怎麼會放過你?我考慮了很久,選擇在國外做手術了,你想想看,我怎麼可能留下孩子呢?」
「你說什麼?」他不是沒揣想過這個可能性,但由她嘴里說出來終究力道不同。
「沒有人期待的孩子,何必勉強留下?」
「你是個母親——」
「不準質疑我!」她斷然喝斥。「李思齊,不要再追究這件事了。你早就不愛我,我也不再愛你,這是必然的結果,我們就徹底分道揚鑣了吧。我知道你一向愛自由,要你結婚並不容易,希望不是因為你的婚前焦慮癥才開始關注到你的前女友身上。說到這,你的前女友族繁不及備載,拜托你去關注別人,汪靜也好,劉斐琪也好,周安玲也行,誰都好,就是別再煩我。你大老板有錢有閑,我打工族分身乏術,沒辦法陪你玩,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私下見面,我可是有道德的。」
對他來往過的女伴如數家珍,她何曾將他徹底塵封?
「玫瑰——」他使勁攫住她手臂,以身軀壓制住她。
有生以來,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如此強烈惱怒過,也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如此無言以對,是他鬼迷心竅一味抗拒她而錯過了那件事,但向來執拗的她當時為何不能多做堅持而選擇放棄?這就是杜明葉一再對他強調他會後悔的原因嗎?
她動彈不得,仍然倔強地面對他。「我叫梁茉莉。」
「你一直這麼任性!」
「不,我深思熟慮過,我替你解決了所有的麻煩,還你自由,你應該感到慶幸,否則你何來今天這樁婚姻?」她面無表情道,趁他呆頓時推開他,搓揉被勒痛的手。「這樣回答夠清楚了嗎?還有任何問題嗎?」
他低默了許久,一動也不動,但輻射出的嚴冷卻令她開始焦躁不安,她不停舉手看表。他緩緩抬起頭,注視她,他的神情完全恢復了平靜,雙眼熱度消退,剩下陌生的冰冷,他啞聲回答道︰「沒有問題了,梁小姐。」
她徹底松了口氣,拉開門就要離去,他淡淡在後頭說了話︰「你就這麼急著把關于我的一切都抹煞嗎?」
她抑住眼中潮涌的濕意,頭也不回道︰「當初你不也一樣麼?」
李思齊永遠也不明白,她並不恨他,她只想遠遠地將他隔離在她的生命之外,嚴守她得之不易的寧靜生活。
她瘋狂地愛過這個男人,沒有人知曉,她生平第一個志願便是和這個男人相愛,所以,她根本無從恨他。
「茉莉,下樓來一下,我現在有客訴電話得處理,另外有客人在會客室,助理都在忙,替我接待一下。」店經理以內線通知她。
她收拾起澎湃的思緒,三並成兩步下了樓。
尋至會客室,沙發上坐了意料外的兩個人,一個是魏家珍,另一名是打扮相當帥氣的短發女子,兩人年紀相仿,並坐一起,狀似感情深厚。盡管對象太敏感,她還是十分有禮地向兩位招呼致意。
「這是範明萱,我的伴娘。」魏家珍大方地介紹。
「您好。」她伸手握住對方的手,範明萱一身小麥色健康膚色,濃眉大眼,野性豐唇,眼神大膽,她直勾勾盯著梁茉莉,別有意味地端詳她。
「我說的沒錯吧?」魏家珍向範明萱眨眼。
「怎麼了嗎?」她笑著詢問。
「我對她說,這里有個很特別的女攝影師,她還不信。」魏家珍一臉俏皮。
「不敢當。」她受寵若驚,內心一頭霧水。「過獎了。」
「客氣什麼?」範明萱露出一口皓齒,十分直率︰「剛听你們經理聊到,你在加拿大念過書?」
「是。」
「太好了。今年冬天我正好要去一趟加拿大,有什麼特別好玩的可以介紹一下吧?別跟我說那些旅行團的老梗行程喔,我能去的都差不多去了,跟我說點不一樣的吧。」
她愕然語塞。經理是要她下來陪聊天的?而她現在的心情卻很不適宜聊天,她無法故作熱情讓賓主盡歡;再說,她腦海里也缺乏真實經驗的素材,漫天胡扯並非她的習慣,她思考了一下,便決定說出實情。
「唔——我恐怕沒有能力提供您這些特別的資料。」
「哦?為什麼?」範明萱站姿瀟灑,揚眉問。
「唔——因為,四年里,我根本沒怎麼去玩過。」她老實答復。
兩個女人頓時失笑,起了困惑。梁茉莉雖然脂粉未施,清清淡淡,卻有股吸引人的特質,這股特質和乖巧或嚴謹都搭不上邊。難道履歷是求職時虛構的?兩人好奇追問,似乎對她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梁茉莉心生疑慮,她和她們連朋友都稱不上,但她既然起了頭,只好說下去。
因為某種隱諱的家族原因之故,梁茉莉中學後便被送往冰天雪地的加拿大繼續大學四年的求學生涯,她像被斷了根的游魂,每天來回宿舍和教室之間,過著索然無味的學生生活。絕非她天性內向,實在是她從家族得到的經援少得可憐,長輩美其名為量入為出,學會管理開支,其實是保守家族的苛刻傳統;加上她只是龐大樹狀家族的末梢附屬成員,沒有重金呵護的必要,所以除了基本的生活所需,她並無寬裕的個人花費,連通訊產品都只能使用基本款附上低階的照相功能。每一次因應課程必要購買的電子器材、電腦設備,不花上三天功夫寫上幾張洋洋灑灑的充分理由說服掌管財政的長輩,她根本是窘境畢露的。而想在這些有限的供給中挪出一點費用儲存起來以便寒假購買機票回家,儼然是一項相當耗神費力的功夫;因此四年來,她相當熟知校園附近各項打工資訊、管道,卻不識青春的狂歡滋味,因為只要她禁不起誘惑,吃一頓大餐,滑一場雪,買一件舞會禮服,來一趟跨國旅行,她便得等到翌年暑假才能使用家族提供的一年一次的來回機票,故而她從沒有機會變成玩家。
「這麼費盡心思回家一趟,不會是要探望家人吧?」範明萱表情促狹。
她笑了,這是個聰明的女子。
「是啊,是為了想見一個人。」她看了一眼魏家珍,對方相當認真地諦听。
與上次見面表現明顯不同,也許是好友在身旁,魏家珍變得活潑開朗許多,不見富家千金的姿態,心情看似極佳,彷佛是特地來閑聊的。
「然後呢?」
「然後……我很努力,所以後來——我們終于交往了。」
梁茉莉大方地進一步解釋,渴望回家自然不是因為思鄉之情,而是逐漸成年的她被獲準跟隨家人出入各種交際場合,次數多了,她總有機會看見那個人,是的,只為了看見那個人。
「值得嗎?」範明萱又問。
「那種年紀誰沒做過傻事。」值得嗎?沒想過,只知道能看見心儀的男子對一個少女來說很重要。
「嗯,听起來好像沒什麼好結局,他辜負了你?」
她笑而不答,再說下去就過于交淺言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