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張質殊坐在自家沙發上看著面前四歲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壓低臉玩著衣服上的圓扣,經常抬頭看她,一發覺她也正看著她,忙又低下頭,可一會兒又忍不住好奇的抬眼,反復的重復這動作。
這小女孩是外婆幫人帶的小孩叫小朋,因為這兩天她和朋友要去南部玩,本來托老媽幫她照顧,可這幾天老媽患了感冒,咳得快斷氣,小孩讓她帶萬一也感冒可怎麼辦?
正逢六、日,老人家于是想起來,還有個假日閑閑沒事的?
她雖然喜歡小孩,以前當外婆忙不過來時也會幫她陪小孩玩、幫小孩洗澡,不過,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吧?
人是習慣的奴隸,同時也習慣健忘。面對一個小孩,她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且誰說她六、日都閑閑的?她日子過得可充實了!
見她猶豫,外婆簡單扼要的問她,「你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她和昕皓之間雖然親密,卻不是男女朋友的關系。更何況要是說她交了男友,只怕外婆會號召親友加上公園健康舞社成員前來監定,老媽大概會請征信社,調查人家祖宗三代有無偷吃劈腿紀錄。
光想她都覺得,那是一場災難!
似乎也料到是這樣的答案,外婆說︰「那不就得了,沒男友,假日只會窩在家里胡思亂想。有小孩陪著,生活會充實多了。」
「……」
就這樣,理所當然的把小孩丟過來給她。
「媽媽∼」小朋看著她後說。
「我不是你媽媽,叫阿姨。」
「媽媽。」
「阿姨。」
「媽媽。」
張質殊撫額苦笑。老天,還真的只會說「媽媽」。都四歲了,卻因為一場車禍導致語言能力嚴重退化,醫生甚至說她可能不會說話了。
听外婆說,這「媽媽」兩字還是她媽媽每天耐心的教才學會的,她開口叫媽媽時,她媽媽眼淚活像水龍頭沒關似的。
這幾個月來她又進步一些,有時會說一、兩個字。她媽媽也是因為她才一個星期上三天班。
張質殊看著她可愛的小臉,想著她小小年紀就經歷一堆磨難不免心疼。她溫柔的拍拍她的臉,心想,這也許就是緣分吧?她可以好好疼她這兩天,就別放棄這樣的善緣。
似乎感覺到她的善意,小朋有些害羞的伸出手,「媽媽,抱!」
張質殊笑著將她抱了起來。忽然門鈴大響,她納悶星期六一早的,誰會來她家?把小朋放回沙發,她由貓眼看了出去——昕皓?
他不是說星期六要去打高爾夫?張質殊打開門,他一身的球裝。「怎麼跑來了?」
盛昕皓一面往里走,一面說︰「約打球的人帶著女眷,不可能打日正當中,連下午她們都嫌陽光太烈,只能打凌晨三、四點的,十八洞打下來正好天亮。」走到客廳要坐下來,對上一雙打量他的眼。盛昕皓怔了一下,回頭看張質殊。
「干麼這樣?沒看過小孩?」她打趣的損著他的錯愕。
「我知道你喜歡小孩,卻沒想到你會喜歡到去偷別人的小孩。」質殊的外婆以前是幫人家帶小孩的,質殊是孩子王,這實在不符合她給人的冷漠印象。
可他知道,她是真的樂在其中。她說小孩心思單純,喜歡就喜歡,不喜歡也從不勉強自己。她羨慕這樣的單純和自在。
張質殊笑道︰「你又知道是我偷的?也許是我生的。」
「不像。」
「會嗎?哪里不像?」小朋很可愛的。
盛昕皓煞有其事的說︰「你生的會更漂亮,起碼她老爸一定沒我帥。」
張質殊心跳加快,臉有些熱熱的,橫了他一眼,心里卻是一陣甜。
他和她的小孩啊……
雖然知道他是隨口胡謅,可這樣的話卻讓她越來越無法「等閑視之」!
她啊,最近腦袋跑的途徑和原本的有點不同。以前的她對昕皓的話,大概只會冷冷的損回去,根本不當回事。可現在她卻會因為他的一句玩笑話而無限放大的想了一堆!
她想起外婆說過的話。戀愛就是在旁人看來平凡無奇的事,你都會緊緊的揣在懷里,一再的反芻、細細的品味,每句話、每個表情、每個眼神……都可以被放大、被雕琢、延伸想象,在心里形成美麗的花園。
難道她現在也開始在放大、雕琢、延伸想象……打造自己的秘密花園了嗎?
在心里一嘆,她說︰「別在小孩面前胡說八道。」
「誰的小孩?」盛昕皓來到小朋面前逗著她玩,伸手要抱她卻被張質殊一手拍開。「你全身都是汗,髒死了,小孩抵抗力弱。你去洗個澡再來吧!」
他失笑,「規矩這麼多!不過你真適合當媽,你的小孩一定被你照顧得很好。」
「不過,你卻是個不及格的爸爸。」連去愛都不肯,結婚這碼事大概也是站在一大堆鈔票上,衡量哪堆鈔票能替他獲利最多。
昕皓會選擇的大概是政治聯姻,孩子媽他都不愛了,更何況小孩?
嘖,瞧她還說得義憤填膺的,她有什麼資格說他?感覺上她像是改邪歸正的盜匪,指著鼻子罵昔日的弟兄一樣。
「這麼看不起我,任何角色都是得學習的。只要我肯下工夫,哪種角色可以難倒我?」他認命的走進浴室,低頭又看到那泛黃到化學洗劑也洗不掉的陳垢。
「厚!你家的衛浴設備啥時候更新,叫你房東要收高房租就別太小氣。」二十幾年的老公寓了,什麼都重新整修,就是不肯修浴室。壁上磁磚斑剝不說,連洗手台都搖搖欲墜!
「快了啦!」住的人又不是他,意見真多。
張質殊簡單的弄了早餐,兩大一小在餐桌上用餐。看得出小朋的家教不錯,才四歲餐桌禮儀已經不錯了。兩人討論,難得放假就帶著小朋出去走走。
吃完自己的荷包蛋,小朋又看著張質殊。「媽媽∼」
盛昕皓笑了。「張質殊,你跳下黃河也洗不清了。」
懶得理他,張質殊把自個兒盤里的蛋給她。
盛昕皓故意把盤子拿走。「叫哥哥,叫哥哥蛋就還你。」
張質殊笑了出來,搖了搖頭。
「媽媽。」
「哥哥∼」他看起來像媽媽嗎?
「媽媽。」
盛昕皓嘴角差點沒抽搐。「好吧,退而求其次。叔叔……叔∼叔∼」
「足∼」
盛昕皓失笑,把蛋還給她。「好吧,勉強及格。只是媽媽和叔叔帶你出去玩,我怎麼有一種『隔壁老王』的錯覺?」他看著她。「爸爸∼」
小朋學著。「……杯。」
張質殊一怔,大笑。「她叫你阿伯!哈哈哈……」
盛昕皓失笑。「小鬼,來陰的!」
之後張質殊說了有關小朋的一些事,盛昕皓這才恍然大悟。就覺得奇怪,四歲的孩子應該很會說話了,怎麼她好像有點……遲緩?可她的樣子看起來很正常,應該只是語匯表達要一再訓練吧?
「好吧,叔叔今天就帶你去一個你不需要會太多『人話』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的!」
張質殊奇道︰「去哪?」方才說要出去走走,也還沒決定要去哪?
「動物園。」
小孩看到動物的共同反應都是手舞足蹈,樂不可支的。看著小朋咯咯笑的樣子就知道盛昕皓選對了地方。
天氣晴朗再加上老虎寶寶今天要亮相,原本假日就人潮不少的動物園,今天還真是擠得水泄不通,很多時候明明已經到柵欄外了,看到的卻不是動物,而是人。
小朋常伸長脖子卻什麼也看不到。看著她那渴望的樣子,盛昕皓一把將她舉起往肩上放。「小家伙,抱緊了。」
小朋開心得眼都亮了。張質殊手上相機則是拍不停。
兩大一小走走逛逛,小朋一直坐在盛昕皓肩上,張質殊則負責跑腿買東西。天氣熱她買了冰淇淋,小朋堅持自己吃又不肯從盛昕皓肩上下來。他只得雙手扶著她的身體避免她顧著吃,忘了抱住他。
「那你怎麼吃?冰淇淋會融化。」
「喂我啊!」他好笑的看著她,故意擠眉弄眼。「咱們看起來像不像一家子?雖然小鬼叫你媽媽,叫我叔叔。」
張質殊沒好氣的說︰「真的成了『老王』了!」
小朋忽然開口說了什麼,像是「爸爸」的發音,張質殊一怔,盛昕皓仰著臉看她。「你剛才說了什麼?」
「爸∼爸。」小臉俯視著他。
盛昕皓覺得有趣,也笑了。「感謝你的金口,我不再是見不得天日的老王。」話才說完,小朋手上的冰淇淋吃得慢融化,一截直接摔到他臉上。「嘿,小表∼」
張質殊大笑,笑得眼淚都快飆出來。
「女人!」
她忙掏出手帕往他臉上擦。「對不起、對不起∼」難得看到他這麼狼狽,忍不一住又笑了起來。「放心放心,即使臉上有一坨冰淇淋還是無損你的帥!」
小朋附和,「帥∼」
頑皮的眨眨眼,「看來我有戰友了。」
張質殊得意的笑,卻發現怎麼多了一些笑聲,這才發覺周遭不知道何時多了不少觀眾。
她有些尷尬的點頭笑了笑,回過頭瞪了盛昕皓一眼,責怪他也不暗示一下有人在看。「我去把手帕揉一揉。」
盛昕皓把小朋放了下來,張質殊把手上的冰淇淋交給他後逃似的離開。
帶著小朋到一處陰涼樹下找位置坐了下來。一個老人家笑著問他,「假日帶老婆孩子出來玩吶?」
盛昕皓一怔,這才發覺他是在跟他說話。「對啊。」因為說不是又得解釋一堆。
「你和你老婆都漂亮,怪不得小孩像洋女圭女圭似的。」老人家笑容可掬的說。「你太太比電視上的那些女明星都漂亮。」
盛昕皓難得玩興大起也開始胡謅。「對啊,那時追得可辛苦了。」
「看得出來脾氣不太好。」
盛昕皓忍不住笑了出來。「老先生看得出來啊?」
「當然,我對面相有點研究。不過那一型一定要先下手為強!很顧家,又忠誠、不會背叛,重點是很會生……」巴拉巴拉的說了一堆。
盛昕皓怔了一下,心想他話里到底哪里出問題,為什麼會這麼滑稽好笑?不久有一群滿頭大汗的大人小孩看到老人家忙圍了過來。「阿爸(阿公)(阿祖),你又亂跑了,你吃藥的時間到了,去替你倒水來,一轉眼你就不見了。」
其中一名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可能是老人家的兒子,他一臉歉意的對盛昕皓說︰「不好意思,我爸身體有點狀況,他會語言錯亂,現在說的是甲,下一句又扯上不相干的,如果造成你的困擾真的很抱歉。」
盛昕皓理解的點了點頭。「老先生以前是命理師嗎?」
中年男子表情疑惑又古怪。「不是,他以前是小有名氣的馴獸師。」
「馴獸師?」
「是啊,我爸這手絕活如今是我弟弟學了七、八成,他還真能替動物看面相!」
將老先生的話和他兒子說的連貫上,盛昕皓憋著氣忍笑,直到一家子走了,他才笑出來!
張質殊走回來時就看到一群人離開,又看他笑成這樣。「你把老人家怎麼了嗎?」她把揉干淨的手帕給他再擦一擦。
他大笑。「拜托,是我差點被騙好不好。」
「你會被騙?」她低抽出面紙替小朋擦手。
臉上還留著笑意,盛昕皓清了清喉嚨後說︰「那位老先生以為我們是夫妻,帶女兒出游。」
「然後呢?」
「他夸你長得比女星漂亮。」
也就是昕皓沒有否認他們是一家子出游嘍?張質殊佯裝不在意,心里卻有點開心。
「他還表示自己會看相!他說︰那一型一定要先下手為強!很顧家,又忠誠、不會背叛,重點是很會生……」他重述一遍老先生的話。
張質殊本來還挺肯定老先生的「有眼光」,最後一句「很會生」讓她有點惱羞成怒。「胡說八道!」
「人家可是家學淵源,真有本事!更何況,很會生,總比不會生好吧?」
張質殊一張臉紅得通透。「……剛才那些是老先生的家人嗎?一群人走向你,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老先生吃藥時間到了。」
「啊?」
「他得的病大概類似阿茲海默癥吧,有思緒連貫上的問題,例如,現在你們談的是晚餐要吃什麼,下一句他卻告訴你,他家的肥貓該力行減肥。」
張質殊開始覺得怪怪的。老先生相命的那席話怎麼忽然覺得不像是「相人」的?顧家、忠誠?很會生?「老先生以前是算命先生嗎?」
「不是,他是……馴獸師。」
張質殊看著他,一秒、兩秒……她忽然發難。「盛昕皓,你不要命了,把我當母豬還是母狗啊!」她追著他打。
盛昕皓抱起小朋笑著任張質殊追打。「哈哈哈……」
這一天,雖然只有一天,張質殊卻過得充實而滿足。動物園、深坑老街,他們甚至殺到淡水去看夕陽,在老街上買貓食喂街貓……
今天是退潮日,長長的海岸線露出一大片沙灘,海水不及的後方灘上被太陽曬得灰白灰白的。選了一處沙灘坐下,小朋玩了一天,陸續的睡了第三回合,盛昕皓把她抱在懷里。
張質殊偎著他而坐,眼看遠方。「好美,可惜要結束了。」
「這麼可惜改次再來啊?」
「再來也不會是今天的夕陽。」
盛昕皓回頭看她,笑了。「都不知道你是這麼感性的人。」
質殊今天真的很開心!難得看她笑成這樣,表情特別多,似乎情感也特別豐富。
「每天的夕陽都有不同的美,就像是每個女人都有不同吸引人的地方。你當然不會覺得今天的夕陽和昨天、明天,甚至大後天的有什麼不同。」
「不是一樣嗎?」
「當然不是。」她就覺得今天的夕陽對她而言特別不同,因為陪著的人是他,她看著夕陽,只希望它別沈得太快。
「那你倒是告訴我,有什麼不同?」
要怎麼說?需要用心才能體會的事,要一個無心人怎麼去感受?她的心忽然有點酸,吸了口氣,她耍寶的說︰「你基本配備不足。」
「……這理由讓我很無法接受。」基本配備不足?一樣有一雙眼,難道,她有他所沒有的第三只眼嗎?
「從古至今,有多少人學過書法?可也只有一個王羲之、柳宗元、張旭……雖說這和本身才情和努力有關,但有沒有心卻是關鍵。」其實任何事都一樣,想一窺其境,有心是基本。有心才會參與、才能感受享受、才能發自內心的喜愛。
「有心?」
她不打算在這上面多著墨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昕皓不懂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嘿,趁著光線還亮著,拍張照吧!」
「還拍不夠啊?」看她興致勃勃的跑到不遠處架三角架,對好焦,按下連拍後忙往回跑,一個不小心跌了一跤「喀擦」,爬起來又「喀擦」,跑回他身邊看他沒義氣的笑得東倒西歪,小朋被他過大的動作驚醒直瞧著他,張質殊憤憤然擰著他耳朵,「喀擦」又是一張。
兩大一小坐在海邊目送太陽沉入地平線。
夜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