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下不是笨蛋,豈會被糊弄。
「你知道我眼楮的病因?魟醫查了數年,都查不出眉目。」她若不是知情,又怎會默不作聲,更企圖隱瞞他?早該與他商議。
「……」她能說嗎?說他的眼會壞,是她的緣故?說她……就是端茶給他的混蛋?
她不敢想他會有什麼反應,只能咬緊唇,繼續當顆自閉的蚌,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你並沒有喂我吃下任何藥物,卻能在短時間內,將困擾了我許久的麻煩,輕易除去,然而,它沒有真正根除,只是……轉移了,童謠,不,那不是童謠,倒像術語……言靈嗎?」但言靈對他,該是效用不大,他又不是四龍子。
他幾乎猜中了八成!無雙臉色凝滯。
「你不說,我便繼續猜了——」他由她的神情判斷,真相,相去不遠。
「不用猜了!」
她倏地低嚷,知道他再猜下去,最終總會抓到頭緒,自行挖出始末,怎能瞞住?!不過是垂死掙扎!
干脆自己認了,怕仍是怕,卻更怕,一個又一個的謊,圓滿不了,她早就暗暗發誓,不再欺騙他的——
與其一塊一塊剝下痂痕,不如痛快撕下,是濺血,是愈合,一翻兩瞪眼!
「你的眼,是在圖江城弄壞的!是個小丫頭給你的茶,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親來喝!她以為那只是加了瀉藥的茶……」
無雙緊閉雙眼,不去瞧他听見時,露出怎生嫌惡,或震驚……
「她不想月復痛,也不要她娘親痛,所以想騙那些欺負她、傷害她娘親的人喝!可是她騙不了誰,在圖江城里,誰都不信誰!她原本準備咬牙灌下,月復痛就月復痛吧,但——」
她拳兒緊握,十指陷入掌心,重重喘了幾口,順了氣,但順不了胸臆間的躁動,還有,疼痛。
「但你出現在那里,看起來就是個爛好人!在我們圖江,爛好人誰都可以欺負,沒有人會客氣,越好的人,越是被踐踏得徹底……」
言盡于此,霸下已經明白,無雙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那日,他遇見的丫頭,是她。
「我不知道那杯茶……里頭竟是一只蟲翳,我真的以為是不干淨的茶水……」無雙已忘了再用「她」來偽飾,繼續說著,眸始終緊合,神情無比痛苦。
他沒開口,由著她講,不催促,也沒怒斥她。
周遭好靜,只有她的聲音,微弱地響著。
「……那日你提起,我一時沒能想起,因為……我很害怕,我想忘掉,忘掉我做的壞事,而我……確實也忘了,從記憶中將它抹消去。」
可是遺忘了,不代表不曾發生。
在她蒙頭遺忘的這段時間,他受的苦沒少過分毫。
「直到我回想起來,也想起了始作俑者……」
她娓娓訴來,與三娘的昔日恩怨、她回圖江城,和三娘的逐字對話,以及那杯茶的真面目。
能說的,該說的,她都說完了,霸下卻久久沒出聲。
無雙沒抬頭,沒看向他,只是等,等他……大發雷霆,罵她、吼她、責備她。
她也確實等到了他的怒氣。
「而你,寧可把蟲翳轉移到自己身上?!」
她以為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應該會是︰原本害我變成這樣的人,是你!
然後,再來便是一連串的斥罵斥罵斥罵……
她甚至做好了……他拂袖離去,與她死生不復相見的心理準備。
雖然,她難以相像,斯文的他暴怒罵人的模樣。
全沒料到,他是生氣了,氣的卻是——
「三娘的話我不敢盡信,還是保留後路,抱著一試的想法……」她還傻乎乎地認真回他。
「把蟲翳由我身上轉移給你,算什麼一試?!意義何在?!」他只覺得笨!治標不治本,不過換個人受苦!
換她受苦,他情願維持原樣!
灰,他早已習慣了,他卻不要她也習慣!
「意義很大,至少你恢復了,這樣就很夠了!」無雙認為非常值得,再重來一次,她仍會再做!
霸下駁斥︰「眼里只剩一片灰蒙,是件多可怕的事!時日越長久,不只是眼,連心都逐漸黯淡,那種感覺——」
她不待霸下說完,便低狺著,像小獸,聲音暗啞,自責道︰「你嘗了那麼久,那種可怕的灰蒙……是我所害,你無辜代罪,本就對你不公,替你早些解套,是我唯一該做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事更要緊!」末尾幾句,轉為堅定。
由他口中,听見他對灰蒙的感覺,她很心疼,又很氣。
心疼他過了太長的日子,氣那個害了他的混蛋自己!
她的眸光柔而無悔,霸下雖動容,卻仍惱著,不認同︰「你方才也說了,蟲翳根除之法,便是等蟲主死亡,既非不治怪癥,我故意等,你再將它轉回我身上,灰暗的生活,我比你更適應。」
「不。」她想也未想,螓首搖著︰「蟲翳在我身上,與在你身上,讓我掛心的程度完全不同。」
那是天與地般,巨大的差別。
她稍頓,像吁嘆了一口氣︰「我可以慢慢等,等待三娘死去,三年、五年、十年……我都不會急,可是若在你身上,我連三個時辰也無法忍受。」
不,三個時辰都嫌太久了。
「你卻沒想過,我也是同樣的心情。」霸下淡淡回了。
聞言,無雙眼中似有困惑,瞅著他,一臉驚訝貌。
「你為何意外?」霸下問,她的表情,仿佛認為她認識的他,不該也不會對她有相同的憐惜。
「你已知道……我是端茶給你的那個人,不是應該……很氣我?在知情的同時,對我只剩下怨、只剩下不齒,不願再管我的死活,無論我變得怎樣,全都與你無關……」
她確實是這般以為著,也深深認定了,今時開了口,便要有所覺悟——
覺悟他的憤怒,覺悟他的恨意,覺悟……失去他。
可是,他的反應出乎她意料,讓她茫然了。
「我沒有怨,沒有不齒,我是驚訝沒錯,原來那人是你,可那份驚訝,早就被你轉移蟲翳、雙眼無法辨色的發現,輕易淹沒了。」霸下此言不假。
他自己亦未曾想過,得知端茶的人身分後,他的心緒竟能如此平靜,無恨、無怨、無惱……
報復這一念頭,絲毫沒有浮現,他只更記得,她說「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來喝——」
那時,她才多小,竟被迫成那般的人。
雖然當時她的面容已然模糊,他卻沒忘,遞過茶水的那雙小手,輕輕顫抖著。
輕易地,心,為她微微疼惜。
「或許那杯茶,換成他人端來,我會在知情之後,雷霆大作,恨不得讓那人嘗到,漫長時日里,我所累積的怒火——」霸下平心而論。
他不是沒有脾氣的人,兄弟們皆說他鮮少發怒,然而一旦生氣,便是狂風暴雨。
被人弄壞雙眼之仇,足夠教他震怒吧?換作是誰,相信都會大大發火,鬧騰一回的。
「可是,是你……我便氣不起來了,對待旁人,我不一定能如此寬宏,許是我偏心,心全偏向你。」這也算認栽了。
氣不起她,若真有,也是氣她不與他相商,便自作主張把蟲翳轉至她身上,明明已看不見色彩,卻只字不提,故作平常,還想瞞他……
「霸下……」她眸眶濕潤,听他用沉穩嗓音,逐字說道,她已經想飛撲過去,又有些卻步,僵佇著不動。
是他探出手,將她拽進懷里,不讓她躊躇。
「我知道你並非存心,環境迫使如此,過去之事,你知我知,無須再道予第三人知,我不介懷,你也不放心上,就這般算了。」他的唇抵在她發漩間,熱息暖暖。
往事由他說來,雲淡風輕。
一語勾消的,是冗長歲月中,他失去的色彩、視野,和諸多本該擁有的豐富。
感覺她微微哆嗦,呼吸聲細細地、弱弱地拂在他肩窩,良久,他背後衣料一緊,是她雙手絞攏著。
「我……後來拿了藥回去,你已經不在那兒了……」如貓兒般的細喃,吐了這麼一句。
「原來你還回去瞧過?」果然是個硬不下心腸的小娃。
「對不起……」揪在他衣上的手又緊了幾分。
他模模她的過肩青絲,算是接受,以及回應。
「解決了『過去之事』,我們來談談『現在之事』吧。」顯然霸下對自己雙眼的在乎度,遠遠不及她的。
「不要。」
「不要談?」他挑眉。
「不是,是答案,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要』就是我的回復。」
把蟲翳再轉回我身上,他下一句,定是由此開口。
不要,這便是她的答案,沒有商量的余地。
見他皺眉,她則顯得冷靜,補充了理由︰「即便我們什麼都不做,只需要等待,蟲翳總有一日會解……」她雖無法斷定,哪一年哪一月,「蟲主」才會殞亡,她也不打算動任何手腳,一切順其自然。
霸下正欲再說,但她心意堅決,絕不在這一點上退讓。
「我不怕等,也不覺得眼前的灰,會影響我的心情,反而我感謝這一片灰,我透過它,看見的是你痊愈的笑容,是你臉上的光彩……」
無雙給了他一抹笑,甜蜜,純粹,不夾雜一絲虛偽,發自內心。
「但我想到你眼前那片灰,我又怎可能還笑得出來?」霸下難掩嘆息。
「別跟我爭,好嗎?我希望在你眼中,我是彩色且好看,而非灰蒙蒙的黯淡……」她想改撒嬌手段,但著實生疏,倒顯得別扭,臉也微微紅了。
越別扭,越可愛。
「你也知道……女人比較愛美嘛……」她仍試圖說服他,用她自己毫無自覺——可愛的別扭。
「男人便不同了,就算在我眼中,你只剩一身灰色,也是好看的灰……」她還在說,這回用上了討好,同樣生澀,雙腮越發的粉女敕。
他對這樣的她,這樣的別扭,這樣的可愛,難以拒絕。
另一方面,他清楚她的死心眼,她若不點頭,要從她嘴中撬出什麼,也是難上加難。
既然知道蟲翳的真實面貌,以及解除方法,並非不治之癥,他也卸下幾分戒心,姑且先答允,過幾日再來慢慢哄吧。
霸下思忖過後,終于頷首。
「好,我只依你這一次。」
「只依你這一次……放屁,我八哥那種性子,最後一定是百依百順。」嗲個兩聲,八哥何止心軟,連龍骨都化了吧。
這席話,當然是吐自龍子之九的那一位。
大床間,慵懶橫臥,連說話聲音都帶點兒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