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已有打算的無雙,只沉吟片刻,便面露堅定,轉身欲走。
三娘開口,喚止她的步伐,「你不想干淨利落些,而準備另找倒霉鬼?將蟲丟給他人便罷?」她本以為這丫頭會起了殺心,豈料她掉頭要走。
「你說的方式,我暫且先試,若所言不假,他能重見色彩,這也是我此刻最希望之事……那麼,我不會再回來找你。」無雙沒回頭,背對她,淡淡答著。
「也是,蟲轉到旁人身上,旁人的死活又與你何干?」既是替死鬼,當然要找自己的死對頭,才算一箭雙雕,救了愛人,又傷了仇人。
「沒有旁人,只有我。」無雙說得毫無起伏。
三娘驚訝不已,明白她的意思,更詫異了︰「……你要將那蟲……你不怕自己——」
「我不怕。」無雙回答,輕且無懼。
「你殺了我不是更快?何必浪費時間,到最後,仍是要回到這里,手刃我,才能解去蟲翳——」三娘在她身後,揚聲高喊。
她也想解月兌,這身體不過苟延殘喘,活著,已經變成折磨,若能借無雙之後——
「我不想殺你,我對你的恨,沒有強烈到這種地步。」兒時或許想過,但畢竟是娃兒的心思,不能當真。
她回首,望向曾令小小無雙又懼又怕、又氣又惱的「臭三娘」,如今,不及她的肩,瘦弱得挨不住一陣風……
「離開圖江之後,你這一個人,我連半次都不曾想起……」無雙直言,她自己也未曾想過,會有這麼一日,她能心平氣和與往昔的敵人說話。
再搖了搖頭,無雙修正道︰「不,不單單你,以『融筋蝕骨』陷害我的鱭妾,兩樣遠得像上輩子的事,若不是為他,我根本不會來。」
圖江城里,沒有值得她再眷戀的人。
無論,愛,或恨,或怨,或不舍,都沒有了。
「至于蟲翳,只要不存在在他身上、不蒙蔽了他眼,我便什麼都不怕,也不急,我可以等,等你壽終,等蟲翳自行解除。」言盡于此,無雙與她已無話可說。
「你怎可能不想殺我?!你該要恨的!我以前那樣對付你和你娘,數次欲置你們于死——」三娘嘶聲吶喊,追著邁步而走的無雙。
但無雙的腳步頓也不頓,她無法追上,是這具身軀病了、破敗了,更是她所追逐的丫頭,不再弱小、不再是她能掐圓捏扁,輕易傷害的小女娃——
短短幾步,拉開的長距,像是巨大鴻溝,三娘在青階上滑倒,撞疼了膝,爬不起身,嘴里仍嚷著,「殺了我!你殺了我呀!我想死!我想求一死!」
而早已走遠的無雙,坐上小鯊,輕駕一聲,小鯊載著她往前而去。
身後,是該忘的恩怨,她沒有留戀,盡數拋下。
「原來,外頭的海水,這般的藍……」
是贊嘆,是感嘆,小鯊馳往的海潮,顏色湛澄,也像絲綢,明亮,溫暖。
無雙像只驅光的魚,只想朝明耀的方向去,不願沉潛于黑暗之地。
返回龍骸外城,沿途走來,听見了近日內熱騰騰的消息——
「九龍子食不下咽?這怎麼可能?!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城里派了好多人來尋,只要是吃的,全往城內送一份,希望能讓九龍子開開胃口,否則滴水不進,其他龍子不吃不礙事,九龍子哪能撐得住?」
街道走一遍,此番言談討論已听了好多回。
九龍子不食?這倒真是大事……
她回到粥攤,金鱺立刻湊上來,說的也是九龍子之事,原來城內亦派人前來買粥,盼能讓九龍子開胃。
傍晚,霸下來了,金鱺銀鱺兩人當然沒錯失機會,問了九龍子狀況,他沒說太多,只笑著回了︰「外頭夸大了,小九無事,謝謝大家關心。」
待金鱺銀鱺各自忙去,屋里剩下無雙與他,她不迂回,直接問︰「沒這麼輕描淡寫吧,九龍子究竟怎麼了?」
她的眼神在說,別糊弄我,我不信你那套說詞,拿去騙別人吧。
他嘆笑,本也不準備瞞她。
「不好,他出現『月兌骨』現象……」
「月兌骨?!那不是上了年歲、接近壽終的老龍,才會面臨的——」她難掩訝異。
龍之將死,鱗光漸減,鬢須轉白,魂魄渾噩飄移,似要月兌骨離體,才有此種名稱。
九龍子距離年老,也還太早了吧?!
「正是如此,我們才擔心。」霸下神色一凜,笑意隱沒。
「是生病嗎?」平時看九龍子身強體健的,雖是瘦了點,還算一副頭好壯壯的模樣呀。
「一切都還不確定,也或許只是癥狀相似,並非真正『月兌骨』,目前仍在觀望,希望……結果是好的。」他藏不住憂心。
「會的,他才多大呀?現在月兌骨,未免太超前了。」無雙安慰他,要他別往壞處想。
他先是靜默,之後才慢慢頷首,再給她一抹淺笑。
比起九龍子,霸下的雙眼她還要更心系數分。
「早前來過一趟,金鱺說你匆匆出去了,發生什麼急事?」
正巧霸下如此問,她剛好順其話語,扯了小謊。
「去搶酒呀。」她記得石櫃里有一瓶煮食用的酒,起身打開櫃門,幸好真的有,她捧出酒雲,擱上桌,搬出一套說詞,「這酒,沒費功夫去佔位,可買不到呢。」
當然是原謅的,希望他不是太懂酒之人……
打開壇口,灑香溢出,她倒了滿滿一大碗給他。
「這麼多?」
「喝些,瞧你神色緊繃,半刻也不懈下,飲點酒,微醺但不醉,算是小小放松吧。」她勸道,倒是發自內心的關心。
「我酒量沒這麼好……」他苦笑,況且她還挑了盛湯的海碗,這一碗下肚,豈止微醺,醉死都可能。
「又沒要你一口干掉。」
霸下沒再推托,喝了幾口,酒一入嘴,便知這酒並不醇厚,沒有搶破頭的美味價值。
連他這不刁嘴之人,都能挑出一籮缺點,代表著,這酒,確實不太好。
他用眼神詢問,你就是特地去搶這種水酒?「就知道你不識貨。」無雙故意睨他,從腰際掏出絹子,上前要蒙起他的眼。
「為什麼要遮眼?」他意外問。
「讓你好好品嘗它的滋味,注意力全集中在舌尖上。」她要他安分,乖乖任她綁了雙眼,「再喝一口試試。」
他照辦,又沾唇輕啜。
遮蔽一視覺,入喉的酒……還是沒變,口感和氣味離「上乘美酒」,仍有好長一段距離。
「有沒有好喝些?」
說沒有,怕太傷人,說有,又昧著自己良心……
「喝這些便好了,再喝,我怕會喝醉。」霸下語氣婉轉,雖是答非所問,但也算間接推諉了。
「醉了更好呀。」方便她行事。
「醉了難看,怕失態。」酒,僅是淺嘗,並不醉人,但被蒙起雙眼,視覺暫失,听覺和嗅覺卻反倒敏銳起來。
听見,她說話的聲音近在耳邊,帶著勸酒的哄誘,一絲絲的軟,一絲絲的強硬。
嗅著,她身上淡淡的芬馥,甚至是發梢間干淨的皂香。
霸下幾乎以為,自己已經醉了。
這不好,還是解開手絹,讓雙眼識物,才不至于胡思亂想……
他手尚未觸及腦後的綰結,先踫到她的阻擋,無雙輕拍了他的掌背,斥道︰「還不可以解開!失態也只有我看到,怕什麼?」
就是怕在你面前失態呀,丫頭。
失態事小,失控事大,他不是仙人,沒有無欲無求的超月兌,在她身邊,他總是努力過按捺著,不讓潛藏體內那份龍的野性,掙月兌了理智。
有時不得不慶幸,衣裳裹住了龍鱗,也裹住了皮囊之下,神獸龍子的原性……
「再喝一些,半碗都還不到呢,你酒量這麼糟嗎?」她就是抱持著想灌醉他的打算。
是不糟,只是目前作祟的,不單單是酒呀……
明明說要讓他放松,現在反倒讓他更緊繃——嗯,就各種狀況而言……
她雙手捧碗,碗沿抵向他唇間,意圖明顯,不就是要他喝嗎?
霸下只能再喝,喉結滾動著,咽下酒液,她毫不客氣,足足灌他一大碗。
他吁出口的氣息帶著酒味,呼吸還算平穩,卻不說話了。
「霸下,你醉了嗎?」無雙試探地問。
「還沒。」
她悄悄觀察了一陣,感覺他的呼吸,逐漸地濃重了起來。
「醉人的,通常都說自己沒醉……」她細語呢喃,他沒答腔,她湊近一些,覷瞧他的反應。
霸下只听見,碗與桌的輕踫聲,再來便是輕輕窸窣,向他靠攏過來。
肩上兩只葇荑攀來,她的鼻息貼近,就輕拂在鼻間,一吸氣,滿滿全是宜人清香,屬于她身上非脂粉的香。
她的唇,幾乎觸踫到他的鼻梁。
無雙準備吟念著咒,將蟲翳引出,她謹記著三娘所言,一心只想替代他。
咒語輕聲吟唱,像曲兒般,一句、兩句……第三句沒機會月兌口,便教霸下張嘴吻住了。
她念了些什麼,完全未入他的耳,只知那一字一字,全成為呵面的暖息。
她靠得這麼近,嗓這麼輕,吁吐暖暖,無一不是挑逗。
行動被打斷,無雙瞠圓了上,卻不知……該不該阻止?
他,在她唇間輾轉、吮肆,讓她雙唇微微疼著著,毫不節制的力道,要吞噬人一般,急切,難耐,渴望。
酒意不足以令霸下失控,真正教他月兌離掌握的,是她。
是她太甜、太香,又太靠近,氣息撓人,比酒更醇,使他耽溺。
當她回吻了他,而非推拒時,更像一貼猛藥,他為之一震,龍鱗同時爭先浮上,他無法再壓抑,將探入自己口中的小舌,緊緊餃著,糾纏著。
她這只龍女,豈會不懂霸下此該體內亟欲出柙的獸?
就連她,都為他口中濃郁的酒息,醺然欲醉。
他扯松了眼前的鮫綃絹,又遭她打手,只來得及瞥見她嬌嗔的面容,接著眼前再度一黑。
「我沒說能取,你就不許拿下。」她的口氣像惡霸,甜美的惡霸。
「何時才能取?」他的嗓沉啞了數分。
他想看她。
就算只能看見黑白的她,也不願錯過她的顰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