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無雙幽幽轉醒。
茫然的眸光,還沒能清明,迷蒙且縹緲,游移在床板上方,眼前影物顯得模糊一片。
蒙朧間,兩張臉孔,驀地貼近。
「小姐醒了!」金鱺率先發現。
無雙腦門嗡嗡作響著,金鱺的喜嚷尖銳刺耳。
「小姐,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喝口熱沫水?」
銀鱺的聲音加入,同樣吵嘈。
「……都先閉嘴。」她的頭好痛,連開口低斥,喉也痛。
兩人不敢再開口,站在床邊,直勾勾瞅著無雙。
無雙躺了好一會兒,不斷吸氣吐氣,渾噩感逐漸散去,記憶回籠,她憶起了始末。
她連忙坐起,雙掌捏放,指甲陷入掌心時,感覺得到疼;眼楮視物清晰;耳畔,听得見金鱺銀鱺的呼吸聲……
都還在,她沒有失去任何一樣感官。
「我要喝水。」聲音有些啞,但並無困難。
「馬上來!」銀鱺早已備妥,暖著壺,在等她蘇醒,快手斟了茶,奉到無雙面前。
無雙慢慢啜飲,喉間流過一股暖熱,舒緩干渴。
她失去意識前,眼前最後一張面容,是淡淡噙笑的霸下,說著……
無須特別為我,而勞心這麼做,我已答應你的追求,自是不會食言。
他呢?
「是八龍子送我至藥居的?」
「是的。」兩人同聲回。
真不想被他看見她狼狽的模樣……
「他走了多久?」無雙又問。
「八龍子與魟醫還在外頭談事兒呢。」
無雙眉峰略挑,「知道談什麼嗎?」
「應該是與小姐攸關之事。」金鱺道出猜測,一旁銀鱺也點頭。
「我?」
「方才八龍子見小姐昏迷不醒,那神情,有多舍不得哪。」銀鱺咭咭笑著。
「對呀,巴不得能替小姐痛,只求小姐別多疼一分。」金鱺所見亦是如此。
無雙頗覺意外……他,對于她的毒發,竟存心疼?
意外之後,涌現的是窩心,是開心。
不涉及利益關系下,還是有個人願意發自內心給予憐惜。
「小姐,你這回演得比上次裝重病,騙過姨夫人還要更逼真,先別說我和銀鱺險些被騙倒,連八龍子和魟醫全都沒懷疑。」
金鱺突如其來的稱贊,讓無雙一頭霧水。
「演戲?我演什麼戲?」
「假裝毒性發作呀!」金鱺銀鱺異口同聲。
「胡言亂語!我哪有演!」無雙駁斥。
「小姐的苦心,我們明白,絕不會說溜嘴,小姐放心。」銀鱺擔保著。
金鱺也忙不失應聲,頷首如搗蒜︰「只要能拿到仙果,小姐做些什麼,我們定全力支持!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小姐盡管吩咐!」
明白個鬼!
她這一回,險些連命都掉了,全然沒想過,假借毒發去做戲騙人!
听听她們,將她說得多心機深沉、機關算盡!
「你們給我听仔細了!根本不是你們說的那樣!我身上的『融筋蝕骨』已開始——」
話,梗住。
因為,房門前,站著霸下。
他听見了多少?
他的表情淡然,若說有些些憂慮,也是為她的病情而生,不像是听到金鱺銀鱺那番胡亂瞎猜。
霸下步入房內,來到床邊,高大的身軀微彎、關心詢問︰「你覺得好些了嗎?還有哪兒不適?」她自己也覺得怪,這次毒發,她沒殘了手、沒瞎了眼,更沒聾了耳,身體各方面不存有半點疼痛……
仿佛發作時,難忍的劇痛,只像做了場夢,夢醒了,了無痕跡。
他的眉心松放了些些,露出笑︰「已能坐起了嗎?不多躺躺?」
「真的不用,我一點也不要緊,瞧,下床都沒問題!」她挪臀,要證明自己安然無恙,不要他替她操心。
小姐這是在做什麼?!這種時候,正是裝柔弱、扮可憐的大好時機哪!
不趁機騙取八龍子心軟,泣求著他,取仙果,保性命,卻反其道而行,端出一副健壯樣,是怎麼回事呀?
金鱺與銀鱺滿腔迷惑,想問又不能問,只能干著急。
「那麼,與我去個地方吧。」他扶了她一把。
「哪兒?」
霸下瞅了她一眼,瞳色翠青,深目濃邃,里頭閃動了些什麼,兩泓綠眸染了淡淡的哀。
他仍是回以微笑。
「海仙洞。」
「……海仙洞?」
無雙怔然,喃喃重復,仿佛他說著的,是要與她相約去跳萬丈深淵。
他剛口中所言,是海仙洞沒錯。
「為、為何要帶我去海仙洞?」她不由得語氣僵頓。
「海仙洞,取仙果。」他答道,已逕自動手將她抱起,往房外走。
金鱺銀鱺也呆在當場,做不出反應。
「你怎會突然——」
難道,他真的……听見金鱺銀鱺那番胡言?
不對,若听見,他神情不會如此平和,早該勃然大怒,斥罵她的壞心眼,數落她的虛偽,然後掉頭走人,再也不管她死活,而非……
「你需要它,不是嗎?」
來到寬敞外庭,霸下喚了聲「光鮫」,一道耀眼白光如電劈下,教人無法直視,待白光趨緩,盤旋舞空的長鮫現形眼前。
那是由他龍骨化身,戰時能成兵器「水箭」,平時則以坐騎驅使。
光鮫瘦長靈活,馳騁之速快如飛箭。
他抱她坐上光鮫,她仍感困惑,無法理解,頻頻回首,問他︰「你帶我去取仙果——不會違逆了什麼天條海條?!不會受罰吧?!」
雖然,他願主動領著她前往海仙洞,她該要心底暗喜,無須多問其他,只要順著他,藉他之手獲得仙果,但——
一切,發展得太迅速,她來不及歡喜,卻記得……替他擔心。
「當心,坐好,別摔下來了!」
霸下阻止她亂動,在光鮫背上,若不留神,隨時會發生危險;況且光鮫一奔馳,速度飛快,稍有松懈,被拋了出去可不是開玩笑。
雙臂將她圈緊,阻隔所有危機,兩人靠得好近,他的聲音飄在她耳邊︰「你想問什麼,等到了海仙洞再說。」
同時,光鮫如拽滿弓的箭,唰地擺尾,化為疾光,馳射了出去。
沖擊的力道,迫使無雙往後仰,撞進他的胸坎,背脊抵在那片厚實之間,即使撲面的海潮強勁猛烈,也無法將她震離。
因為,身後,有他護著。
連拍痛了頰的潮波,都被那只……高舉于眼前的臂膀,全數阻隔。
誰也沒有開口,此刻就算誰說話,也會被潮聲淹沒。
周遭景致急遽變換,海中光與影,交織錯縱。
深邃的藍、濃沉的黑,一一掠過,照映著他掌間掌紋清晰,膚色模糊,指與指,修長,美麗。
光鮫不負其名,如光似電,千里之距,由它馳騁,也僅止須臾。
巨大的神佛塑像,沿岩山而立,聳然映入眼簾。
佛像結跏趺坐,神情安寧,眸微斂,俯視萬物。
仙裳構之以石,雕功渾然天成,輕靈飄袂,毫無沉重死板,左右圍繞仙獸、清蓮、祥雲,同為石像,栩栩如生。
一尊佛,便是一整座海岩,山巒般雄偉壯觀。
光鮫放緩馳游,靠往巨佛,越是接近,越覺石佛博大。
「這里……就是海仙洞?」無雙月兌口驚呼。
她原以為,海仙洞只是處小洞穴,未曾想過會是這等光景。
「洞口在佛手那兒。」
霸下躍下光鮫,留她在鮫背上,光鮫緊跟他身旁,與他並行。
「這一趟我本可自行來,無須佔用你的休養時間。」他娓慢說著,稍有停頓,在無雙正欲搖首,說出「你沒有佔用到什麼……」之前,他再續言︰「不過,取仙果,有我無法辦到的情況,再加上你熟讀魟醫所借書籍,記得仙果各色用途,由你來取,自然最好。」
「咦?你無法取仙果?」
是職責所致?或是,有禁忌在身?
霸下回視她,眸很亮……明明那麼亮,卻有一絲黯光籠罩著。
「我看不見。」
「什、什麼?」她有听見他所言,只是難以置信。
他是瞎子?
她盯著他的臉,由他眼中,看見了憨呆的自己。
不……不對呀,他完全不像盲人,數度相處,更瞧不出不便,他卻突然說,他看不見?!
無雙急伸出手,要在他眼前揮舞,驗證虛實,被他輕輕擒下。
輕易就看出她的誤解,霸下微微一笑,澄清道︰「我並沒有瞎。」
「可你說你看不見……」
「我看得見山,看得見海,看得見城中一景一物,眼前的人,眼前的事,也能看見你,身穿輕便勁裝,削短發,模樣伶俐,只是——我看不見『顏色』。」
他面容淡然,說著「殘疾」,卻听不見自卑或遺憾。
「我眼中的山,灰的;海,灰的;一景、一物,灰的,就連你……也是灰的。黑白灰,便是我所能看見僅有的顏色。」
他笑著,這麼說。
翠如玉,碧青的漂亮瞳眸,竟然……藏有這般的殘缺。
「仙果顏色眾多,我卻只能分辨深了些的灰、或是淺色的灰,我無法看見哪顆紅、哪顆綠,就算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我也幫不上忙。」
無雙怔怔地看著他,耳朵听他說著,震驚自然是有,幾乎是同時地回想起來,他總身穿鮮艷的衣裳,她嫌刺目、俗麗,認定贈衣的龍子,存心要看他笑話。
原來,他的兄弟們都知道,七彩的色澤,由霸下看來,只是灰的深淺變化,他們不過是希望……他能看到更豐富的紋樣設計。
難怪,她問他︰沒有讓你覺得,她仿似一朵鮮花,顏色嬌女敕、粉致,想捧進手中,密密呵護……
他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難怪,她任性說著︰我只偏好黑色,其他顏色,在我眼中,皆顯多余。
他會牽起那樣的笑。
難怪,她贈他各色海,無心一問︰最喜歡哪種顏色?
他會涌現那樣的眸光。
難以答復的神情;「我求之卻難得」的苦笑;以及略帶惋惜的眸光。
她覺得好難受,一股酸澀,還有難以言情的復雜,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