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她月兌口問︰「你很喜歡俗……嗯,華麗的衣著。」
總覺……與他不相符,強烈的違和。
「很鮮艷華麗嗎?」
霸下反問,舉起袖,自我審視,一臉毫無自覺。
「世上所有顏色,全穿上身了。」她這般嘲弄,夠明白了沒?
何止華麗,根本就是……難以言喻。
換成是她,要穿上這種華裳,得有強大勇氣,以及無畏人言的厚臉皮。
他指月復輕輕撫著,袖口間多嬌的花團錦簇,各色繡花飛鳥,在衣料之上,爭奇斗艷、栩栩如生。
瞧他的笑容,似乎對她的論點並不苟同,無雙唇角一撇,再補上︰「孔雀鰩一族也自嘆弗如。」
打出這比喻,更顯而易懂了吧。
孔雀鰩,堪稱海族中,色最鮮、彩最艷,魚尾勝過雄孔雀之羽,游拂之時,尾如長虹,拖曳流光,在海空劃開道道璀璨。
「是嗎?」霸下一笑。
還敢問她,是嗎?
她才想問,不是嗎?
難不成,這一襲衣裳之于他,算是樸素?他尚有更花俏、更驚人的,沒穿出來見人?
「兄弟送我的,我倒沒注意這些。」
你兄弟不會是在惡整你吧?她心中冷冷地想。
他看來就是一副和善好欺的模樣,沒脾沒氣,難保兄弟之間沒存壞心眼,背地里設計他。
表面兄友弟恭,暗里腐敗惡臭,諸如此類教人作嘔的虛假,她見過的還會少嗎?
明明不是招峰引蝶的性子,那些兄弟盡送些不合適他的衣裳,將他裝扮成俗麗彩鳥,居心叵測。
他的身形、簡單、素雅的黑絨裘,便很合適了……
咦?她與他又不熟稔,怎會以了解他是哪款性子?——無雙眉心一緊,斥著自己多心。
說不定這種打扮,他自身偏愛得很。
「兄弟送的你便穿,哪天他們送些粉女敕的軟綢女裳,難不成你也照單全收?」她嘴壞,酸溜溜的。
她討厭……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家伙。
越善良、越好欺負的,越教她皺眉。
「他們不會這樣做。」霸下搖頭。
「哼,你又怎知他們會不會?」她哼聲。
人心隔肚皮,掛著一臉甜笑,再捅人一刀,這種事可不是子虛烏有。
「自家兄弟,沒那種惡念。」他為兄弟們辯駁。
不過,他想,曾有某幾只倒動過這類玩興,不帶惡意,只是好玩。
無雙嗤之以鼻,嘲諷他太傻、太天真︰「就是自家兄弟,利益、權力、地位、爹娘寵愛,才更容易滋生惡念。」
她的家族,正是如此。
所有的丑惡,早已潰爛見骨。
什麼兄弟姊妹,翻起臉來,比仇敵更狠。
霸下沒開口,始起眼,凝著她。
素聞她那一旁支,家斗的情況及手段轟烈狠厲,什麼都能爭,什麼都想奪。
那環境養出她好強、好勝,不輕信于人的個性,並不讓人意外。
也許,連她的腿傷……
「你們有九兄弟,彼此之間爭斗得很嚴重吧?」無雙突地問。
不待他回答,她冷冷撇唇,自覺問也白問。
九名龍子所爭,全是海之主的龍座,豈有拱手讓人的道理。
于是,她逕自又答︰「忙搶功、忙陷害、忙于除去對方,看似和睦,鮮有嫌隙,實則笑里藏刀,算計著踩在誰的肩頭上,才能爬得更高些。」
這便是她過的日子嗎?
猜忌、防備、存疑,草木皆兵,誰都無法盡信……
才造成她此刻,眉冷、目凜,一臉冰霜,連說起話來,嗓亦清冷森森——
「像你呆呆的,通常第一個被剔除,此時,仍滿心以為兄弟情堅似金,不會陷你害你,一切皆屬意外、無心……抱著單純斷氣。」
她不留情面,也不婉轉。
「我呆呆的?」霸下咀嚼著這……嗯,有趣的描述,頗為玩味。
「忠厚老實。」她略略修正,然而,臉上神情對這四字,另有見解——
忠厚,蠢得很雄厚;老實,呆得很扎實。
一目了然的鄙視。
「太忠厚老實的人,短命。」
果不其然,她再開口,一樣沒好話。
「不去害人,也會被害;不想沾血,卻被迫不得不沾。說我挑撥也好,斥我胡言也罷,你啊,還是別太相信……你的兄弟們。」
她原想將這些話說罷,便起身走人,不想讓他誤解,她是在同情他的「忠厚老實」。但她壓根忘了,忘掉自己的腿瘸,撂完話,轉身就走的豪邁,現在的她,無法做到……
她又惱又氣,想狠狠捶打雙腿,又不願在他面前做出如此示弱之舉,只能繃著臉、咬住唇,露出窘色。
倒是霸下,看穿她的心思,明白她何以臉色一變。
不是他觀察細微,或是心思縝密,而是她根本藏不住情緒。
她養出了防備心、猜忌心、疏離心,卻似乎養不出城府,學不來深沉心機。
他緩緩站起,袖口邊刺繡的花紋,美麗、鮮艷,隨他走動,仿佛活著一般,迎風搖曳,那些栩然的花,朝她綻來——
不,是被花紋披覆的手,伸向了她。
「在陸路上,行動不便者,確實寸步難行,不過身處海域,佔了地利,倒也不至于無法『走動』。」
霸下握住她的膀子,輕易地將她提高起來。
她一愣,來不及反應,人已像只小蟲子,被他提在手上。
她雙腿無力支撐,全身重量集中在他一掌之內,對他卻不具任何影響,無須多費勁道。
「你做什麼?」
她以為,他會追問她何以說出︰還是別太相信……你的兄弟們。
或是,可她為誣蔑其余龍子開口致歉。
然而,他並沒有。
仿似他不在意那些,反倒將注意力轉移到她的腿傷。
「只要能浮起來,『走』就不成問題。」霸下在她腰際輕輕比畫,指常之間凝出薄透的氣沫,繞著她縴細的腰劃過一圈。
他並未踫觸到她,手掌距離衣物,尚有一指之距。
腰間傳來觸感,也是相隔著氣沫。
那層氣沫形成圓圈,沫身泛有七彩,嵌在無雙腰上,那膨軟的程度,像一大團綿雲。
她飄浮了起來,即使他松手,她也沒狼狽摔跤。
圓圈氣沫,撐托起了她。
「你可以靠著自己,或是由女侍輕扶……」霸下淡眸瞟去,那兩只不敢靠太近,只躲在遠端一角,窺探著、注意著的魚女,她們應能听見他說話。「龍骸城多數地方皆能暢行無阻,許多美好景致也不會錯過。」
無雙感覺新奇,未曾想過氣沫也能這般用。
她想憑己之力,試圖移動,強烈的好勝心讓她不想受助于人。
雙手撥動,果真毫不費力,她像個甫學會走,便想開始跑的女乃女圭女圭,亟欲嘗試氣沫還能做到多少的事。
豈料,氣沫看似容易,卻有奇竅,一味地拂游雙臂,只會反其道而行。
她非但前進不了,氣沫還失去控制,領著她在原地打轉,一圈又一圈……
無雙听到自己發出的驚呼,同時,還有他的笑聲。
不是震天價響,不是肆無忌憚,不帶惡意,沒有嘲弄,只純粹是悅樂,因為好笑而發笑。
霸下邊笑,邊為她止下轉勢。
「你的姿勢不對,也太心急了。」
她在這個男人面前總是出糗,被他看見她失措、笨拙的模樣。
「……這樣好蠢!只會被當成笑柄!把它弄開!我不要了!」惱羞成怒,便是無雙此刻寫照。
「沒有人會笑你,而且,你看起來也不蠢。」
這口吻溫溫淺淺的,壓根是在哄女乃娃的吧?!她才不信!
「你剛就笑了!」她指控,臉上一片惱紅。
「你看錯了。」為了安撫她,善意的謊他都能說。
「我听到的!」她拳兒握緊,抵在腿側。
笑得那麼理所當然,聾子才听不到!
「我不是笑你……應該說,我的笑沒有惡意。」
只是覺得她方才窘紅的神情,很可……可愛。
他若實話實說,她也不會開心。
比起「可愛」,勇猛、強悍之類的褒美,她才會更喜愛吧。
「這種氣沫並不難使用,瞧,只要牽著,像散步一樣,就能輕易移動。」霸下親自示範,握起她的手,邁開步伐。
他一走,她也跟著挪動,雖然雙足無法使力、無法舉步,卻能因他牽曳,緩慢地飄浮前行。
她身下的裙擺微微拂曳,如流瀑,奔泄而下;如嬌花,怒展綻入,乍見之下,只覺好看,完全瞧不出腿有異狀。
「你讓你的侍女們挽著,慢慢走,神情悠哉些,旁人不細瞧的話,是看不出端倪,也不會多注意你的腿傷。」霸下沒松開手,仍在走著。
大掌寬厚,溫度炙暖,覆在她掌背,用著一種……很輕的力道,牽引她走過藥居一角。
她還記得,扛起螺轎的他,氣力有多驚人,此刻卻也能有……呵護著花朵,不傷蕊瓣、不折細睫的溫柔之力。
掌好暖,指節有力,但不見蠻橫——她納惑盯著,想瞧明白,這男人的手,將那些勁道,全藏到哪兒去了?
這一遲疑,又被他拉了好長一段路。
兩人身影似極了悠然漫步,穿過海草蔥蔥的小徑。
草間綻開的繁花,是陸路上難得賞見的海之花,花瓣厚實,像多汁的鮮果,色澤更是罕見的艷。
當她意識到,兩人手相牽、共步游,落在旁人眼中,是怎生的親昵,招惹閑話,她連忙甩開他的手。
甩開好溫暖、好謹細,令人心安的……那雙手。
少掉她的牽曳,她險些又在原地打轉,還是靠他出手扶住氣沫,穩下她,而她一時情急,攀住他的臂膀,不想再失態——
結果,仍是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討厭無助、柔弱的自己。
更討厭,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無用待援的自己!
「你們兩們,過來攙她。」霸下喚著緊跟在後面的兩只魚女。
魚女趕緊上前,牢牢挽住無雙,不敢稍有差池。
「不用走遠,但適時外出散心,對她的傷勢恢復有益無害,若她體力不錯,多陪她走走。」他交代魚女。
「是。」她們連連點頭,應諾著。
他回過首,朝無雙笑,太淺,唇角甚至沒有勾起,只有眼尾微微變下。
「明日別忘了來喝藥,我再帶梅子過來。」
她沒給他允諾,回以沉默。
結果,她還是乖乖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