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著敵人吐苦水、傾訴心里的煩惱,著實令人感到有些詭異,但偏偏律景鳩羅就是懂得流葉音的真正心聲,也確實能夠安撫她的情緒。
她氣豐族害死父王,一般人只會教她要記得這個教訓,日後好復仇,再不然便是要她節哀順變。
但律景鳩羅卻是安慰她,問她心里是否有著突然失去至親的哀傷、孤單,以及恐懼。
她有些訝異,卻也心口一震,因為這確實是她一直放不開仇恨的原因。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像從前一樣,給予她宛如父王給她那般的安心感、陪伴的親昵滋味,因為她要的不是忍耐,亦非復仇。
她成天口口聲聲嚷著要為父王完成遺願,才對得起父王,這點在流火國自然只會被視為孝親的表征,誰也不會開口反對,但又有誰知道,這句話她喊得有多心虛?
不,流火國上上下下從來沒人質疑過她,卻也讓她更加分不清自己心里的吶喊,究竟是為了父王,還是為了她欺騙自己?
而律景鳩羅卻是安撫般地問她,比起完成那個臨死遺願,她更在意的,是不是因為在臨死前,父王惦記的唯有家國大事,卻沒有她這個獨生女?
如果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這點,那就表示,她並不在意復仇,她出兵為的不過是希望代父王完成遺願後,父王的心思就會重回她身上。
听著律景鳩羅這異于常人的說法,流葉音再一次被說服了。
因為她的心里,確實有那麼點怨懟,對于父王臨死前甚至沒有半句關懷她的話語,或是為她感到心疼的憐惜而感到心酸。
而今……雖然這個心願已無法實現,因為即使她打敗懷國,父王也不會重回她身邊,贊美她是個乖巧的女兒,但是在未能厘清自己的真心前,除了復仇,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安撫自己慌亂的心。
反復的糾葛錯亂思緒,造就這一場戰事,可追根溯源,問題不過是因為她的寂寞、她的空虛與恐懼。
她的女王身分令她無法坦然地吐露這些心情,也造成她期望的落空,至于她內心的沖突與矛盾,流火國內無人能懂。
但是……律景鳩羅卻非空口說白話,他是確實地深入了她的內心……
不管她堆砌多少听來冠冕堂皇的好听說詞,律景鳩羅總是不帶反駁、不帶勸誡,以極為安撫的話語,將她埋藏在心里的痛苦挖掘出來,甚至為她裹傷包扎,給了她一個可以安心傾訴與得到憐惜的去處。
所以,這可說是她頭一次有機會打從內心面對自己吧!
拋去漂亮的安慰話與客套話,源源本本地正視自己的心情後,她發覺,父王去世雖已七年,但她卻是直到此刻,才有父王死去的實在感。
甚至,她也明白自己的任性與妄為,究竟為的是什麼,那些心緒上的矛盾,又是從何而來。
這感覺,就像是有人將她肩上的重擔挑走了一半,讓她這回大哭過後,真的能夠打從心里放松下來。
一邊感受著背後傳來的暖意,流葉音抹抹哭花的臉頰,揉揉哭紅的雙眸,哭聲漸歇,而暖意卻跟著竄上心頭。
許是同病相憐的情境,讓流葉音對律景鳩羅多了分認同感,所以心里也興起了一分親切之情。
看來,律景鳩羅可不是個光會打仗的將軍,否則他哪會如此體貼她這個敵國的女王,甚至還安慰她?
吸吸鼻子,流葉音縮著身子挨在律景鳩羅的背後,在被他安撫之後,她對他的成見似乎也跟著放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原本對他的欣賞,以及純粹的傾慕之意。
其實撇開打仗的敵我之分,她並不是真的討厭律景鳩羅,剛才會跟他大吵,都只是因為情緒難解,但如今少了那份糾纏不清的憂傷後,她卻是越來越喜歡這個華京戰神了。
在流火國當了七年女王,她見過不少人品好,武藝也高明的男人,身邊不乏有人為她談親事,更有人大膽對她這個女王示好,希望能夠與她結親,好成為流火國的國王。
可不論那些男人在流火國的地位如何,家世又有多高,外貌又有多英挺,她卻從來沒看上任何人。
但此刻,這個僅是將寬背借給她,卻毫無半句好話,只是為她守護身後的男人,卻令她得到無比的輕松感、滿足感,讓她安心……
這可說是過去從來沒人能帶給她的感覺。
就連最了解她的堂兄流鐵竟,分明與律景鳩羅一樣是個大男人,心思也沒律景鳩羅這般細膩。
呵……不知道流鐵竟若是知道此刻她正與令他頭疼的華京戰神窩在一塊兒,臉上會有什麼樣的吃驚表情?
想著,流葉音不自覺地迸開了笑容,卻也在同時感到些許錯愕。
她笑了呢!
過去那七年,即使發生任何有趣的事,她似乎都沒能像現在這樣,露出輕松又單純的笑意……
而且,是打從心里覺得這是件有趣的事,卻不是為了配合任何場合或任何人。
悄悄回頭瞟了眼律景鳩羅,見他僅是靜靜地坐在身後,流葉音突然很想好好地重新打量這個男人。
是好奇,亦是一份渴望,對著身後這個寬大的背影,流葉音開始產生了濃厚的興致。
她很想知道,這個令她得到宛如新生的好心情,獲得解月兌的陌生人,除了華京戰神這威名以外,私底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哭過,可好些了?」不知身後飄遠的心思,在听不見她的半點哭音,挨著他的細肩亦不再因啼哭而顫抖之後,律景鳩羅迸開了嗓音。
「嗯!」流葉音干脆地點頭,此刻,她確實感到神清氣爽。
听得出帶些愉悅的聲調令律景鳩羅安了心,他起身回到火堆旁,拾起一旁的枯枝落葉,往因為快要沒東西可燒而熄火的紅焰里丟去。
他原是好意,想讓火燒得旺盛些,令兩人的身軀都能烤暖,可他這一起身,卻讓習慣背後有他這份暖意的流葉音感到些許的失落。
微涼的風沁入她的背,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若你真的將不安與委屈,還有心里的恐懼情緒都發泄出來了,那麼心底應該會輕松點,日後你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人生,而不再受你過去的陰霾所牽絆。」說起來,律景鳩羅最希望的是,等流葉音真正想通了之後,可以去尋求她所渴望的幸福日子,多考慮一下該怎麼給流火國百姓更好的生活過,而不必再掛著舊仇恨,可以放下那些前王遺願,退兵回國。
不過,這些都還要看流葉音自己怎麼想。
「嗯……」流葉音瞧著他認真凝視火堆的側臉,有些訝異地發現,此刻佔據著她心頭的思緒,再也不是為父王完成遺願,攻佔豐族,而是另一個她以往從未深思過的問題。
眼前這男人,與她一樣因戰火而失去至親,這說明了世上不是只有她遭遇到這般的痛苦。
所以,如果她一心惦掛著要血債血還,那就顯得太可笑了。
因為豐族害死她父王,她就要打豐族的話,那麼上場打仗的士兵,他們的家人又會如何的悲傷?
他們也是為人至親者,其中不乏人子,在遠赴沙場後,若他們沒能活命回鄉,是不是會讓更多孩子面臨喪父之痛?
不,她不想這樣。
這般痛楚,她嘗夠了,她不想有更多人像她一樣,為了失去所愛而感到痛苦難當。
即使這樣的決定,會讓父王失望,無法完成他的遺願,但換個說法,她知道,疼她如寶的父王,也不會希望她一直陷在過去的悲痛情緒當中,而是盼望她過得幸福吧!
火光搖曳,枯枝燒裂的聲響,伴隨著小小的火焰,在燒黑的尖端跳動著。
暖意重新圍繞,令手腳不再冰冷,就連原本疼痛的心口,都跟著暖和了起來。
流葉音往火堆邊稍稍挨近了點,卻不知道自己為的是想靠近律景鳩羅,還是貪戀火苗。
因為,她已下了決定,她回去後要退兵,不打懷國了。
在盡情地大哭後,她已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那就是一份安心,有人可以依靠的踏實感。
說起來……就像是律景鳩羅帶給她的感覺一樣。
熊熊火光映著他有稜有角的側臉,深邃的黑眸令她不由得多瞧了幾眼。
流火國的人民,多數是深褐或淺棕的眸與發,所以懷國人這般宛如幽夜的黑色調外貌,她還真是頭一回近眼打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律景鳩羅能夠帶給她安心感的緣故,她感覺這男人越看越順眼,也越看越覺得可惜。
因為她就要退兵了呢!所以日後,她就無緣再見到律景鳩羅了。
寂寞感悄悄爬上心頭,流葉音蹙著眉,發覺自己並不是很喜歡這樣的情況。
她難得找到一個覺得看得順眼,個性也不錯,又能夠帶給她溫情的好男人,卻得相隔兩地,光想她就覺得不舒服了。
可是,律景鳩羅是懷國人,還是他們的華京戰神,所以他不可能跟她去流火國的。
但她身為女王,也不可能留在懷國啊!這麼一來,她豈不是非得錯失這個好男人了?
不成,她絕對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她得想個主意,好把律景鳩羅帶回國去。
一來,她原就惋惜律景鳩羅並非自軍將領,二來,她當了七年女王,就只對這個男人有興趣,所以于公于私,她都應該努力爭取機會,好讓律景鳩羅能夠陪伴在她身旁。
這樣的話,將來不管她遇上什麼樣的傷心事,律景鳩羅都會在她身邊安慰她,給她溫情,這樣多完美?
只不過,她要怎麼樣才能得到律景鳩羅呢?
流葉音兀自思索著各種方法,想找個好主意讓律景鳩羅隨她回流火國,只可惜她生來就不是當國王的料,又沒學到半點治國良方與經驗,所以任憑她想破腦袋,也只能硬拗出一個勉強稱得上是好方法的決定來!那就是與懷國交換和平條件。
听律景鳩羅的說法,懷國國王應該很不想跟流火國開戰,如果她表明只要懷國把律景鳩羅交給她,流火國就會退兵,那麼懷王一定會答應的。
這麼一來,流火國用不著再犧牲士兵,又多了位實力強大的戰神將領,而她也能天天見到律景鳩羅了!
流葉音正開心自己想到了個好主意,冷不防地,流鐵竟的臉突然跳進了她的腦海里。
不對,她記得鐵竟堂兄說過,懷國能有今天,幾乎是靠律景鳩羅打出來的天下,這表示律景鳩羅對懷國一定非常忠心,即使懷王要他歸順流火國,他心里應該還是會眷戀著懷國吧!
這可不成啊!她想要的,是個身心都向著流火國、向著她這個女王的律景鳩羅,她不想見他到了流火國後,成天思鄉,郁郁寡歡的。
高揚的得意柳眉再度垮了下來,流葉音有些沮喪,因為她難得想到這麼個好方法,卻不是十全十美,教她怎能不失望?
唉!她的溫暖寬肩、厚實的寬背啊……
還有,律景鳩羅那份完全能夠理解她心思的體貼……
不要!這些她舍不得放手啦!
她想要他能夠日日夜夜陪著她,而且要隨時隨地都在她身邊!
思緒一頓,流葉音靈光乍現地露出驚喜表情,只差沒忘卻一身酸痛,跳起來高呼勝利。
有了!要律景鳩羅一心向著她,再也不離開她,或是離開流火國,還有個更簡單確實的好方法!那就是他倆結親啊!
只要有了她這個妻子,就算是華京戰神,也會眷戀著她這份溫情在身邊,開始全心守護流火國的。
而且她嫁給律景鳩羅後,流火國國王就是他了,她就不相信體貼的他會舍得拋棄一整國屬于他的臣民。
這麼一來,她可以擁有律景鳩羅的一切,而他也會一生守護她和流火國,所以這真可說是兩全其美的好主意啊!
呵呵……決定了,就這麼辦!日後律景鳩羅就是她的丈夫、流火國的國王了。
流葉音欣喜滿懷地為自己的靈活腦袋感到得意非凡,卻把律景鳩羅到底對她有意或無意,懷國又是否畏懼流火國而會屈服于和平條約的惱人問題,都給忘得一干二淨,根本沒考慮……
律景鳩羅猶不知自己已成了流葉音心里算計的對象,只是專心一意地撥弄著火堆,在確定火夠旺之後,他才轉向流葉音,示意她月兌了一身濕衣好烤干身子和衣裳,免得受寒。
「月兌了濕衣後,把衣裳晾這里。」律景鳩羅將幾根以樹藤纏卷綁起的樹枝架在流葉音身邊,又道。「放心,我不會佔你便宜,在你烤干衣服穿回去之前,我都會背著你。」
說罷,他當真轉過身去,背對著流葉音開始月兌起一身濕衣。
一件件的衣袍被晾在樹枝上,律景鳩羅厚實的背脊與結實的腰身也跟著暴露在流葉音眼前,只是他並不以為意。
反正流葉音若介意,自然不會對他多瞧,再者,北槐子民對這些小細節並不是特別注重,他們可不像傳聞中遙遠的東方君子國,有那種給人瞧了褪去衣物的手腳就是丟臉事的想法。
但是,基于一份尊重,再加上他對流火國民情不熟,而且流葉音一開始又相當在乎他踫觸她、渡氣給她的事情,所以他寧可背對她,也好過見她一臉怒意或尷尬,甚至再度引來不必要的爭執。
只不過……他雖是這麼考慮,但他背著流葉音月兌衣服的舉動,卻是讓流葉音樂開懷。
呵呵!這可真是好機會,反正她篤定要與律景鳩羅結親了,所以現在正好乘機拉近兩人的距離,培養感情。
流葉音依照律景鳩羅的交代,將濕衣褪下,掛于樹枝上頭,可她沒乖乖地坐回火堆旁烤火,卻是直接走近律景鳩羅,貼著他的背,挨緊了他,跟著一塊兒坐下。
「你……」沒料到身後會突然觸上柔軟而溫暖的體溫,律景鳩羅微驚,差點就要回頭問話。
其實這股肌膚相親而傳遞過來的高溫,已明白地昭示流葉音光果著身子與他背靠背的事實了,根本不用再多問。
只是,為什麼流葉音會挨在他身邊?她分明就挺恨他的不是?
律景鳩羅的腦海里閃過萬千種思緒,卻遠不及流葉音的異想天開。
她早已私心決定要將自己許給律景鳩羅,因此,也不再避諱兩人果裎相見或是有親密接觸,反倒希望能多賴在律景鳩羅這副寬厚溫暖,又能給她安心感的身軀旁。
「我現在沒衣服穿,好冷,貼著你比較暖,你不介意吧?」完全把自己視為律景鳩羅之妻的流葉音問得很是大方。
「什麼……」律景鳩羅這下真感到困窘了。
流葉音親昵地問道︰「不過這樣只貼著背還是有點冷,不如抱著一塊兒取暖吧?」
反正早晚是律景鳩羅的妻子了,如果能早些拉住他的心也不壞,到時候她連說服他都省了。
律景鳩羅蹙緊了眉,感到有些沒轍。
這女人在干什麼啊?抱在一起取暖,可是雪地里遇難時不得已的作法,但現在的天氣一點也不冷,甚至有些暖意,若不是因為他們落水,一身濕黏不舒服,而且穿著濕衣也容易染風寒,不然他們根本用不著烤干衣服。
可現在她卻對著他喊冷?
律景鳩羅在心里嘆了一聲,他發覺這女人的心思還真教人難捉模。
先是趾高氣揚地發火,然後又在他身邊哭得浙瀝嘩啦,接下來好不容易平靜了,卻又突然對他親密起來。
搖搖頭,他正想開口拒絕,冷不防地,身後那副嬌軀卻突然一顫,接著便開始打噴嚏。
難不成她真的冷著了?
再怎麼說,她都是斷氣後被他救活的,听說這樣救回來的人,身子跟大病初愈差不多虛弱,一定得好好休養。
而且她是女人,又嬌小又縴瘦,不如他這個漢子來得強健,所以這天候他雖覺暖意處處,或許她已承受不住……
仔細思量了一下,律景鳩羅把到口的拒絕吞了回去,改口道。「真覺得冷的話,你可以抱著我取暖。」
反正,女人家再怎麼大方,多少還是會顧及一點面子、清譽,不會真的整個人爬到他身上的。
所以,就算流葉音想抱著他取暖,大概也是從身後抱住他罷了。
只要他不回頭,就不算是故意佔她便宜,這樣應當無妨。
律景鳩羅想得正直,腦子里絲毫沒帶半點歪念頭,哪里曉得身後這嬌艷任性的女王所貪圖的擁抱取暖,卻是與他所想的,相差不只十萬八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