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明白,這一天,本就會到來,只是早了些、突然了些、猛烈了些……
可他真的怎麼也想不到,她根本不記得了,不記得他這個人,不記得他們童年相處時的所有點點滴滴,更不記得那一日發生的痛與淚……
但他無法遺忘,也永遠不會遺忘,特別是一想及小小年紀的她,一睜眼卻發現整個世界是那樣陌生,而她又會是怎樣的無助之時,他的心,就抽痛得不能自已。
他明白,若她不想見到他,那麼,他就不會再出現在她眼前;若他的關懷與存在,給她帶來的只有困擾及壓力,那麼,他就將他所有的關懷與他存在的所有軌跡,全部掩蓋起來。
他會走的,但不是現在,畢竟或許她尚不知自己身陷的危機,但他卻比任何人都明白!
他一定要在確保她徹底安平後,才會離去……
「哎呀!小心!」
「危險!莃大人。」
正當況未然站在離雲莃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悄悄凝望著她有些憔悴的小臉而暗自心疼時,四周突然響起了一陣驚叫聲。
因為遭大火肆虐的山林在連日大雨後,土石徹底松滑,一大片土坡地,便那般毫無預警地往獨自站在半山腰觀察地況的雲莃的方向滑落。
時時刻刻注意著雲莃的況未然自然也望見了,因此在驚叫聲響超前,他的身形早快速一閃。
但就在他即將靠近之時,他忽然一個急停——
因為由眼角余光中,他看到了一抹一閃而逝的身影,更感覺到一股凌厲的掌風由那個方向往雲莃所在位置襲去,他在電光石火之中,毫不猶豫地身子一閃挪,硬生生將那毒掌接下,在內髒一陣翻騰、口中緩緩吐出一口甜血的同時,又回身朝雲莃方向奔去。
突然,他的腳步又暫止了。
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一抹灰色的身影,輕巧地閃過滿山的土泥飛揚以及落石斷木,結結實實地將雲莃抱至懷中,舉重若輕且瀟灑至極地安然降至離人群有一段距離的大石上,並將所有震動、沖擊與泥漿全盤承擔,無一點波及他懷中的小小人兒。
「沒事吧?小莃。」
遠遠地,況未然听見灰衣人這麼說,嗓音低沉、磁性又溫柔。
小莃?
听到男子對雲莃的稱呼,況未然緩緩將有些混濁的眼眸望向灰衣男子,這才發現這名武功讓人驚艷的男子年紀其實並不大,但那端正、俊逸的五官,挺拔的身姿、器宇軒昂的氣質,以及一雙無比澄靜、內斂的眼眸,著實令人神往。
「誰是小莃!」听到灰衣男子開口後,驚魂甫定的雲莃突然頭一抬,連聲嬌斥著,可她向來清澈品亮的眼眸中,竟有著一抹難得的驚詫及喜悅,「還有,怎麼這時候才來,」
望著雲莃緊摟著灰衣男子頸項不放的手,況未然的心驀地一緊,口中也再度嘔出一口鮮血,他卻連擦都忘了擦。
原來他們真的是舊識,他竟從不知她身旁有著這樣一名優秀的男子……
「抱歉,我來晚了。」輕輕將雲莃安置于大石上,灰衣男子的眼眸愈發溫柔了。
「晚了?你也知道晚了?那先前都到哪里去了?為什麼都不回來?」當雙腳站至大石上後,雲莃開始不斷用小手推著灰衣男子的胸膛,而她口中盡避連聲數落著,但她的眼底卻有笑意,而且還含著淡淡的水光。
這樣的雲莃,是況未然從未曾望見過的。
他知道她清淡雅然,知道她聰頭過人,甚至知道她在輕紗帳中嫣紅著雙頰時的矯憨與青澀,卻不知道她竟會無視眾人,在一名男子前流露出這般夾雜著撒嬌與耍性子的動人神情……
「怕挨罵。」就那樣任著雲莃的手不斷推打著自己的胸膛,灰衣男子像堵大山似的動也沒動一下,但他的嘴角卻微微揚起,望著她的眼神是那樣溫柔、那樣寵溺。
「怕挨罵就可以不回來嗎?」
「不可以。」
「那為什麼不回來?」
「怕走不了。」
「東怕西怕的,算什麼男人!」
就那樣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況未然完全忘了自己身上的傷,只能痴傻地听著那不斷傳來的親密對話,然後望著雲莃的眼圈不知為何,竟輕輕的紅了……
「頭發長了呢!」完全對雲莃的輕斥听而不聞,灰衣男子只是溫柔地望著雲莃憔悴的小臉,望著她眼底的霧光,望著她那明顯情傷的神態,大手緩緩撫上她的發梢。
「你說過要幫我綁辮子的!」突然一把捉住灰衣男子的前襟,雲莃將小臉埋入他的懷中,嗓音徹底沙啞了。
「一會兒就綁。」
「沒有一會兒!現在,現在就綁!」
「好。」
完全動彈不得了,因為況未然望見了雲莃埋在灰衣男子懷中的右臉頰上,竟有道清淚。
她,竟哭了,這個從不在外人面前流淚的穆爾持家族女子……
望著那串晶瑩的淚珠,恍恍惚惚間,況未然恍若回到過去,回到悄悄趴在窗台上,看著她暗自垂淚的受創小臉時,寧可一輩子永遠看不到她哭泣模樣的那名十二歲少年……
心,有股被硬生生撕裂般的劇烈痛意,但半晌後,況未然卻笑了,只為她終于等待到了她想等待的人。
原來,天底下真有這樣的人,這樣一個可以任她哭、任她笑,任她不顧一切的撒嬌,眼底依然含笑的溫柔男子。
終于可以沒有任何遺憾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驀地轉過身,況未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恍然未覺地任口中泌出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腳下的泥濘土地上。
就在況未然不斷向無人的荒涼處走去時,他身後不遠處突然傳來司徒臻的聲音——
「來吧!矩團才是你該在的地方。」
「我想說的話,兩年多前已經說過了。」依然踉踉蹌蹌地向前方走去,況未然口中雖淡淡答道,但此時此刻,他的眼底,已帶有一抹極力抑制的怒氣。
因為同樣的對話,在兩年多前,在天禧草原終于等到它的和平,但樂邦風卻與司徒臻執意成立矩團之時,就已發生過。
可其實,他們之間的嫌隙或許更早前就萌生了,在發現彼此要走的路完全不同之時。
在天禧草原戰火烽煙中成長的他,一直以來,心中懷著的是與辭世父親相同的信念——
不要名、不要利、不要權、不要勢,要的只是那一張張亂世之中流離失所、滄桑的臉中不再有淚,要的只是他們真心的笑容。
但樂邦風與司徒臻,要的卻不只是這些。
包其實,況未然早知道兩年多前,在他和一幫對成立矩團沒興趣的兄弟們與樂邦風、司徒臻飲完最後一盅酒,而他獨自毅然向女兒國前去時,在暗處偷襲,將他打傷,並讓他幾乎喪命的人,便是樂邦風!
因為他的存在已成為了阻礙——團結、壯大矩團,並藉此取得名聲、權勢的阻礙,以及樂邦風獲得司徒臻青睞的阻礙,盡避他向來與司徒臻保持著距離,盡避他完全不明白司徒臻對自己那異樣的情感和執著因何而起。
不過這一擊,倒是徹底將他打得自自在在,讓他得以再無任何留戀地待在那山洞中,讓他得以陪那老者最後一段路,並與雲莃談上話,在傷愈後,繼續不要名、不要利,不要權、不要勢,並不受干擾地從事著矩團不想涉足的那些艱苦的、偏遠的、不受大眾矚目的人道救援工作。
他喜歡這樣的生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發自真心的付出,與發自真心的笑容,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偽與陰謀。
「只要你回到我身旁,你想要的任何東西,都得輕易能到,無論是什麼!」況未然的拒絕是那樣無情,但司徒臻卻依然不死心地緊緊跟隨在他身後。
「用樂邦風的死、商丘山的蠱,以及西郊山的火來換嗎?」听著司徒臻的話,況未然忍不住冷冷一笑。
是的,況未然知曉,知曉樂邦風的死、商丘山的蠱,和西郊山的火,甚至剛才那一掌,全是出自司徒臻之手,因為他隱姓埋名的這兩年間,絕非她想象的那般安分。
包何況,他的師叔——那名出身女兒國,並一直隱藏在商丘山里默默保護著虹城的老隱者,在臨死前,更告訴了他許多事。
所以他知道司徒臻的黑蠱族身分,知道她的黑蠱族娘親因求愛不得,如何蠱惑了他的師叔,並在懷上身孕後,又如何殘忍地滅了他師叔一家十三口;他也知道他的師叔在犯下滔天大錯,並失去所有家人後,如何痛不欲生地在她眼前殺了她黑蠱族的娘親,在得知她是他的骨肉後,徹底巔狂。
他更知道,自此後,在黑蠱族中長大,卻受盡族人嘲笑、欺陵的司徒臻,開始痛恨著女兒國的所有人,遷怒著女兒國的所有人,因為她認為自己一切的不幸,全是她女兒國的爹造成的,若沒有女兒國,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小小年紀的她,早早便知道無名、無權、無勢,什麼也做不到,所以她便藉由加入當初的矩團為踏板,並暗地利用她的美色為手段,換取到今天的權勢與地位,在暢快享受著那受人尊祟、受人敬畏的地位後,開始干擾各國內政,自行設計破壞再假意前去救援,以及她對女兒國的報復之舉……
「你……-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隱藏許久的秘密竟被況未然一語道出,司徒臻的眼眸緩緩陰鷥了,「那是他們欠我的!」
「不,你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況未然疲憊地說道︰「收手吧!」
「我永遠不會收手的,特別是對她!」司徒臻不住深吸著氣,狠狠說道︰「若不是她,你還在我的身旁,若不是她,你根本不會連望都不望我一眼!」
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但況未然已無心也無力再與她爭辯了,因為她眼底濃濃的恨意,已說明了一切。
當初就是知曉了這些,所以當司徒臻已開始她的報復之舉,當商丘山出現有心人特意放置的毒蠱時,他才會執意要求成為雲莃的駙馬,因為這樣,他才能時時保護著她,不讓她及她所愛的女兒國,有機會受到司徒臻恨意的波及。
只可惜,他還是輕忽了,輕忽了司徒臻對他那無端且扭曲的愛戀,輕忽了她對他貼身玉佩的熟稔,以及她對雲莃因此生起的恨,然後,在最關鍵的時刻,因無法丟下那群等待著他援助的人們,而讓一切,終于曝了光,讓一切,走至今天。
但命運本就不隨人意走,所以此刻他能做的,就是舉起手中的劍,讓一切,畫下句點……
夜幕悄悄降臨了,寒風那般沁人,而坐在地上不住喘息的況未然,身上的熱汗與熱血,也緩緩開始冰涼。
同樣癱在地上氣若游絲的,還有已昏厥的司徒臻。
況未然並沒有殺了她,他只是挑斷了她的手筋、腳筋,廢了她一身武功,因為縱使她如何為惡,她終究是他師叔的親生女兒……
許久許久之後,在寒風之中,況未然用劍撐住自己的身子緩緩站起,拖著沉重的步伐準備離去。
突然,他感覺心口一痛,右膝忍不住地跪下地去。
司徒臻,竟是裝昏!
而她下在他身上的,居然是那世間最惡毒,幾乎無法可解,只要不待在施蠱者身旁,便將一輩子承受蠱毒蝕心的巨大痛楚,並且一輩子活在施蠱者若死去,自己也將立即七孔流血而亡的恐怖夢魘中的冰心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