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鈴——鈴——鈴——
響亮的鬧鐘鈴聲打擾了美好的早晨，一抹身影躺在柔軟的粉色床舖中，微微翻了個身，陽光自窗外斜灑入內，照亮一室的白淨整潔。席千涼半眯著眼，伸長手臂按下床頭旁的鬧鈴，才使得這片美好恢復寧靜。
她坐起身，頭發散亂，揉了揉雙眸，伸了個懶腰，緩慢地離開床被，走進盥洗室梳洗。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張開嘴巴，仔細清潔每一顆牙齒與黏在上頭的矯正器。
高中的最後一年，她努力不懈地念書，每個挑燈夜讀的晚上，支撐她前進的動力不外乎是想拉近與那個人的距離。雖然他們不曾再聯系，可她就是這麼認定地往前邁進。
最終她拼上了南部頗具好評的國立大學外文系，跌破了眾人的眼鏡，一個人來到了溫暖的南部念書。
家人因為太過高興，放了好幾串鞭炮慶祝，爸爸難得豪邁地表示要送禮物，隨她開口，只要是家里的能力範圍所及就會應允她的要求。
她東想西想，囁嚅地說了一句︰「我想矯正牙齒。」
果然又掀起一場家庭革命。長輩對于這種違反自然的事還是無法接受，不過父母最後仍是妥協了，家里幫她付了頭期款，剩余的錢則靠她打工每個月分期付款。這是她的夢想，將來的某一天，她也可以擁有一口整齊漂亮的牙齒，微笑的時候能露出完美的笑容曲線。
席千涼盥洗完畢，對著鏡子笑開了嘴，她的暴牙雖已經不復存在，但上頭銀色的矯正器仍告訴她離夢想還有一段距離。
她走出浴室，換上簡單的白色上衣藍色牛仔褲，背起包包與原文書，環視她的小套房一圈，照舊拿起放在書桌上的小小零錢包，捧在掌心。
「我去上課羅。」她對著零錢包輕聲打招呼，再把零錢包放進背包內，當成護身符似地隨身攜帶，開心地踏出房門。
對面的門扉同時應聲而開，一個高大的女生飛奔出來。「小涼！快一點，考試的教室臨時換了，從校門口走進去要二十分鐘！」
「什麼？！」席千涼驚訝之余，馬不停蹄往樓梯口奔跑。
「助教到底在干嘛，這麼晚才通知。」洪小甄不滿地嚷嚷。
「希望來得及……」席千涼才從三樓跑到一樓就已經氣喘吁吁，她最不擅長劇烈運動了。
今天是個晴空萬里、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席千涼吃力地在廣大的校園里奔跑著，跑得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
洪小甄人高馬大，兩三步便超越她許多，還不時回頭要她再跑快一點。
「小甄你先去……不用等我了……」她真的不行了，需要好好喘口氣。
「唉唷，同進同退啦，快快快！」洪小甄駐足在席千涼的前方，等著她。
她們是同班同學，搬家時又恰巧發現彼此是同一層樓的室友，感情便漸漸活絡了起來。每天她們幾乎一同上下課，也會配合對方選修相同的課程，好讓彼此有個照應。
席千涼來到南部兩年半了，有許多要適應的地方，但她非常喜歡大學生活與南部的天氣。
她不再需要別人來認定自己的價值，只要對自己負責即可。她不用顧慮別人的看法，因為同一堂課的同學來來去去，有些人一年講不到十句話也非常正常。大學就是這麼自由且開放的地方，社團活動、團體競賽比比皆是，認識的同學根本不會在意毫不起眼的她是不是個怪咖。
她只要和懂她的人、能看見她優點的人在一起就好，不再被束縛在全班作息相同，且有任何風吹草動就會煽風點火、聯合抵制的環境下。
一樣是團體生活，她才發現世界真的很大，價值觀不同的人很多，多方包容與接納才是正確的；如果只是一味地迎合與委曲求全，根本無法與他人建立互信基礎。
雖然她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可是就連自己都無法認同自己，所以才會害怕別人發現秘密、擔心別人輕視恐懼……因此困住了前進的動力。
是多年前的那個人教會她要先能正視自己，才能克服心靈障礙的這一步，進而迎向社會，不然她大概到現在都處在自我的小圈圈里轉不出來。
「只好拼了……」席千涼牙一咬，望著站在她前方等待的洪小甄，她真誠地希望總會有那麼一個人，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等著她。
「加油！」洪小甄大喊了一聲。
席千涼漾著微笑。是啊，她要加油，未來的路還很長呢。
兩人總算在累得半死不活的奔跑中抵達教室，寫完考卷下課後又趕往下一堂上課的地點，直至中午吃飯時間，才好不容易得到喘息。
席千涼一向吃得清淡，所以在學生餐廳里只夾了幾道青菜，安靜地進食。
洪小甄則不同了，大魚大肉不打緊，邊吃中餐邊講手機，而且似乎和對方講得很不愉快，硬生生將電話掛斷，整個人氣憤難平。
「怎麼了？」席千涼關心問道。
「小涼，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洪小甄的眼楮里噴出熾熱的火焰。
「嗯？」席千涼有不好的預感。
「陪我去台北找我男朋友。」洪小甄突然握住了席千涼的手。雖然這樣的要求很突兀，但她總覺得席千涼會明白的。
席千涼透過觸模，知道了洪小甄腦中的想法與事情的大概。
原來洪小甄這個星期六生日，遠在台北的男朋友無法南下相陪，洪小甄本想干脆沖到北部找男友相聚，但不知為何男友支支吾吾不希望她北上，似乎早已經安排好行程。
洪小甄心覺有異，決定來個突襲大檢查。但是這種突襲的舉動，若只有她一個人前往總覺得心里不踏實，當然還是有個人陪伴比較妥當，遇到什麼狀況也好一同協商。
「台北有點遠……」席千涼不得不再三考慮，加上車費的問題，她這個月的打工費用恐怕會很吃緊。
「拜托嘛，就當作是我的生日禮物。」洪小甄雙手合十，苦情地哀求著。她一直都覺得席千涼是個奇異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釋，但席千涼總能了然于胸，好似她們心靈相通的感覺。
「就當作是去玩也好，他們學校剛好校慶耶。」洪小甄拉著席千涼的手臂搖呀搖。
死阿右，你要是真的被我抓到有別的女人，你就吃不完兜著走，我一定會把你碎屍萬段！
席千涼不著痕跡地逃離洪小甄的拉扯，以免洪小甄咒罵阿右的字句不斷傳輸至她腦海。這種家務事她本不喜歡被牽扯其中，但畢竟洪小甄是她的好朋友，遇到感情的事總要幫忙一把。
「好吧……」她也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
「耶耶耶！小涼最好了。」洪小甄興奮地抱住席千涼。
等著吧，柯畫右，我看你在搞什麼鬼！
「他就讀哪一間學校？」席千涼再次月兌離出洪小甄的懷抱，朋友太熱情也不是件好事，肢體接觸會很頻繁。不過幸虧洪小甄是個大剌剌的女生，腦中思考的東西很直率也很單純。
「就是北部設計學院最有名的那一間羅！可以順便去見識一下。」洪小甄不免為自己男朋友感到驕傲，開始眉飛色舞地講述自己男朋友有多麼厲害、多麼聰明。
席千涼卻是一句也沒听進去，記憶回到那片藍天籠罩的走廊。
如果他也朝著設計的夢想前進，會在那里嗎？
☆☆☆
沒想到出發北上的前一晚席千涼卻因此失眠了，甚至思考著該怎麼穿著，僅為了千萬分之一的不期而遇，抑或者他根本不是讀那間學校。
她這才明白，即便這一千多個日子以來毫無聯系，她的愛慕仍在不知不覺中膨脹，甚至把他烙印在更深層的心底，不必天天拿出來想念，卻已無法抹滅。
她與洪小甄搭乘一大清早開往台北的火車，兩人站在月台上，窮極無聊的洪小甄開始賊兮兮地打量席千涼。
「小涼，你今天很特別喔。」她搓著雙手。
「哪里怪怪……的嗎？」席千涼低頭檢查自己的服裝。
「平常上課看你隨隨便便的，今天竟然穿裙子，而且臉上還化了淡妝！」洪小甄伸出手刀架在席千涼的脖子上。「說，是不是台北有你的情人？有奸情！」
「才沒有。」席千涼推開她的手刀，嚴正反駁。
「這就怪了，明明有鬼還不承認——」
「火車來了。」席千涼趁機打斷洪小甄的懷疑，轉移話題之後，趕緊跳上火車找到號碼入座。
「從實招來喔你。」洪小甄仍是不死心。
「小甄，我好困，到站記得叫我。」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角度，閉上雙眼假裝入眠，借此避開洪小甄的追問。
洪小甄拿她沒轍，只好暫時罷休，自己也閉目養神，準備到台北後來個浮?摩斯大戰。
兩人經過舟車勞頓後，總算抵達了目的地。席千涼覺得腰酸背痛，大清早坐車到中午都沒什麼吃東西，肚子也餓得咕嚕咕嚕叫。
「小涼，我們要吃飽一點，免得待會兒沒力氣逮人。」話雖如此，洪小甄也不過是拉著席千涼到便利商店隨便買了個面包與咖啡。
「搞不好阿右是清白的，是你想太多了。」席千涼嘆息。
「不管怎樣，他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否則何必偷偷模模？哼！」洪小甄喝了一大口咖啡。
「校園這麼大，你要怎麼找到他？」席千涼對于這種跟蹤的事不太在行，怎麼想都別扭。
「他是熱舞社的社員，今天下午兩點有一場校慶表演，我們只要去到表演現場，就可以開始跟監他。」洪小甄已經完全盤算好了。
「表演……所以現場應該會有很多人吧？」席千涼頭皮發麻了。
雖然她已經訓練自己把意念快轉並且模糊化，可是人多的場合她還是相當不喜歡。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出發去表演廣場。」洪小甄握緊拳頭，信誓旦旦的模樣，讓席千涼不知該哭還該笑。
可是當兩人到達廣場時，洪小甄得意的笑容消失了，因為廣場內可謂人山人海，包含熱舞社、吉他社、管樂社、歌唱社……逐一輪番上台，台下塞滿了各社團的支持者拍手叫好。
她們距離舞台大概有五十公尺遠，前面全是黑鴉鴉的人群，她們想靠近都沒有辦法。
「可惡！」洪小甄氣憤地跺腳。「小涼，你跟緊我喔，我要往前開路了。」
「……我可以放棄嗎？太多人了……我好不舒服……」席千涼緊緊糾著眉宇，摀著胸口，十分痛苦。
太多聲音竄入她腦海，好久沒有這麼厭惡的感覺了，她果然還是不能適應人多的地方。
台上主持人在此刻高喊︰「歡迎熱舞社帶來的表演！」
霎時歡聲雷動，眾人鼓掌，動感的音樂聲隨之響起。
席千涼的聲音被掩蓋過去，洪小甄根本沒注意到她，只顧著一古腦兒地往前擠，席千涼完全跟不上，她們就在人海中被沖散了。
席千涼身體已經承受不住，連忙退出這片人海，找了偏僻的一隅休息。她狼狽地揉著太陽穴，大口大口喘息，好不容易才舒坦一些。
她撥打手機給洪小甄，但並沒有接通，她只好乖乖地待在附近等待，望著廣場那端是否會有洪小甄走來的身影。
可是，等到熱舞社表演完，仍不見洪小甄，但她卻意外看見柯畫右與一個極為漂亮的女生並肩而行。
她看過許多柯畫右的照片，絕對不會認錯。
「該怎麼辦……」她又撥了通手機，仍是無人回應。
席千涼的步伐不自覺地跟了上去。這是一種很矛盾的心理，明知這是不好的行為，但既然踫巧遇到了，總想為洪小甄做些什麼。
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偷偷跟蹤他們，等到洪小甄回撥電話給她，再告知洪小甄跟蹤地點。
柯畫右與身旁的女生有說有笑，還拍去女生肩上的灰塵。
席千涼皺了皺鼻子，心中大感不妙，手中握著的手機一直沒響。或許洪小甄沒看到也是好事，否則事情鐵定一發不可收拾。但在事情沒有確定之前，隨便對別人下定論也不對……她一直與良心煎熬，遠遠地跟著他們。
然而他們來到了校門口，女生突然小跑步往前抱住了另一個男生，依偎在另一個男生的懷中撒嬌。
席千涼停住了步伐，雙手摀住嘴，一顆心狠狠地糾結在一起。
她應該要慶幸柯畫右並沒有做出對不起洪小甄的事，可是她的目光卻無法離開那個被擁抱的男人。那個她朝思暮想、將他輪廓刻在心底的人，正撫著另一個女生的長發，以微笑回應她的嬌氣，並且執起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
「程楚……桓……」她艱澀地喃念他的名字，一如四年前一般陌生。
從沒想過再相逢會是這個情境，但她知曉的，以他的相貌與才華是不可能沒有女朋友的。一直以為不論在什麼場合與他相遇，她都能以笑容問候，並且帶著感恩的心，謝謝他當初給予的一切，哪怕只有她記住了那年的回憶也無妨。
可是此時此刻，她呆楞在原地，擠不出一絲笑意，他和她相處的點滴一幕幕自動在腦海涌現。原來人會變得貪心，當時她只想嘗試走進他的世界，現在她會如此震撼，是因為她想要得到的更多……
眼眶熱熱的，席千涼淡淡一笑，為自己現在才認清事實感到一抹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