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席千涼在第二天就打退堂鼓了。
她回家失眠了一夜,不管怎麼想都覺得程楚桓是在開玩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當時哪來的勇氣,居然天真地以為她這只丑小鴨可以高攀王子,全班同學都在嘲笑她的愚蠢,她卻毫不自知地燃起希望,好傻好天真。
怎麼辦?該怎麼面對程楚桓呢?他是不是也和其他同學一樣,把她當作笑話,笑她不知自己的輕重……光是用想像,心髒就快要碎了一般,好疼……
席千涼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教室,果真大家都用奇異的眼光注視著她,並且竊著嘲弄的笑容,然後酸言酸語、冷嘲熱諷的聲音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攻擊她。
「也不撒泡尿照照,還妄想自己能成為白雪公主嗎?」
「這年頭,愛作夢的人果然很多,不然怎麼會肖想恐龍能和人類談戀愛。」
「請原諒她听不懂我們的語言。唉唷!地球是很危險的,趕快回到你的火星去。」
她低著頭,快速坐到位子上,拿出自習講議,盯著上頭密密麻麻的字體,腦袋卻一片空白,她緊緊抓住裙擺。
其實不需要大家提醒,她也知道自己與程楚桓完全不相配,但就是知道天壤之別的差距,才會想捧住這一絲絲的希望,難道她連作夢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嗎?他對她而言,是多麼特別的人哪,不僅僅是暗戀那種向往,如果他願意和她做朋友……倘若他們能自然地觸踫彼此,自然地聊天,只要像朋友一樣就好……或許這輩子已無遺憾了。
「早安。」一道聲音自她身後響起,手掌輕放在她的肩上。
她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見了程楚桓,又低頭盯著他觸模的手掌,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溫度,沒有任何意念傳輸過來,安靜平和,她所渴求的,也不過就是這樣的瞬間;但是不會有人知道,不會有人明白,這麼一點小小的奢望,都如登天一般困難。
她抿著唇,突然間鼻子酸酸的,淚水竟然不听話地掉了下來。她清楚明白這滴淚的涵意不是傷心難過,不是怨懟不平,而是程楚桓如此簡單的舉動便足以讓她盈滿感動,好似這些艱辛痛苦的過程都有了代價。
程楚桓愣住,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
席千涼抹去淚水,靜靜地起身,繞開他的身邊,緩步離開了教室,那背影看在他眼中顯得特別孤獨落寞。
他站在原地,思考著要不要去關心她。
班上同學又開始嬉鬧了,話題仍然圍繞在席千涼身上,內容自然不會太好听。
「喂,楚桓,我們已經幫你念過她了,叫她白日夢少作一點!誰不知道你是開玩笑的,她居然還當真。哈哈哈!」笑聲此起彼落。
程楚桓閉上雙眼,周圍的嘻笑聲變得很刺耳,他很想把這些人的嘴巴都縫起來,好落個耳根子清靜。
但他無法責備別人些什麼,因為自己才是主謀,才是欺負席千涼的加害者。他一時的心血來潮確實造成了她的困擾,讓她成為全班的笑柄;大家都知道他不是真心的,所以等著看她出糗,嚴格說起來,他才是最惡劣的那個。
程楚桓將書包丟在座位上,雙手放入褲袋內,走出教室。
「楚桓,你要去哪里?早自習快開始了,要考國文耶。」同學傳來叫喚。
「去找席千涼。」他回首,環視眾人愕然的神情,不禁輕蔑地撇唇。
大家會這麼驚訝,是因為備受欺凌的她,居然得到了他的重視吧!真可笑,就實質面來看,他不過是欠她一個道歉,所以不去不行罷了。
程楚桓漫步在走廊上,揣測著她會去什麼地方。依照她平日的習性,人少又安靜的角落肯定是她的第一選擇,而距離這棟教學大樓最近的地點……除了頂樓,應該沒有別的地方了。
于是他直直走上通往樓頂的階梯,打開安全門,強風直吹而來,卻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他走出安全門靠近頂樓圍欄邊,俯視整座校園,果然看見一個瘦小的人影往學校操場旁的樹叢移動。
他眯起眼,轉身下樓,一路往樹叢奔馳而去,待他奔跑至目的地時,她卻不見了。
他輕輕抹去額上的汗珠,突然覺得自己這麼拼命有點可笑……明明可以等她回到教室再道歉,為什麼會這麼認真地想找到她?程楚桓偏著頭,腦中浮現出她晶瑩的水珠,他嘆了口氣。
因為遍尋不到她的身影,程楚桓只好開口呼喚︰「席千涼!你在哪里?出來一下。」
四周依然靜悄悄,只有一棵大樹不尋常地落葉紛飛。
他抬頭,終于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瑟縮在三尺高的粗枝之上,驚惶地與他四目相對。
她困窘地露出被抓包的神情,程楚桓不禁微笑輕哼。「沒想到你竟然能爬到那麼高的地方。」
以她短短的四肢、干癟的身材,還有平時體育課時差到不行的運動能力,可以爬到這種高度已值得贊賞了。
她蹙著眉,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她從小在鄉下長大,四合院附近有許多大樹,鄰居男孩常常在比賽誰能爬得最高,她總是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覺得危險又有一點刺激。
直到有一天,她被班上同學欺負,回到家中還被父母數落了一頓,她不知道該如何宣泄,就有樣學樣地朝那樹上爬,心想如果摔下去了會不會得到更多關愛?如果攀爬成功了,是不是可以證明她和那些開朗外向的男孩同樣厲害?
事實證明,她摔得一塌糊涂只換來更嚴厲的斥責,即使她成功爬上高處也只是讓眼淚比較晚墜落地面……但這樣好像也足夠了。倘若有一天可以爬到某種高度,讓掉下的眼淚在落地前就蒸發,自己好像也不是那麼沒用了。
所以,小小的她開始喜歡往高的地方爬,去游樂園玩的時候也喜歡坐幾十遍摩天輪,心情不好時只要待在高處就可以使她平靜,但她萬萬沒想到,這一幕會被他撞見。
「你不下來嗎?」他環著雙臂,走到大樹下。
她搖搖頭,本來已經平復的思緒因為他的出現再度翻騰了起來,她不想離開令她安穩的地方。
「好吧,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他翻起袖口,打算爬上去。
「你、你不要上來!」她出聲阻止,有點慌張。為什麼他會出現?他應該待在教室里考試才對,為什麼?
「不然你下來啊。」他朝她勾勾手。
「我想……待在這里一陣子,你……你快點回教室早自習。」她揮揮手,像在趕一只小狗,要他趕緊離開。
「喂。」他眯起眼。「我看到你的小褲褲了。」
「啊?!」她立刻壓著裙擺,將自己藏得更隱密一些,耳朵燒紅得不像話。
「不必再挪位置了,不想曝光的話就趕快下來吧。」他搖了搖頭,張開雙臂。「我會扶住你的。」
席千涼呆愣了一下,他的動作就像是在邀請她墜入他懷中似的。曾幾何時,她的夢里出現過相似的場景,她站在高處搖搖欲墜,沒有人願意接受她,沒有人願意攙扶她,她仍是獨自面對好多好多的嘲笑聲和犀利的眼神……會不會現在也是一場夢?她可以借由投入他懷中,得知這是不是真實的嗎?
「我……可以相信你嗎?」彷佛是在詢問自己,她害怕最終仍是摔個粉身碎骨。
听到她的質疑,程楚桓一臉認真地凝視著她。「我在這里向你道歉,昨天是我不對,我不該拿感情開玩笑,害你承受其他同學的嘲弄。但請你相信我,我是真心誠意地來道歉,況且在上面很危險,先下來好嗎?」
她從沒想過驕傲的程楚桓會如此低聲下氣地道歉,而且最後的請求,溫柔得令人不可置信,彷佛那柔聲的魔力就快要席卷她全身了,她處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氛圍里,如果她下去了,一定會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與他面對面交談,所以保持一點距離或許比較好。
「我沒有怪你……從來都沒有。」她小心翼翼回應,思考著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心情。
程楚桓見她維持原有的姿勢,沒有移動的打算,二話不說開始攀爬大樹。
「你……你在做什麼?!」她驚慌地喊。
「看來柔情攻勢說服不了你,我只好用直接一點的方式帶你下來。」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語氣不容置喙,方才的溫柔消失殆盡,不一會兒工夫就已經來到她腳邊。
「你不要上來!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害怕地翻身繼續往上爬。
「喂!你干嘛要躲?」沒料到她會往上逃,他停住攀爬的動作,免得兩人一樣危險。況且現在她的小褲褲真的完完全全展露在他眼前了。
「因為你追上來,我想逃……」她驚險地半蹲在枝干之間,睜著無辜的雙眼。
他真的是敗給她了!而且她爬樹的身手之好,簡直和猴子沒兩樣。「好,我不追了,你站安全一點的位置——」
說時遲、那時快,席千涼所站的樹枝因承受不住重量而發出斷裂的劈啪聲。
「啊——」她瞬間腳底踩空,整個人往下墜去。
程楚桓毫不猶豫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卻听見自己右臂發出清脆聲響,然後強烈的劇痛隨之而來,接著兩人雙雙跌了下去,「踫」一聲摔落地面,跌得好不狼狽。
席千涼因為驚嚇過度,臉比紙還白,但由于程楚桓減緩了她下墜的沖力,所以她並沒有大礙。她趕緊爬起身,驚慌失措地看著呈大字形躺在泥土上的程楚桓。「你、你還好嗎?」
他的臉色非常非常鐵青,打量她全身沒有受傷後,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懈。他的右手已經不听使換了,但也不能對她發火,追根究柢是他活該追上去才導致的下場,所以他咬著牙,瞪著這棵不耐操的大樹。
「我的右手,月兌臼了。」
程楚桓送醫之後,已經三天沒有到學校上課。席千涼相當自責。
猶記得他在去醫院前,老師擔憂地詢問︰「為什麼會發生意外?」
她支吾半天說不出來,還是他忍著痛對老師說道︰「我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席千涼看見了,把我扶起來。」
她低著頭,不敢再多說一句。她明白程楚桓撒謊是為了不讓事情更復雜,畢竟發生這樣的意外,追究起來肯定一發不可收拾……她絕對逃不過被處分的命運。
「怎麼這麼不小心!你再忍一下,我已經請教官幫忙開車過來,立刻送你去醫院。」班導師的眉頭都快鎖成死結了。
「喔好。」他隨便應和了一聲,趁班導師轉身回望車子是否駛來的同時,用力踩了席千涼的腳。
「嗯?」她吃痛地抬頭看著他,不解他的舉動。
程楚桓眯起眼楮,神情凝重地低聲說道︰「我為了保護你,犧牲了一只手臂,你打算怎麼賠給我?」
雖然明白不是她的錯,但他心中有一株劣根性的種苗很想萌芽。
面對他嚴厲的眼神,她揮著手,心慌意亂。「我……我不知道!或許我可以做一些事補償你……但是你應該不願意……」
「為什麼我會不願意?」他挑眉,第一次發現近看她好像一只慘白又瘦小的老鼠,緊張的時候就會不斷揮動四肢,雖然吱吱叫,卻又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
「你有可能會被我牽累……」她怯怯地說。和她有過接觸的人、事、物都被班上同學視如牛鬼蛇神或是糞土蛆蟲,避之唯恐不及。
「你不要因為自己不想,就拿這種理由來搪塞我。」他俯身,眼神銳利。
席千涼縮著脖子,退了一步,不敢正視他。「我沒有,我是真的擔心你……」
「我都不擔心這個了,你當然也不必操心。」他聳聳肩,口氣有點輕浮。
「啊,車子來了,楚桓快上車!」班導喊了一聲。
席千涼還來不及說些什麼,程楚桓就被老師推進車里。
她想不到別的方法彌補他,只能站在原地,不斷對著車上的他鞠躬,表示歉意。他卻用手指點了點太陽穴,擺明要她好好思考他提出的要求。
然後三天過去了……他沒有到學校上課,班上的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同學一致將矛頭指向她,認為是她氣不過程楚桓的惡意玩笑,一氣之下推他下樓才釀成意外。
她很想解釋,可是沒有任何機會……像她這種被排擠的同學,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不去在意,仍難免遭受波及。所以大家變本加厲地對她惡言相向,甚至會故意用身體踫撞她;當這些惡意的念頭經由接觸傳達到她腦中時,她難受得想吐……
太多了……太多難以負荷的負面能量源源不絕地灌輸到她身上,她多次跑進廁所干嘔,無論是可怕的惡念令她頭痛欲裂,還是她本身承受的痛苦到達一定的程度時就會反胃……她真希望能把苦楚統統借此吐出來。
距離上一次這麼嚴重的狂嘔大概是在幼稚園時……因為她會讀取人心,因此被大家視為怪物,欺凌就不必說了,連父母都嚴厲地警告她,要她不許亂說話,不準制造怪力亂神的假象。親生父母都不願意接受她有特殊能力的事實,她又怎能期望別人的體諒?
所以吐吧……吐出來就好,她挺得住……熬得過去……至少,現在同學只當她是怪咖,而不是發現她的秘密……他們要為程楚桓手臂月兌臼的意外出氣也沒關系,如果這是她害程楚桓受傷的代價,她甘之如飴。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程楚桓是她唯一無法讀心的人,對她而言擁有太過特殊的意義,即使為他吃盡苦頭也不會為自己感到不值,只盼望他不要討厭她就好。
老師說他在家休養,過幾天就會回學校上課了,但她好想看見他……只要能表達她的歉意,哪怕只是一下下也無所謂……
席千涼從口袋掏出小小的零錢包,細數著里頭的銅板,深呼吸了一口氣。
「這樣,應該夠吧……」彷佛是給自己打氣的肯定,她開始等待放學時刻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