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宅里外都張貼著大大的囍字,奴僕們相當忙碌之外,嚴承也沒閑著,他三不五時就走出廳堂,左看右瞧,就怕哪張羅得不夠仔細,會對即將進門的新娘子失禮。
再來就是平日總是掛著嚴厲表情的那張臉變柔和了,偶爾唇角會不經意的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新人還未到,報馬的就先快馬加鞭跑回來報訊了,說新娘子已經過了橋,等過了街,就要到達嚴宅了。
一听,不等管家發號施令,奴僕的手腳加快了些許.
管家轉身問嚴承,「少爺,這兒風大,您要不要進屋子里去等著呢?」
「我就在這等著。」
雖然他曾偷偷去看過翟鳳璽,但是一想到這是十年後第一次真正見面,他的心情就格外緊張。
他的命是她救的,對她,他有滿月復的感激,但除此以外,他還有一絲絲的自卑,想起臉上的殘缺,再思及她的美好,他突然害怕自己會被嫌棄。
「那老奴去大門口候著,少夫人到達,老奴馬上進來通知您!」
「去吧。」
劉管家正想離去,嚴承喚住他問︰「劉管家,你覺得我現在怎樣?會不會很丑陋?會不會嚇到新娘子?」
「少爺,您很好,別擔心。」
「是嗎?好吧,那你去等著吧,到了馬上叫我。」
老管家的話讓嚴承松了一口氣,也多了一點信心,他靜靜的站在廳堂外等著與翟鳳璽相遇的時刻。
另一邊,石無顏的心情也是忐忑不安的,她這輩子沒坐過這麼好的轎子、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翟大富怕她會丟了翟家的臉,這回把屬于翟鳳璽的都搭給她了。
但她很清楚,這次去,就是個謊言的開始,翟大富說他們是在同一條船上的,如果她露了馬腳,讓嚴承察覺出她的身分只是個下人,那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上花轎時,她差點因為腿軟而直接跌進轎子里。
現在,明明是秋末,她卻熱得手心直冒汗,一顆心不斷的期許著,路長一點、轎夫腳程慢一些。
但未能如願,她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媒婆靠在窗口對她說︰「少夫人,我們已經到達嚴宅了。」
到了,意味著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能靜靜的等待著接下來的一切挑戰。
在主廳堂外的嚴承還沒听到管家來報,就先听到了炮竹聲響徹雲霄,他知道等待已久的人已經到來,一顆心又再度緊張了起來。
他返身走回廳內,下意識地來回踱步。
「少爺,該請新娘出轎門了。」
「等等。」
「再等就要錯過良辰吉時了。」劉管家再度提醒著。
「是嗎……那就走吧。」知道無法閃避了,嚴承收起自卑感,再度掛上不可一世的面具,舉步向外。
喧嘩聲有點遠,听說婚宴的賓客來得相當多,但都被安置得很遠,因為嚴承不喜歡見客,所以來道賀的賓客中,除了當今皇帝的心月復外,誰也見不著他這大貴人。
嚴家的買賣做得相當大,南北貨的轉運都是嚴承在控管的,加上皇宮內院的內需也都由他在運籌,所以也有人私下稱嚴承為商皇,意思是指他是商市里的皇帝。
李訓是統治一國的皇帝,而他則是操控著商市里生殺大權的統治者,甚至听說他這名號的由來,還是當今皇帝替他冠上的。
所以他成親是大事,來道賀的賓客不計其數,也因此,原本石無顏還心存一點僥幸的想法,想如果他被賓客灌醉了,就無法洞房,那她就能暫時躲過一劫。
她不敢妄想自己能當家做主母,能保住小命就很阿彌陀佛了。
但現在,嚴承似乎沒有離去的意思,光听他在屋內來回踱步,她的一顆心就緊張得快要從胸口跳出來。
嚴承的不安來自對外表的自卑,雖然面具遮去了半邊臉,但是他知道翟鳳璽肯定也耳聞過外界對他的評論,人們說他是只能存在于黑夜的鬼,因為他有張見不得人的可怖臉孔。
他雖然毀容了,卻從來不覺得自卑,但是現在,他卻非常害怕被翟鳳璽嫌棄,所以,他遲遲不敢掀她的蓋頭,怕會嚇著他的心上人。
突然他瞧見了桌上的酒,決定喝杯酒,讓心鎮定一些。
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心跳卻還沒有放緩的趨勢,于是他又倒了一杯,如此連續喝了三、四杯烈酒,心雖然還是猛烈的撞擊著,勇氣卻也多了幾分。
他順手拿起桌上的秤桿,舉步走向床榻,然後一口氣掀開了新娘子的頭蓋紗。
這一掀,他愣住了。
他一眼就認出新娘子不是他要娶的翟鳳璽,而是她的貼身丫鬟石無顏。
一想到自己被耍了,憤怒頓時充塞全身。
半邊的面具,果然如外界所傳聞,他在當年那場大火中毀了容貌,但那並不是嚇到石無顏的真正原因,她被嚇到,是因為發現他掀完蓋頭後瞬間轉變的表情。
那憤怒的臉,讓她隱約明白了一件事—
她的身分曝露了。
「怕了?膽敢欺騙我,是該怕的!」嚴承露出猙獰的笑,臉朝她逼近了幾尺。
這張臉,和翟鳳璽相差甚遠,她會被叫作無顏,不是沒有道理的,她雖不至于丑陋,但姿色平庸,可笑的翟大富竟然會找一個和自己女兒差別那麼多的女人來頂替,看來他八成是忘了外界是怎麼傳誦翟鳳璽的。
外頭說他是鬼,卻歌頌著翟鳳璽的美貌,所以總有人說,她該當皇帝的寵妃。
可偏偏當今皇帝爺情有獨鍾,加上翟大富的原故,所以從沒對翟鳳璽動過絲毫念頭。
听完他的話,石無顏馬上往床下一滑,雙膝一曲,咚地跪到地上。
嚴承沒有因此心軟,他舉步向前,一把將掛在牆上的劍抽離劍鞘,架在她的頸子上。
他以為她會求饒,但卻發現她只是把眼緩緩閉上,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有一瞬間,他很佩服她的膽識,換作其他女子,很可能早就嚇昏了。
「你以為我不會砍下你的腦袋嗎?」
「無顏自知有罪,不敢求饒,全憑爺處置。」
奴,即是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生死,她早就有隨時會一命歸西的心理準備,而且,她一點也不想欺騙眼前人,尤其她知道他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更不忍心他被自己蒙蔽。
所以當他第一眼認出她不是翟鳳璽時,她反而大大的松了口氣。
「想死?我偏不讓你如願。」他用劍尖挑高她的臉,讓她面向自己,「我問你,現在你對誰忠誠?」
嫁雞隨雞飛,嫁狗跟狗走,再說夫是天,既然她進了嚴家大門,當然今生今世只能忠誠于她的天。
「無顏已經進了嚴府,自然忠誠于爺您。」
听完她的話,嚴承略略心軟了,但仍板著一張冷漠的臉蛋,冷峻的說︰「你的頭就先寄放在你的脖子上,在我想到怎麼處置你以前,不許離開這個房間半步!」
丟下話,他頭也不回的走出新房。
被留下來的石無顏無力的癱坐在地上,說不怕死是騙人的,當他把劍架在她脖子上時,她真的以為自己會沒命。未來會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洞房花燭夜,石無顏卻獨守空閨,她一夜無眠,不是因為難過夫君棄她于不顧,而是床太好她睡不習慣。
這些年來她都睡在又硬又冷的木板床上,棉被不夠溫暖,所以每到冬天,她只能像只蝦子縮在床上。
現在,下方的床鋪卻是鋪著一層厚厚的棉毯,溫暖又舒服,讓她既不習慣,又不舍得躺上去。
一直到天快亮了,她才枕著床柱打起盹來。
好不容易才剛睡著,門被推開的聲音便把她驚醒。
她從床上站起來,安安靜靜的站在床角處,等著嚴承宣判她的罪刑。
這一夜,嚴承想了很多,他想把石無顏轟出去,想把她丟回翟家,但是那樣並沒法讓他消氣,而且傳出去,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他知道她是無辜的,她是個奴婢,沒有自主權,主人要捏圓壓扁,她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
所以把罪算在她頭上,並不公平。
但說她無罪,又不盡然,幫著翟大富,當個頂替新娘,光這一點,他就能把她的頭砍了。
就這樣,他想了一整晚,也糾結了一整晚,一直到天快亮了,才理出一點頭緒來。
「我想過了,你既然與我拜過堂,自然是嚴家人了,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你幫翟大富欺騙我,罪無可恕,所以……你只能當個妾,而且在我決定原諒你以前,你得和你的丫鬟住到水雲閣去。」
沒有要她的命,也沒有轟她出去,這人並沒有冷漠到骨子里,而一想到他是她的夫婿,她的心竟莫名悸動起來。
「發什麼愣!」
「是!爺還有什麼吩咐?」
「叫什麼名字?」他明知故問。
「無顏……石無顏……」
「記住你曾經說過的話,進了嚴家門,就該謹守你的本分,若讓我得知你有二心,我會隨時取走你的項上人頭。」他再度掛起冷漠的表情。
但,這會兒已經不管用了。
石無顏感覺自己似乎已經看到他胸膛深處那顆柔軟的心,所以當他板起臉的時候,她一點怯意都沒有。
「無顏會謹記爺的叮嚀的。」
感覺她唇角似乎飄過一抹淡然的笑容,他不禁皺起眉問︰「你是在笑嗎?」
「無顏沒有。」
明明就笑了!
大部分的人第一次見到他,總會被他臉上的面具和冷漠的外表給嚇到,她卻似乎一點也不害怕,真是個奇怪的丫頭。
但強烈的自尊心作祟,讓他不能坦然詢問她對自己的看法,而且他也不想花太多時間和她糾纏。
「去吧,我不會限制你的行動,但是切記不要太招搖,更別過問宅里的大小事情。」
「是,無顏告退。」
退到房外後,石無顏看到一名婢女朝她微彎身行禮,想必是嚴承派給她的丫頭,她頷首示意,便隨之前往水雲閣。
望著石無顏離去的背影,嚴承再度想起翟大富的謊言,表情變得比剛剛更為陰森。
他從來就不是謙謙君子,有仇報仇、有冤報冤,誰惹到他,誰就要倒大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