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憐憐,你分不清我與青門弟子的差別麼?這根本不是聰明與否的關系。」林明遠心里惱恨她分不清,但沒有表露出來。他隱隱有所感覺,如果此刻踏錯一步,或許他跟姬憐憐就此擦身而過。
他垂下目,壓下心里焦灼,尋思著,只听見她無所謂地說道︰「林明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吧。當你背書這麼輕松朗朗上□時,我躲在學堂听著你們背,一次又一次。我抱著頭,怎麼也背不完,因為我不認字,怎麼那些字都瞧我不起,不肯為我所用。這樣的人,一定是笨蛋吧。」
「……你不是笨蛋。」
她笑了下,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背不起來,我要怎麼辦?不能讓人察覺我是笨蛋,那只好逃課嘍。三姓大家族最後不求我在青門圖謀什麼,不是因為我是笨蛋,而是我頑劣過分,給我的評語就是孺子不可教,遠遠好過姬憐憐是笨蛋,對吧?」她聲音沙啞,但從頭到尾保持著笑容,從他手里抽回那張紙,點著上面的字,慢慢念著一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我念再多遍,盯其它再久,下一次你再寫給我看,我還是看不懂,」她慢慢撕成碎片。扔了。
「林明遠,這種話,寫給別人吧,我不要這種東西。你不嫌棄我?這是施舍?我才不要呢。這或許是我的缺,但這就是真實的姬憐憐。現在我過得很好,你也不要搞什麼屈就。就這樣……」她聲音低了下來。
「如果你願意繼續為我保密,我很感激你;如果你想大聲嚷嚷,我也無話可說,是我藏得不夠好。所以就這樣結束吧。」
「……不是屈就。」他抬起眼,輕聲說著。
她哈哈笑笑到連肩都痛起來,笑得頭暈眼花,眼淚又流了出來。一林明遠,千萬別告訴我,你沒有想過自己該娶什麼樣的妻子。你飽讀詩書,何時想過自己會娶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女人?算了吧!好累。」她輕嘆□氣,真是累了。她藏著掖著時,是膽戰心驚,沒想到說了出來,還是全身疲惓,滿嘴的苦澀……絕對是藥味。她不想理他了,只想再眯一下,睡醒了養足精神,可以讓她多些恢復正常步調。她想回到青門,一輩子再也不要出來了。
她背對著床外躺著,閉上眼,眼里還有點濕意,又酸又疼的,真是打從心里累人。真的,還是在青門時好,每天嘻嘻哈哈,小心防備點就行。
她睡不著,可是很累,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林明遠走了沒有,但她並不想回頭古看。
「……不是屈就。」
她背後,男人的聲音輕輕響起,重復著同樣的話。她緊緊閉著眼楮,就當沒有听見好了……一個人唱獨腳戲也是會累的。
「我林明遠,從不屈就。我心甘情願與韓朝香結婚盟,是為利益交換;我心甘情願殺那婬賊,因他窺視你澡堂沭浴……我心甘情願殺趙舍,只因他在破廟里看見你的肌膚;我心甘情願殺文致思那個京官,我不得不除,他居然覬覦青門覬覦你……」
林明遠緩緩模上她一頭柔軟的青絲。她仍是沒有動靜,背對著他。
他凝視許久之後,再度開□一一
「我的妻子是什麼樣的麼?誰都可以只要能助我功成名就,只要能讓……有一天能讓三姓大家族的姬憐憐看,我不輸她。我配得起她,不只配,還能高高在上看著她,我就是這麼一直只想著自己的男人。」
他又盯著她的背影半天,微微俯,環住她的腦袋,低聲說道︰「……我……我真是吃了一驚,你居然認不了字。這世上怎會有這種人?是笨蛋嗎?姬憐憐原來就是個笨蛋嗎?」他驀然感到身下的人緊繃又排斥他。他連忙道︰「我這是心里話。你不想听麼?我認識的姬憐憐,原來就是個傻瓜蛋嗎?可是我內心……我內心……其實松了□氣,你不是嫌我跛。我出身原就沒你好了。如今只落魄至此,左腿跛了,在你眼里我還是人渣……如果你真認不了字,也沒比我好上多少……這就是眼里只有自己的林明遠。現在,你昍白了麼?」
「……只要你認識三字經,我就求娶,我曾告訴自己這就是我對你的最低要求。」
「……天罡派的吳地回來說,他見到姬連上藥鋪,趙舍跟在後頭。我是親眼看見你跟姬連離開的,我腦袋一片空白。你不識字算什麼?一輩子也寫不出一篇三字經算什麼?趙舍看了你的肌膚,毀了你的清白算什麼?就算你被看光又怎樣?林明遠只要姬憐憐活著就夠了……」
「……其他人識不識字,與我何干?姬憐憐不識字,有林明遠在,別怕。」
「……我喜歡你跟認不認字有什麼關系?你就是個傻子,我也是個傻子……」他埋在她的頸肩,听見她從無聲到後來發出低微嗚嗚嗚的小貓似哭聲。
以往,他總要與她針鋒相對,非佔贏面不可。他自傲又自卑,心里是喜歡她的,但非要高一截,逼她先說出□,他面子才過得去;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心甘情願放下他的驕傲。他的自卑。
真要說蠢,他才是蠢蛋。他的人生不管重來幾次。沒有走到下一步,他仍會選擇原有的選項,在沒有姬憐憐千水萬水的背負他前,不管重回以前幾次,林明遠還是會選擇與韓冬結盟,與她錯身而過。人生看似無數通路任君選擇,但只要一個人的心志未變,在他面前的,永遠只會是那麼一條路;只要認定了,他就是一個死不回頭的人。
這一次,如果他不先卸下心防,在往後的日子,他必會後悔莫及一一他隱隱有此感覺。
卸下心防,將真心話說出來,實在太難……
再也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讓他感到害怕了。
害怕她不見,害怕她消失,害怕往後的路又錯身而過,而他仍死不回頭……
林明遠一直是半抱著她的。她哭聲是低微的嗚嗚咽咽,狀似不激烈,但她抽搭得十分厲害以致身板震動得凶,他瞟了一眼她的左肩,抿起嘴來。
「……剛當上官時,我去過京城的雲家莊。一開始我還是有想起你的……甚至想你在青門不好過。頭一年的薪餉存在錢莊里,不是貪來的,就是存在那里,怕你哪天在青門里混不下去來尋我求助,後來……我被權勢迷了眼……就將你忘了……」
「……你瞧京城里那個皇宮里,人人都認字,卻養出了一群人渣。姬憐憐,你是不是想成為那樣的人?嗯?」
「……我真的很貪麼?我是很貪很貪的。姬憐憐。我現在所貪的。正是我這輩子本不該有的……我偏要得到她,我非要不可。」
「……往後我就住在青山上。你不理我也就算了,我就天天理著你就是。」
「……小貓。你不認字,我替你認;我不懂武,將來你練了內功,就保護著我吧,不準保護旁人去。這種約定。難道你不動心嗎?」
「……不可能有搭不上話的時候。在青門里,你哪時見過我跟你搭不上話了?你就是個話癆,還愛跟我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去問姬連做什麼?為什麼不來問我?我恨得不得了,你須得討好我才行。姬憐憐,我從蛛網里月兌身,往後你我有了孩子,我萬不會將她當籌碼送人,你說,你眼里的人渣,是不是還有可取之處?」
斑亞男目瞪□呆。
她模模自己圓潤的下巴,再瞅瞅姬憐憐很有骨感的小下巴,最後落在那空空的碗上。
擺在一旁的兩個光潔大碗,加上姬憐憐手上那一碗,合計三碗粥。
「姬師妹,昨日你才醒來,今天胃口真是無比強悍……」高亞男瞬間覺得這位師妹是真人不露相。
姬憐憐滿足地喝完碗里最後一口粥,得意洋洋地說︰「也不知道為什麼,今早多我一醒來,胃口大開,就連傷口也沒有昨日初醒時痛呢。」她的聲音還是沙沙的,卻不似昨日的氣若游絲,而是偏向那種大哭一場後聲音被吃掉的感覺。
斑亞男認不出她是哭後失聲。師姐妹間就算再好,也不會特別鑽到對方的心看究竟,就連今早—見姬憐憐一雙兔子眼,她也只當痛得受不了才哭上一哭。
「這難道就叫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好漢不怕病來磨啊。」她們用早飯是讓店小二送進房的,高亞男很慶幸自己胃口向來好,預先多叫了兩碗,要不然,她實在不好意思一直叫小二哥來回跑。
這一次姬憐憐沒有大怒更正那是叫好漢只怕病來磨。反正就算她偶爾說錯……也沒有關系吧。
「你表哥倒是細心,說你重傷,青袍太單薄,定要讓你換上年衣,否則容易病情加重的。看,這料子夠暖吧,嘖嘖,用錢不少啊。」
姬憐憐沉默一會兒,輕輕嗯一聲後,問︰「他買的麼?哪來的錢啊?」
「他借來的,跟趙師姐借來的。」
姬憐憐驚訝了。
「跟趙師姐?」
「是。」高亞男雙眼發亮。
「就是跟揠門的趙師姐借來的,趙師姐還借得一點也不肉痛。姬師妹,你知道趙師姐對青門的每一分錢都十分看重,她自己不藏私,全貢獻在青門上……你也知道師傅的緣故,現在青門愈發的手頭緊,趙師姐當上掌門後,必定會尋人管帳,這事青門人誰也不敢接,接了就是青門的罪人。」
「沒那麼嚴重吧……」
「那你來接嗎?」
「絕不!」誰接了就承認自己是傻子了,她會嗎?她又不傻……她本來就不傻嘛。
「偏有人自動跳啦!」高亞男笑得連眼都看不見了。
「你要理解,我支持趙師姐,正是她許我可由由選擇青門職務,這等于默許我不接管帳之職。表哥願意暫代青門管帳的職務。」
姬憐憐傻眼了。
「他不是青門人吧……」這什麼跟什麼啊。
「他不是青門人,但好歹是一個貪官……別這樣瞪我,我們要理性勾通。他絕對比我們懂得鑽營。他居然跟趙師姐說,他願意代管青門賬務,是因為連自己的女人都吃不好穿不好,他還算男人嗎?姬師妹啊,這明擺著他說青門沒給你好日子啊。當場趙師姐那臉……我都可以看出趙師姐想變臉卻又怕趕跑了自動跳井的呆子……」
「……」姬憐憐豈只是傻了,簡直是遙想那一幕,萬幸自己不在場。
「坦白說……青山上下不對師傅懷有敬重的,就只有他一人了。那家伙啊,據說在錢莊還有銀錢,但此刻去取,會被追查到,現在就只能屈就青門了。」
……屈就?不,林明遠絕不會屈就。姬憐憐想起昨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已跟趙靈娃談妥條件,要在青山……落地生根了啊。
昨,他說的話實在太多,多到她都想問他真記得住每一句話嗎?他自言自語一晚上,到最後居然是在設計未來的日子,還孩子呢,驚到她的悲傷都自動自發縮回去。偷偷專心听他說話。听到最後迷迷糊糊睡著了。
今早起來,她全身舒暢,彷佛一股暖氣流至四肢百骸,精神也好極。古人果不欺人,把長年積壓在心上的糟心事說出去,就會痛快許多。
而對方,是林明遠……真是太好了。
但,她還是不希望青門任何師姐妹會發現她這個秘密,只要林昍遠知道就好了;這世上,只有林明遠知道她的秘密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