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少淳挑起眉頭。哎,這還是笫一次看見他反抗,難得哪。
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潤潤喉嚨。
「我去過三千閣了。」
莊三爺猛地瞪大眼。
「也見過蘭姑娘了。」
莊三爺仿佛受到重擊,伸手搗住胸口。
「不過她不知道我是誰,我和她也沒有聊到極樂的書。」
听起來好像很和平,沒出什麼大亂子。莊三爺心想。
辛少淳露出遲疑的表隋,「我想……我對她不只是一見鐘情,甚至再見就發情了……」
這不只是重擊,簡直是亂刀分尸啊!
「莊三爺?」
「我不行了……」
這個話題跳得太快,內容太勁爆,對象太可怕……莊三爺的身體晃了晃,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辛少淳瞪著倒地不起的男人,第一次露出驚慌的表情。
倚著朱紅的圍欄,坐在窗台上的蘭止翠低頭望著底下來來往往的人汗腺,那諸多的尋芳客仿佛采花蜜的群蜂,在入夜時分群聚而來,沾點不見天光的花蜜,等到長夜將盡,又群涌而去。
短如露水的姻緣哪!
她沉默不語,目光迷離……
疏樓端著花念涵為了答謝蘭止翠讓她先看極樂的兩本隨筆記事而特別遣人送來的宮家糕餅,謹慎的推門進房,穿過前頭的花廳,入得里間,就見蘭止翠連氅衣都沒披上,穿著單薄的裝束坐在窗台上發呆。
「嘖。」她惱怒的咋舌。
蘭止翠這樣茫然發呆的模樣,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以往從來不曾這樣失魂落魄的蘭止翠,卻在那個姓辛名少淳的官家公子來過之後,就開始心思不寧。
那可恨的男人居然來過一次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連個口訊都沒有傳來。
竟然讓蘭蘭如此苦候,簡直不可原諒!
疏樓氣得拿著托盤的指尖都發白了,冷著一張臉把托盤放在小桌上,然後抓起架上的氅衣,披在蘭止翠的肩膀上。
「啊……」肩上多了些重量,蘭止翠回過神來,愣愣的轉頭,看見貼心的小侍女滿臉不悅,「疏樓?」
她理也不理,自顧自的整理瑣碎的事物,接著找出蜂蜜罐子,準備沖一壺蜜茶,讓蘭止翠隨時能喝。
曉得疏樓在生氣,蘭止翠卻也沒有從窗台上下來,就這麼倚著圍欄,托著香腮,輕幽的開口,「疏樓,這個月,極樂有出新的隨筆記事嗎?」
「沒有。」
「極樂筆記是這個月出新刊吧?」
「若他確實是一季出一本書的話。」
「那麼這個月就有新書看了。」
她懶洋洋的聲音搭著疏樓冷硬清脆的嗓子,顯得沖突,卻又有種令旁听者忍不住失笑的和協感。
「蘭蘭很想看極樂筆記?」疏樓微蹙眉頭,低聲詢問。
雖然她不甚喜歡極樂,不甚喜歡那本簡直是出自妄想而成、完成不曾考慮當事者觀感和意志的艷書,但是既然蘭蘭問起了,她也能強忍著不愉快,為了蘭蘭去向輩分更高的十二金釵,例如牡丹頭牌那里搶回書,讓蘭蘭第一個看。
蘭止翠抱著膝蓋,身子蜷縮成一團,雙眼微眯,「很想……但又不是很想。」
「蘭蘭?」疏樓訝異的回頭。
這樣的回答方式簡直是太奇怪了,這樣憂傷靜謐的蘭蘭太反常了,她從來不曾這樣情緒低落……
蘭止翠沒有讓她繼續問下去,而是突兀的轉換另一個話題。
「疏樓,為什麼辛公子不來了?」臉頰貼著膝蓋,她露出困惑的神情,「已經三個月了,連點音訊都沒有。」
因為我夜以繼日的詛咒他下面爛掉,讓他沒臉見你啊!
疏樓很想這樣惡毒的回答,但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忍心。
「應該是……太忙了吧!他是官家子弟,也許要考科舉。」
「因為要專心念書,所以沒辦法傳個口訊給我嗎?」
「出身官家,說不定家人管得很嚴,沒辦法偷溜出來,而他的書僮也不敢走進花街。」
「可是我好想見辛公子……」她委屈的咕噥,臉埋在雙膝之間,柔軟的身子蜷縮起來,讓人瞧了心生憐惜。
疏樓向來都是以蘭止翠的心思喜好行動的依據,看著她這麼沮喪的模樣,再怎麼討厭辛少淳,也只能按捺下來,暗暗籌劃著該怎麼溜出三千閣,到辛府去傳訊。
「蘭蘭就這麼喜歡那個男人嗎?」千忍萬忍,這句夾帶著醋意的話卻壓不下來,沖口而出。
「我很想他。」蘭止翠老實的說出自己的心思。
疏樓冷眼瞪著她,「他有哪里好?」
「他會听我說話。」
「啥?」疏樓額頭的青筋暴跳。
「他會听我說話,也不會笑我,還會模模我的頭發……」蘭止翠急著想讓疏樓知道自己喜歡的男人的優點,想要讓她也接受他,「他沒有把我當成玩具或是隨手可以月兌掉的衣服,也沒有對我胡來,他還會很溫柔的和我說話……辛公子,很認真的看著我。」
這個男人眼里看著的人,是「蘭止翠」,而不是他自身的妄想。
「蘭止翠」的存在本身,被那個男人所承認,並且溫柔的、憐愛的、專注的對待著。
他的笑容,非常的好看。
疏樓沉默,低下頭,狠狠的瞪著手里以涼水沖泡出來的蜜茶。
她至此確定蘭蘭喜歡那個男人,而且絕對不會回頭了。
那個男人輕而易舉的觸及蘭蘭的內心,並且馴服了蘭蘭的野性直覺……不承認他的話,她可沒能自信能面對蘭蘭的淚水。
「我知道了。」疏樓嘆口氣。
「你听懂我說的話?」蘭止翠睜大眼楮,想要確定疏樓沒有哄騙她。
疏樓轉身,漂亮的臉蛋緊繃又冷漠,看著蘭止翠的眼楮眨也不眨,流露出不愉快的光芒。
「再懂不過了。既然如此,就準許你喜歡他好了。」
批準,蓋章,定論。
「疏樓最好了。」蘭止翠歡呼出聲。
小侍女嘆口氣,「蘭蘭,你是青樓女子,明白情愛不長久。男人的戀花,花期短暫,很快就會凋謝。」
「辛公子的戀花,會對著我,開得長長久久的。」蘭止翠微微一笑。
疏樓不明白她怎麼會這樣篤定,只能暗暗的咋舌,百般不情願的忍耐著她對他人的思念,然後將她照顧得妥妥當當。
在逼迫莊三爺答應五日內印出書,並且立刻送來一本給他帶走之後,辛少淳把莊三爺趕出書房,從接近中午到黃昏落日的時間,幾乎飛速的趕完了剩下的頁數,然後在莊三爺驚訝得張大嘴巴之際,將原稿交到他的手上。
「你……你寫完了?」
「不是把最後一頁的結局給你看了嗎?」辛少淳瞥他一眼。
「才半天而已耶……」
「嗯,因為故事都想好了,連細節都差不多了,只差動手。」
「原來你……可以寫這麼快啊!」
「你想要抗議我之前拖稿嗎?」
「你也知道我要抗議嗎?」莊三爺很抓狂的提高音量。
辛少淳根本沒將他難得的反抗看在眼里,彎曲手指,用力敲了下他的額頭。
「好痛……痛……」莊三爺搗著紅腫的額頭。
辛少淳看著敗在自己的暴力之下的莊三爺,嘆了口氣。「說好了喔,五天後就要給我書,記住。」
「你……你真的要拿去給蘭姑娘?」莊三爺看著辛少淳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
「給她看而已,又不是要對她坦承我是極樂。」
「但是那本書還未上市,尋常人哪里拿得到?」
「你不是老是說我身分背景很不錯嗎?就說是書肆拿來孝敬我的。」
「你哪來的身分讓人對你孝敬啊?」這下輪到莊三爺嘆氣了。
有時候老是欺負著他玩的辛少淳在人情世故上其實很笨拙,他那副好皮相及好家世一向能讓他事半功倍,但是相對的,因為太順利了,以至于他並沒有了解到世事並不那麼輕松。
「說我身分不錯的人是你吧?」辛少淳險惡的眯起眼楮。
莊三爺連忙搖頭,「這需要花很長的時間解釋……總之,如果你要拿書過去的話,就說你我有交情,所以我拿了一本書給你,這樣就好了。」
「就這樣?」辛少淳不無懷疑。
「這樣就夠了,話講越多,疑點越多。反正你只是上青樓風流而已,用不著哄騙女子的心意……」莊三爺頑強的堅持辛少淳只是游戲花叢的心態。
「我是認真的。」辛少淳淡定的一句話就堵死了他。
「你是說……你真的想要娶蘭姑娘嗎?」
「她願意嫁,我就娶。」
「如果她不願意呢?」
「用搶的。」他毫不猶豫,篤定的說出這三個字。
莊三爺覺得天昏地暗,世界要毀滅了。
「我的少爺,她是十二金釵,出閣費很高的……」
「依我的人氣銷售量,應該能抵掉一部分。」
「除此之外,你沒有其它的資產啊!」
「有,你不知道而已。」辛少淳露出笑臉。
「十二金釵的出閣費,是和郡主出嫁不相上下的排場喔。」
「那種程度嗎?再給我五年,就沒問題。」
「你到底私底下做什麼生意,這麼賺錢?」
「要是傾我所有還不夠的話,哪,我還有你可以伸手吧?」辛少淳看著莊三爺,露出肉食野獸般的血腥笑容。
莊三爺掩住臉,覺得頭非常痛。
「辛二少,我以朋友的身分祝福你,但是以你老板的立場來看,我希望你能徹底的在故事里把你的愛意發揮出來,讓書的銷售量持續沖高。」
听著他的忠告,辛少淳勾起微笑,用堅定的眼神告訴他,自己絕對不會讓極樂的評價下跌。
男人間的協議,就此達成。
再見面的那天,下著滂沱大雨。
有著朱紅圍欄的窗台上吊著一串鈴,和著轟然的雨聲,叮叮咚咚響個不停,風勢並不強,因此雨水並沒有飄入室內,只讓紗簾飄飛,然而開著窗的室內彌漫著充滿水氣的空氣,變得冷涼。
夕陽才剛剛沉到地平線下,準備好的三千閣一如往常的開了大門。
兩列雛兒剛在門旁站好,兩個漢子威武的往門外走去,隨即看見一個青年安靜的站在那里等候。
青年的劉海垂了下來,隱隱約約的遮住他的左眼,骨感修長的手指穩穩的撐著一把油桐紙傘,另一只手拿著一個重重包裹起來、保護得極好的扁平物體,一看見門開了,不禁露出微笑。
準備站崗的漢子們瞬間毛骨悚然,直覺的感到如臨大敵,伸手握住腰間的長刀,只著鏗的一聲出鞘。
「是辛公子嗎?」
輕輕冷冷的低沉聲音響起,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的少女在腰間纏著一把鞘身雕花的銀色匕首,這是服侍十二金釵的雛兒必備的標準配備。
漢子們曉得她的身分,以眼神發出質問。
疏樓輕輕點頭回禮,然後扶著樓梯的扶手,目光漠然的移向站在門外,撐著油桐紙傘,一身衣袍半濕,形貌卻依然風流從容的青年。
她沒有上前引領,也沒有躬身行禮,只是與辛少淳視線交集,隱隱迸射出火光。
辛少淳垂下眼睫,聲音隱含著笑意,「辛少淳求見蘭姑娘。」
「小姐今日有客人,辛公子不妨改日再來。」
「既然如此,在下也可以不久留……只是送件禮物,在下想親手交給蘭姑娘,可以請姑娘引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