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轉眼入秋,園子里的花兒已經謝得差不多,鳳梓依然還是那個心智未開的痴兒,記不得那段與晏蒔青相愛的日子。
書房內,自安蒔青立在窗前,雙手負在身後,望著外頭蕭索紛落的秋葉。
他的目光越過院景,落在于院中賞玩的鳳梓身上,一直沒有移開。
一名男子原本坐在案桌旁品茗,見晏蒔青久久不回座,便起身行至他身旁,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此名男子正是同樣名震四靈諸國的司空碇,同是乾坤老人的門徒,素以游說之功為見長,是驪龍國說功了得的縱橫家。
前不久,驪龍國發生過一場政變,參與其中的司空碇為了避禍,便攜同他的妻子來到白鳳國暫住。
當鳳梓被白珞脅持時,晏蒔青之所以可以毫無後顧之憂的趕往神宮,仰靠的便是司空碇的協助。也是在司空碇的部署下,領兵包圍咸池宮的薛昆才能順利被擒,並且成功誅殺。
他們兩人交情匪淺,總會相互給予奧援,彼此合作無間。
「桃仙,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清楚看見晏蒔青面上的痛楚,饒是平素沒什麼正經樣的司空碇,語氣也沉了許多。
「只要她還在,什麼都好。」望著遠處與女官玩鬧的鳳梓,晏蒔青的目光平添了一絲心疼。
「難道你真打算陪著一個痴兒過一生?」
「鳳梓在,我便在,一生或是三生,我都會陪著她。」
司空硬不由一嘆。「冷情如你,竟也有今日。」
晏蒔青收回目光,側過身子,望向同門。「這次多虧有你留在咸池宮幫我拿下薛昆。」
「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司空碇徐徐搧著手中的白玉扇,模樣愜意。「倒是你,往後有何打算?」
「守著白鳳國,守著鳳梓。」
「你真是……」司空碇又是一聲嘆息。
紛沓的腳步聲忽近,下了朝換上輕便短襖紅裙的鳳梓奔入了書房。
「青青,你快來看,池塘里的錦鯉又肥了好多。」不理會房內有外人在場,她不由分說便按著晏蒔青往外走。
司空碇笑了笑,不以為意,倒是好奇起晏蒔青該怎麼適應又變回痴兒的鳳梓。
「梓兒。」晏蒔青喊了一聲,鳳梓傻歸傻,但是挺懂得察言觀色,听出他口氣的不悅,趕緊換上討好的面容。
「嘿嘿。」她傻笑,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書房內還有其他人。
司空碇朝她行了個簡單的禮,不改戲謔的心性,對她眨眨眼微笑。
鳳梓目光一亮,玩心大起,正要開口跟司空碇攀談,晏蒔青一揚聲,硬生生阻止了她。
「昨天我交代你的書念完了?」
鳳梓嘴一扁,似是頗感委屈。「孤忘了。」在晏蒔青這個國師面前,她這神女只是一個擔心挨罰的駕鈍學生,絲毫不敢造次。
「我說過什麼?」晏蒔青收起眼底的憐愛,換上了嚴格冷肅的面色。
低垂著螓首,鳳梓的手依然絞著他的袖角不放。「沒念書不準離開書房半步。」
「我已經在這里等了半盞茶的時間,你卻遲遲未進書房,只顧著在外頭嬉戲。」
「孤只是……」鳳梓嚅囁了幾聲,眼眶蓄上了淚水。
自從前段時日的那場宮變後,青青對她的態度變得好嚴厲,鎮日督促她念書,連臣子們上疏的奏折都會分批送到書房的案桌上,由他在旁親自監看她批示。
女官都說,那是因為青青盼她好,希望她精進自己,免受外人看輕。可是她總覺得哪里古怪,因為青青時常望著她,目光像黑夜那樣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近日來,她夜里都會作著怪夢,夢中也有青青,可是每每睜眼醒來之後,她卻記不得夢境內容。
「梓兒。」見她低斂雙眸,神思恍惚,晏蒔青又喚了她。
她身形驀地一怔,抬了抬眼,伸手模上他的面龐,神情不再痴傻,喃喃低語,「青青,是我……」
晏蒔青聞言大震,覆上她撫在頰面的手背,緊緊慣入掌心,呼吸放淺,嗓音略沉的反問︰「淺綠?」
只見她困惑的眨了眨眸子,長長听毛如羽扇般顫動了數下,隨即「啊」的一聲將手抽回。「孤知錯了,國師莫打。」
甫定神,見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中,鳳梓誤以為他要打她的手心以示薄征心,忙像個孩子似的扁嘴蹙眉。
晏蒔青沉默良久,久到連一旁的司空碇都輕咳了一聲提醒,他才開口言道︰「不罰了,回去念書吧。」
鳳梓仰起臉蛋,如釋重負的露出憨憨一笑,坐回案桌前,托著腮,繼續讀起那些艱深難懂的治世典籍。
晏蒔青望著她乖巧伏案的側顏,神色不復先前的淡定,就這麼佇立在窗邊直到天黑。
是夜,秋風正涼,頻頻打盹兒的鳳梓終于支撐不住,身子往前一趴,就著案桌沉沉睡去。
雕花梨木門咿呀一聲被推開,稍早前返回咸池宮的晏蔣青趁夜又入宮,準備將鳳梓批示過的折子再重新過目。
燭影輕晃,將趴伏在案上的縴細身影鍍上一層溫暖的橘黃色光輝,熟睡的粉女敕臉頰枕在手臂上,嘴角還甜甜的往上勾起。
晏蒔青靜佇在案桌旁,取走她還輕握在手中的朱筆,她發出了受到擾眠的含糊咕噥。
無聲的揚起一抹笑,他解上的墨色錦杉披風替她披上,原本微微瑟縮的嬌軀不一會兒便暖和起來,睡得也更踏實了。
他就著長長的案桌另一頭落坐,拿起朱筆,逐一檢視她批閱過的奏折。
習習秋風吹拂而過,燈火漸弱,不知睡了多久的鳳梓慢慢轉醒,揉著眼,直起身子,墨色披風順勢滑了下來。
她輕訝,望著身旁單手支額、雙目閉起的晏蒔青,到口的聲音又咽了回去。
青青睡著了,眉頭卻還是皺著,讓人看了心也跟著揪緊。
鳳梓理不清從心底浮上的奇怪念頭,探出了素手,撫上他俊雅的眉宇,將皺起的痕跡抹平。
嘿,這樣瞧上去好多了。她笑笑的忖著。
替他撫平了眉間皺痕,她兩手托腮,眉眼彎彎的瞅著他。
青青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從眉眼到嘴鼻,無一不精雕細啄,宮中有好多女官都喜歡青青,每回見到他就紅著雙頰低下頭不語。
乍地,心口一熱,她眼前忽然浮現了一幕奇異的景象。
好像在不久以前,她也曾經這樣偷偷瞅著青青……鳳梓輕晃著腦袋,想把那些奇怪的景象搖走。
在這時,腦海深處涌上一道聲音,卻教她楞住。
那聲音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模糊之間,似乎在喊著什麼。她很害怕,雙手緊搗著耳朵,低聲啜頤泣起來。
听見鳳梓的哭聲,晏蒔青驀地驚醒,甫睜眼,便看見她雙手指耳,整個人縮成一團間。
他不假思索地將她擁入懷中,大掌來回撫掌著她的背,安撫她失控的情緒。
「青青……孤的身體好奇怪……老是听見有人在孤腦中說話……孤好害怕……」
「噓,不哭。」他揩去她眼角邊豆大的淚珠,溫聲柔勸。
她將整張小臉偎入他胸懷,雙手仍是揣在耳上,臉上寫滿懼色。
「鳳梓,你莫慌,告訴我,此刻你還听得見那聲音嗎?知道它在說什麼嗎?」
盡管心疼她,可他不能放棄任何一個能讓她想起兩人相愛記憶的機會。
怕都已經怕死了,怎可能還仔細去听辨那聲音在說什麼,鳳梓拚了命的搖頭,淚珠也紛紛甩落下來。
「嗚嗚……孤不知道……」
見懷中人見哭得傷心,晏蒔青終是于心不忍,壓下了繼續追問的沖動,雙臂又收緊了起了將她納在懷中細心安撫,直到她哭累入睡。
又過了半晌,耳邊傳來她綿長的呼吸聲,他低垂雙眸,見她雙手緊揪住他衣袖,小臉靠在他胸前,眼角猶掛著淚痕,他心一緊,俯首輕吻著她的發鬢,眼底又更陰郁了幾分。
細看了她猶帶不安的睡容片刻,他將嬌軟的身軀打橫抱起,步出書房,行入寢殿,慢慢地將她安放在臥榻上。
怎知,雖是極為輕微的震晃,仍是驚醒了她。
鳳梓一睜眼便握住了他的手掌,咬著嘴唇,美目蓄著害怕的淚水。
「青青,你留下來陪孤好不?孤一個人會怕。」
「我在這里,哪里都不去,你放心睡吧。」
晏跨青伸出另一手,撫上她的額心。
有了他的承諾,她緩緩閉眸,放寬了心,便又沉沉入睡。
這一夜,因為有他在榻邊守望,她睡得特別好,一覺無夢到天明,腦海里的聲音也不再無端冒出來嚇唬她。
有青青在,她便什麼也不怕了。
下了朝,鳳梓連厚重的錦繡朝服都沒換下,就匆匆命人備了轎,準備上咸池宮探視今早告假未入宮的晏蒔青。
最近這幾晚,他都守在她的榻畔,直到天亮才離去,如此反復下來,加上秋夜風涼,饒是再強韌的身軀也禁不住要鬧病。
到了咸池宮,等不及冰心與洛月替她掀簾,她像個沒定性的毛躁孩子,轎一落地便一溜煙兒的探出身子,還差點跌了一大跤。
冰心與洛月見狀不由失笑,邊扶邊笑勸,「國師又不是兔子,不會亂跑的,神女莫要心急,慢慢來。」
鳳梓畢竟是孩子心性,听了之後也不覺害臊,反而認真的歪頭尋思。「在孤心中,國師不是兔子,而是獅子,一凶起來,好似會吃人。」
冰心笑道︰「國師要是知道神女將他比擬成獅子,可是要傷心的。」
鳳梓忙改口,「欸,孤說錯話了,你們可千萬不能說給國師知道。」
冰心與洛月對望一眼,又是一笑。
拒絕了下人先行通報,在咸池宮女官的帶路下,鳳梓一行人匆匆來到寢房外,她想了想,忽然頓足,撇頭側望緊隨在身後的貼身隨從。「孤一人進去就好,其他人就在門外等著。」
眾人領命行禮,退到距離寢房門口三大步之外靜候。
神女與國師之間的親密曖昧,面上雖然不說,眾人全都心里有數,自然也不會有人出聲攔阻。
拖著曳地足有三尺之長的錦繡朝服,鳳梓噤著聲,于勁輕巧地推開了寢房的摟花木門。
寢房甚是寬敞,外頭擺著案桌與幾張精致木椅,隔著一道與人齊高的繡花屏風,里邊才是臥榻。
她心急地往里走去,眼尖地注意到繡花屏風的後面有兩道人影閃動,心里覺得納悶,忙不迭走近。
忽然間,她如被驚雷劈中一般的停下步履,美目瞪得發直。
臥榻上,不只有晏蒔青一人,還有另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官。
女官手中端著熱煙裊裊的湯藥,卻不是在喂藥,而是俯低上身,在仰躺而臥的晏蒔青唇上印下了曖昧的一吻。
霎時間,一把火燒入了鳳梓的心口,她腦中一陣空,雙眸瞠圓,呼吸也染上了火苗似的,連肺葉都在發燙。
久未出現的腦中聲音,一瞬間又竄上來,在她耳邊嗡嗡作響。
「青青……不行青青……」她慌亂的喊聲,嚇著了榻旁的女宮,回眸一看,發現是神女來訪,女官急忙端著湯藥下跪行禮。
晏蔣青本在沉睡,一听見心系之人的嗓音,即刻醒過神,才剛直起身準備下榻,下一瞬,站得直挺的鳳梓便在他面前倒下。
「鳳梓!」
昏迷之際,她抬起了沉重的眼皮子,瞧見晏蒔青焦急的將她抱起,她費勁的伸出手,往他唇上來回抹著,像是要抹去什麼不潔的痕跡,直到認為可以了,才放任意識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