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韜看著她美眸閃爍的雀躍,他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對于前朝的事情,她一向熱衷,之前為她開了先例,往後,只怕她會想要插手更多。
這不怪她對前朝之事抱有野心,這人與生俱來的顯貴身份,以及後天鍛煉出來的能力與性格,讓她對權力有著難以割舍的迷戀,也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就到今天為止了。
他不允了。
他的眼底有過一閃而逝的黝暗,不動聲色地將她手里的那本奏折取過來,隨手扔回案上的一迭折子堆里,微笑道︰「瓏兒,你是皇後,以後,把你這些心力花在打理後宮就好,這些前朝的政事你就不要沾手了。」
這一刻,他們之間的靜寂,仿佛臘月里的寒冰,輕輕一踫,就會將他們之間的一切,連同這冰霜給一起粉碎掉。
「是皇後又如何?」她柔軟的嗓音仿佛是從寂靜劃開一道口子,幽幽地飄揚而出,「從前挽燈皇後做得的事情,換成我就做不得了嗎?要治這天下,由我來做,不見得就比你差勁。」
聞言,律韜冷不防一陣激靈冷顫,那輕徐的嗓音,譏諷的語調,十足十,似極了他曾相熟的那個人,他猛然抬頭,目光沉沉地盯住她。
「你剛才說什麼?」
「我……?!」她後退了半步,露出了迷惘的神情,她記得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卻也因為一字一句都記得十分清楚,她才覺得不知所措。
她是瘋了嗎?怎麼可能對皇帝說由她來做,不會比他差勁呢?言下之意,大有取代他當皇帝的意思!
律韜想的卻不是這個,他不讓她退怯,迅速地站起身,大掌一把揪過她縴細的手腕,「再說一次,你再說一次!」
這一刻,律韜感覺心在沸騰,語氣近乎渴求的哀號,他管不上自己是否握疼了她,只想要再從她的身上看見到那熟悉的神韻,曾經一度,被他生生熄滅掉的心熱,再一次又被撩撥了起來,如燎原之火般再不能收拾。
「不--?!」
瓏兒掙扎著想要從他的掌握之中抽開,這一刻,她才赫然發現,他其實並非生氣她的出言不遜,那激狂的神情,反倒像是痴迷的渴求,又是那似曾相識的癲狂,卻不是為她!
「是誰……?!」她顫著聲,一句話竟說不上來。
在你心里的那人究竟是誰?而我又究竟是你的什麼人?!
瓏兒覺得自己很可笑,這些疑問她竟連一個字都不敢問出口,害怕得知事實,怕這些年來他待她的好,不過只是將她當成另一個人的替身,「芳菲殿」里的恩寵,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她告訴自己這一切不過是她多思了,但是,看著他那仿佛要燃燒起來的眼神,終究還是讓她別開了眸,證實了內心的猜想。
若說,他的寵愛曾經讓她有過任何恃傲之心,那麼,在這一刻,她听見了,自己那份驕傲被折斷的聲音,清脆的,殘碎了滿地。
終于,她回過眸,心有不甘地揚起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經過春雨的潤澤,立夏過後的江南,一片綠草如茵,田野廣袤百里之遙,直至天的盡頭,都仍舊是一片隨風迎搖的翠綠。
這里是「百陽鎮」十里之外,在田野阡陌之間,有一片寸草不生,看起來十分突兀的黃土地,邊上一座竹子所搭的小亭,亭里只有簡單的桌椅,以及一炕燒著火的爐,除了幾個年紀較小的僮子們負責燒水煮菜之外,數十名年紀約莫十五到二十之間的少年,無不專心在地央處鍛煉身手。
「裴師爺,你要的滾水來了。」一名小僮子提著壺開水,小心翼翼地走進亭子里,把壺放在桌邊的幾架上。
「謝謝你,妙妙。」
被喚做裴師爺的男人含笑回眸,他正是裴慕人,一身沉香色的粗布衣袍,依舊難掩他溫文儒雅的氣質,他看著送湯水過來的小僮子,明明是個男娃兒,卻被家里娘親梳了丫頭的雙包頭,取了個小名叫妙妙,听說是因為家里已經夭折了不少男丁,就怕他再養不大,所以從小當成女娃兒來養。
一思及此,裴慕人臉上的笑意更深,在他的記憶里,也曾有個人,听說在五歲之前,常被自家的親娘關起門來打扮成小女娃,不過並非因為忌諱養不大,而是那漂亮無雙的臉蛋,讓他家親娘舍不得將他當成兒子。
只可惜,兩人相識時,已經十多歲,他便是想再見識一次,憑那人驕傲矜貴的性子,他只能盼望下輩子早生早見,或許能夠如願以償。
「敖教頭。」妙妙看見一名赤果著上身,高大異常的男人走進亭里,恭恭敬敬地低頭喚道。
「嗯。」敖西鳳晾了晾手,要妙妙出去。
他不須怒目以對,就已經將妙妙給震住,趕緊轉身出去,他一張臉原本又生得粗硬不討喜,橫眉豎目,就是面無表情都可以嚇哭一票婦女孩童,更別說左臉上,一條疤痕猙獰地從額角直劃到下頷,再加上異常魁梧的體型,若不是裴慕人做他的品格擔保人,別說要開練團當教頭,大概只能是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神惡煞。
就在妙妙出去之後,亭中只剩下他們二人,裴慕人看著眼前的大個兒神情從一只凶狠的惡狼,轉眼間變成再溫順不過的乖犬,只有外表看起來模樣仍舊嚇人,但這才是敖西鳳真正的性格。
當年,在討伐大皇子與三皇子的浴血戰場上,他保護四殿下出生入死,就算已經傷痕累累,也只是撒鹽粗裹,就又回到戰場,無視一身皮肉疼痛,也要保護四殿下的安全無虞,就連一滴血腥,都不允污了殿下的衣角。
那一役之後,他被稱為「戰鬼西鳳」,誰都忘不掉他殺人不眨眼的凌厲,但是,卻不知道這人在四殿下面前,乖順得猶如一只福犬。
裴慕人看他運功逼干了身上的余汗,隨手從一旁的欄架上取過他的外袍,朝他丟過去,「穿上。」
敖西鳳一手接住,卻沒忙著穿上,只是低頭傻楞楞的看著那件墨綠色蜀錦袍子,袍子的針角都月兌線了,破掉的地方舍不得補,就怕壞了袍子的原來模樣,因為這件袍子是當年四殿下所賜,這當然不是賜下的唯一一件,但是,卻是唯一一件與四殿下的袍服同匹而做,同樣花紋樣色的衣衫,這世上只做了兩件,是以敖西鳳珍惜到無論冬寒夏熱,都日日穿著這件袍子。
「我不信容哥哥真的死了。」
敖西鳳十三歲就被容若帶在身邊養著,他天生力大無窮,還不到十歲就已經有成年男人的身長,異于常人的模樣,讓就算養他長大的叔伯都不待見他,把他當犬馬一樣驅使勞役,就只有當年的四殿下見了他這張丑臉不厭不怕,像是疼自家弟弟般,讓他習武從軍,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說完,敖西鳳帶著一臉希冀地抬起頭,看著裴慕人,「大家都在說,有人看到當初容哥哥被送進皇陵的那口棺木里是空的,只裝了王爺衣冠,大哥,我想……去看看。」
听到他最後幾個字,吶著聲像是蚊子般,裴慕人忍不住搖頭輕笑,「你想盜進皇陵?你可知道京中那位在皇陵周邊布下了森嚴重兵,怕是連耗子都溜不進一只,更何況你這大個兒?」
在裴慕人的心里也不是沒有疑惑,律韜在皇陵周圍布置重兵的舉動,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更加難以杜絕天下悠悠眾口,這位帝王是個聰明人,如此安排,何必呢?
「大哥聰明,一定能夠想想辦法……」敖西鳳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空有一身武力,所以他一直以來,就對四殿下與裴慕人的籌劃非常信服。
「好,大哥一定給你想辦法,好嗎?」裴慕人臉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敷衍,可是眼里一閃而過的思索卻是認真的。
他想到了去年秋末「金陵」懲貪一案,以及今年開春之後,朝廷頒印的那本「荒草集」,以及擴大書府,以修文為名義,實則是開科舉之外,招募天下有志有才之人,這些,都讓他想到了當年的四殿下。
而令他心里真正觸動的,是在不久之前,收到華延齡的一封書信,說眼下朝廷欠缺深諳竣河治河的人才,問他是否有意回到京城,信中帶著暗示,要他別辜負當年四殿下將他一個小小河道之子,栽培提拔到工部侍郎的一番苦心。
雖說,現在的華延齡是皇帝的丈人,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是,他曾經是四殿下最親近的長輩,當年,這位長輩所說的話,就連四殿下再不情願,都會給三分薄面,更何況是他這位曾受過殿下恩惠之人呢?
而且,他也真的曾經動過念頭,回京找到機會,確定四殿下是否真的已經不在人世?!
他的想法不若敖西鳳天真,心里存的希望並不大,因為,倘若四殿下仍舊還活著,不會不找機會與他們聯系,除非……四殿下有不能為之的難處。
丹臣,能得你此上丹心之人,本王此生幸甚……
「鳳弟。」裴慕人抬眸,正對上敖西鳳眼巴巴等著他想辦法的福犬臉,噙起笑道︰「若說,大哥不做這師爺了,準備要帶你回京,你高興嗎?」
幾乎是話聲才落,一聲轟然巨響,原本在練場比畫著手腳的兒郎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看著竹亭被一時興奮過頭的敖西鳳生生地給卸成了幾大塊,只剩地基的亭台上,只見裴慕人佇立,一臉見怪不怪的微笑,然後就是他們生平未見過,手舞足蹈,像個三歲孩子般開心的敖教頭……
那日,律韜一句「皇後放肆了」輕描淡寫而過,命人將她送回「芳菲殿」連數日,他沒有再踏入「芳菲殿」半步,而瓏兒也出不去!
雖然皇帝並沒有下禁足令,但是,殿門外加倍把守的重兵,瓏兒才到門口就被領將以「皇上希望娘娘待在寢宮靜養」的理由給勸退回去,說是勸退,其實光看那陣仗就知道是軟禁。
這是他們大婚之後,律韜第一次如此冷待她,但是瓏兒心里卻不感到陌生,仿佛此情此景,並非是第一次遭遇。
好像在許久以前,也曾經有過一回。
她卻是……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