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想治臣弟罪,臣弟罪有應得,但是,至少在臣弟死之前,能讓臣弟與她見一面,才能死得瞑目。」
「你不是料定了朕不敢辦你,怎麼口口聲聲就是死?想讓朕再給你加個威脅君王的罪名,發配得再遠一些嗎?」
青陽干笑兩聲,「臣弟知道皇上不會忍心,只不過嘴上說說狠話而已,在西北帶兵打仗的日子已經夠臣弟吃不消了,每年到了冬天,迎面的風都像霜刀子一樣銳利,真難為皇上當初可以待那麼多年都不喊一聲苦。」
「少奉承,朕不吃這一套。」律韜冷哼了聲,「瞧你手腳完好,臉上沒凍得紅腫破皮,想來應該有人照應著給你宮廷玉藥,就別吱吱哼哼,沒男子漢氣魄,近來五國的余孽又蠢蠢欲動,少不了你,再幾年,朕讓你回朝。」
「什麼時候回京沒關系,皇上,就見一面……」青陽一臉苦喪,只差沒抱著皇帝哥哥的大腿祈求,「難道,皇上防得了一時,能防得了永遠嗎?還是,皇上根本就不想讓她恢復記憶,沒有記憶的她,還是當年那--?!」
「你住口!」律韜截斷了他的話,被他氣得怒然站起,但緩過氣之後,又恢復冷靜,坐回原位,「別逼朕,青陽,當年的事情朕比你清楚,你想讓她想起從前,怎麼就不問問當年被她想方設法送進大牢,折騰得只剩下半條命的朝歌,他想不想?他敢不敢再面對那個人一次?」
「但是……?」青陽听了這話,也猶豫了。
那幾年奪嫡的腥風血雨之中,他是被人給保護周全的,沒有受到絲毫傷害,但也不代表他對其中的內情全然不知。
很多時候,他們這些天家之子從小被教導要仁民愛物,但是,越在高位,對付起敵人的手段就越殘忍,從來就不是誰對誰錯,有的只是成王敗寇,誰能活到最後一刻,笑傲天下。
「還有朕曾經拿來對付她的手段……若她想起來了,還能有眼前的平靜日子過嗎?六弟,朕想她,不比你少。」
律韜難得的真心話,竟是對著這位素來沒有深厚交情的弟弟道出。
話落,兄弟二人相視無語,他們相差七歲,養在不同宮中,再加上律韜十七歲就加入軍隊,經年領兵征戰,所以,青陽從小就只與自己的四哥親近,對于他的二哥,從未懷抱過半點兄弟的情義。
直到那一天,他發現這位如神人般無所不能,如修羅般殘忍無心的哥哥,其實也不過就是個血肉做的人,會疼會痛,會心碎會崩潰,才決定與他培養一下晚來的兄弟情誼。
雖然,他心里知道,這位心思銳利的哥哥,其實很早就看穿他的積極配合,不過是為了最疼愛自己的那個人。
誰說各懷鬼胎,就不能成為盟友呢?他們其實一點都不介意被利用,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又何必糾結無關緊要的過程呢?
「不過,」律韜苦笑,又接著說道︰「或許是朕太杞人憂天,她那天在‘百陽鎮’听到裴慕人這個名字,竟沒有半點反應,或許很多事情,她是真的忘干淨了也不一定。」
聞言,青陽撇了撇唇,對他這位二哥的自欺欺人不以為然,在他們這麼多人之中,律韜明明最介意的就是裴慕人,說得那麼輕描淡寫,要不就是心里還很介意,要不就是心里其實在得意裴慕人已經被徹底遺忘。
「下次皇上要不要試試看‘丹臣’二字?」說完,他看見律韜楞了一瞬,想必也曾耳聞過這二字,「留取丹心照汗青之‘丹’字,是慕人大哥只獻給她的一片熾忱,私下里,我只听她喊過慕人大哥‘丹臣’,就像她總愛喚我‘青哥兒’一樣。」
律韜一臉沉靜,仿佛只字未聞,就像是明明刻意遺忘了那個名動天下的齋號,卻表現自然得仿佛它從未存在過。
這時,元濟領了宮女進來,道︰「皇上,皇後娘娘讓人送來一盅桂花藕羹,讓皇上吃了暖胃解饑。」
「嗯。」他點頭,讓人將暖盅蓋子打開,取出里面暖著的小瓷盅,掀開玉白的碗蓋,一股甜而不膩的香氣隨著熱度散開,薄透的藕羹讓熟透的芋苗給染上淺淺的紫,湯里桂花點點,極有情趣地飄散著,「讓人去回皇後,就說她的藕羹極美味,朕很喜愛。」
「是。」元濟領命離去。
自始至終,青陽覺得自己被干晾在一旁,有點不是滋味,心里最嘔的是听到那盅藕羹是皇後讓人送來的,而他卻沒份兒!
想以前……要是有好東西,最先被關照的一定是他啊!
青陽欲哭無淚,而他知道自己被無視的原因,是因為剛才潑了他家皇帝哥哥一盆冷水。
他是傻了嗎?怎麼就忘了這人最會記恨呢?
一路而來,外頭天寒地凍,而入殿之後,里面則是燻著暖盆,雖然以水養著幾盆金盞銀台,但空氣終究還是有點干燥,剛才說了好一會兒話,他喉嚨也干了,看著他家二哥美味地進著藕羹,他更是覺得喉嚨干到快啞了。
直到盅里的藕羹大半都進了肚里,律韜才抿了抿被甜羹滋潤的嘴唇,朝著他的六弟勾起滿意的淺笑,仿佛剛才被澆涼的心也都被潤暖了。
「渴了?」瞧他一臉饞相。
「皇上明知故問嗎?」青陽一臉沮喪,只能男兒有淚不輕彈。
「還不是時候讓你見她,朕可以承諾,明年北巡之行,一定讓她與你見上一面,明兒個是除夕了,趕你原路回去不厚道,你要待在王府也好,朝歌的府里也罷,總之安分一點,晚點朕會派人送一份除夕夜要用的宵夜果子盒過去給你,以前那些都是華母後讓人張,今年她倒是忽然想起了。」
「那你們吃的團圓餅,臣弟也要分上一塊。」他趁機追加福利,雖說有帝王的承諾,但能同吃一塊團圓餅,總是有個好兆頭。
也是一個得了三分顏色就能開染坊的人!但可不是誰都能在他面前大搖大擺的把染坊開得風生水起。
律韜在心里冷笑,還沒忘記剛才他看似無心,實則澆得淋灕歡暢的那盆冷水,心里還在記恨,「別得寸進尺,你吃不吃團圓餅都一樣,你們能不能見到面,只看朕一句話。」
除夕,小雪。
點點的雪白,如鹽花似的從空中飄落,看似輕軟無物,但是厚厚積了一層以後,踩之有聲,清脆也悅耳。
瓏兒在書房內,只听見小滿領著奴才們里外張,隨著他們腳步交迭而來的碎雪之聲,明明該是擾人的吵雜,但听在她耳里卻分外覺得室內寧靜,更能靜下心來寫字。
不同于一般女子寫字,因為腕力不夠,再加上長輩教導要有大家閨秀的矜持,所以通常都是坐著,她站在書案之前,悠緩地勻筆,仿佛在沉思著什麼,一頓,唇畔噙起淺笑,在攤開的紙面寫下了四句詞。
最後一句寫完,她抬手收筆,看著自己沒有半點大家閨秀氣質的字體,雖不致于龍飛鳳舞之草放,卻是點曳之間,不羈不拘,自成一格。
她想到律韜見過幾次她寫的字,他的表情總是有些嗔笑不得的古怪,以為他不表贊賞,但是,隔日她放在書案上臨完的字帖,總會不翼而飛,就不知道是不是他這位富有天下的帝王,真的有偷雞模狗之舉了!
瓏兒看了自己所寫的最後兩句話,眼里泛過一抹深思,取過一張短箋,又提起筆,寫下了兩句話,看著墨跡慢慢變干,收進信封,喚來了小滿,吩咐她派人將那封信隨著一份宵夜果子盒送到她的義父府上。
然後,她讓人取來白狐暖氅,出了庭院,比起鵝毛大雪的豪壯,如鹽花般的小雪,即便是厚厚的堆迭,看起來都是細致婉約的。
隆冬時分,就連湖心都已經結了厚厚的冰層,她遲疑了一下,提起了暖氅下擺,一腳踩上了厚冰,嚇得隨在她後面撐傘的小滿驚嚷。
「娘娘,當心,那可不是踏實的平地,是結冰的湖啊!」
「瞧見了。」她沒好氣地對小滿笑道,然後就連另外一腳都踩到冰上,不管小滿有沒有跟上來,就逕自地往湖心步去。
「娘娘!」小滿當然是拿著傘,一步不離地走到主子身後。
瓏兒走到了湖心,回頭顧盼,只是四周一片無邊無際的白雪茫茫,與岸邊的夏日殘荷構成了一幅極美的畫面。
在幾天之前,她終于與幾名太醫和畫工商定,將荒草集第一版付梓傳世,其實原本律韜交給她的內容,就已經十分齊全,她不明白,當初搜羅這些資料的人,是為了什麼原因,才會功虧了一簣。
從律韜以「薨」之一字,來述說那人的死亡,她可以猜想那人的身份頗為顯赫,而在看過整部文書內容之後,她可以篤定那人必是王爺諸侯,要不,就算是尋常的一品大臣,也不可能動用如此大筆的金錢與人力,只為了為百姓編輯一本救荒之書。
她說不清,道不明自己在看到那些文字圖像之時,心里的興奮,以及一絲絲仿佛翻騰似的刺痛,那痛,來自于她壓根兒不知從何而來的懷念。
瓏兒低頭看著自己半沒在雪里的暖靴,緩慢地蹲,將暖手的小懷爐交給小滿,開始在雪地里挖了起來。
小滿在一旁看著擔心,卻知道自己勸不了主子,只能將手里拿著的油傘往前傾斜,確保漫天雪花不會落到主子身上。
漸漸地,瓏兒在雪下看見了透明的冰層,隱約地,竟然可以見到一只紅色的鯉魚在殘荷枯槁的枝葉之間靈活游動,那一瞬而逝的紅艷,仿佛是她胸口怦動,看似死寂,其實仍舊鮮活的心。
誰說女子的心里就不能胸懷天下?數十年前,這後宮里不就出過一位挽燈皇後,她過人的才智膽識,誰敢說她輸給男人?!
她與鳳闕皇帝攜手開創的盛世,即便到了現在,都仍舊令世人緬懷,更別說,這齊家的江山,還是開國皇後南宮鳳雛鼎力助天始皇帝奪下的!
雖然,拿自己與兩位皇後相比時,瓏兒總覺得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但是,她何嘗不行呢?
只要律韜願意,只要她能說服他……她閉上美眸,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讓胸口也充滿了令神智一振的涼冽,在經過「金陵」一事之後,他們之間,並不是全然沒有希望的,不是嗎?
她想,自己的目的永遠不會純粹,但是,律韜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用心,讓她願意一試,試著去相信他……而今晚,會是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