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問我,為何知道什麼花草能吃,什麼又不能吃嗎?」瓏兒不自覺地盯看他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開口打破令她心跳繼續加快的沉默,「在宮里也就算了,我使什麼藥材都有太醫能照看著,但是,這可是民間,我使的都是一些人們眼里的雜草樹果,皇上就不想問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嗎?」
聞言,律韜唇畔笑意更深,似是想到些什麼,卻沒說出來,最後只是搖頭,「不必問,我知道你心里自有分寸,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人給你的藥單粥給毒死,是不?」
說完,他抬起眼眸,瞅著她的目光之中帶著一點調侃。
瓏兒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這人總知道怎麼說話噎她,她撇了撇女敕唇,看著粥棚前一個接著一個排隊領粥的災民,聳肩道︰「其實,你不問也好,就算問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個兒會知道,但是,那天听說有人刨了草根吃死了,我心里忽然想到沿路見到許多耐旱生長的花草,曉得它們是能吃的,不止能吃,對身子還頗有調理之效。」
自始至終,律韜只是靜靜地听她把話說完,雖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是,在他的眼眸深處有一瞬間的深沉,間雜著些許猶豫,但那抹豫色只是閃了閃,很快地恢復了平靜。
算了,那東西就給她吧!不過就是物歸原主而已。
「如果,你對這些花草之類的東西想有更深入的研究,回去之後,我那里有幾本子抄的冊子,你可以拿去,是……有個人,他略通幾分醫理,在數年前曾經親眼見識過洪水荒澇無情,想到饑荒之年,雖然五谷不熟,但是,有些草藥花果卻能種得成,有些被人們視為雜草之物,其實也是可吃的,不過是尋常人不知道而已,所以,他派了數十人至大江南北,仿效神農氏嘗百草,再讓畫工把那些草根花實的樣子畫下來,可以方便辨認,想待成書之日,由朝廷降下旨意,讓各地官府操辦印制廣發天下,造福蒼生。」
「依你的說法,這書……沒成嗎?」
听她嗓音里難掩的疑惑與惋惜語氣,一瞬間,律韜難忍住翻絞似的心痛,閉上眼眸,半晌,才緩慢搖頭。
沒成嗎?他苦笑,當年,沒成的,何止是這本書而已。
「這麼好的構思和作為,對天下臣民百姓都有莫大益處,怎麼你說的那人不繼續做下去呢?」
「因為他還未及完成,就……薨了。」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輕淺,但心卻極沉,睜開雙眼,伸出大掌輕撫著她玉似的臉頰,力道輕得仿佛深怕將她給踫碎了。
這一刻,他是真的怕將她踫碎了,甚至于不敢多用一分力,不想傷了她,就怕當年同樣的錯誤,自己會再犯上一次。
听他用了「薨」這一字說法,瓏兒猜想這人就算不是諸侯王爺,應該也是二品以上的大臣官員。
想著完成這本書,會是一件有趣的事,瓏兒很快就做了決定,「如此厚澤百姓的醫食之書,瓏兒很願意為那個人接替著做下去,不過,只憑我一己之力不成,到時候可要跟二哥再借幾個幫手,行嗎?」
「當然行,就照你想做的去做,二哥支持你。」他點點頭,自然是樂見其成,「二哥知道你想要有些事做,回宮以後就把這事交給你,不過,別太累著自己了,凡事量力而為,知道嗎?」
「嗯。」她用力點頭,已經是一臉躍躍欲試的興奮。
律韜微笑,看著她雙眼閃閃發亮,那久違的明亮光彩,讓他的心為之悸動不已,男人寬大的手掌,在她玉潤的臉頰上流連不去,以拇指月復心輕滑過她的眼角下方,力道溫柔得教人心醉。
「怎麼了?為何如此看我?」
「自然是因為好看。」他在那抹眼神下方,撫過一次又一次,一腔的愛戀在這一刻仿佛傾覆似的,在他深眸之中泛濫成災。
看著他仿佛是寵溺,卻比寵溺更露骨火熱百倍的眼神,霎時間,瓏兒感覺自己心里有某個地方,被什麼東西給釘住,而且被狠狠釘痛了。
他是真的在看著她嗎?
瓏兒心里疑惑,若非她確定這樓台上只有他們二人,她會以為自己的身後站了另一個人,另一個讓他會用這種戀慕眼神注視的人。
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在同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為了眼前這男人心動,卻也因為一絲莫名的妒嫉而心痛。
但她很快就將這可笑的念頭給拋在腦後,反倒想起再過幾天,御駕就要抵達「金陵」,律韜向她提過,在御駕抵達之後,他們就要恢復身份,在州府官員那兒露了面之後,他們要趕在冬至之前回到京城。
「二哥,可還有下次?」
她扯住了他的袍袖,還是忍不住渴望地問出口。
律韜一楞,很快就知道她在問有沒有下次出門的機會,咧唇輕笑,「怎麼?這趟把你的心玩野了嗎?好玩嗎?」
「謝二哥。」她知道,光是這句感謝,抵得過千言萬語。
瞧這嘴甜的!眼前這心思靈巧的人兒,讓他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明年開春之後,北巡肅軍之行,你去嗎?」
這次,以李申昌一案,這不大不小的事于朝政無礙,也不怕有朝中大臣認出她的身份,但事情辦得成功,也討到了她的歡心,松懈掉她的心防,律韜微笑心想,這一趟算是出來得十分值得。
「到時候在路途上,‘弟弟’一定盡心侍奉,肯定讓二哥滿意。」
「哈哈哈……」她這別出心裁的回答,讓律韜忍不住放聲大笑,這家伙果然刁鑽聰明,這句話不只回答了她的意願,也把想再穿男裝的心思一表無遺,只要他這會兒不反對,她下一趟出門仍舊女扮男裝就成定數了。
瓏兒翹起嘴角,一語不發地任由他笑,反正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她不介意是用什麼手段。
渾厚的笑聲漸歇,樓台上再度恢復了靜寂,瓏兒仰起美眸,迎視他變得深沉闃黑的幽瞳,他的目光緊緊鎖住了她,讓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就連樓台下方的人聲吵雜,也都成了一片空白。
「那晚,你說願意為二哥一試,這話可是認真的?」
沒料到他會突然提起此事,她如玉般淨女敕的臉頰泛起了一層薄暈,別開了眸光,半晌,才點了點頭,「嗯。」
律韜很滿意自己听到的答復,勾起嘴角,俯首吻住了她的唇,像是吮取著花辦上甜美的露珠般,淺嘗即止。
抬眸見她有些怔楞,還未反應過來,胭脂似的紅暈已經泛上她的雙頰,看著那抹帶著憨的嬌羞,讓他渾厚的嗓音多了一絲沙啞。
「別讓二哥等太久。」
在他們回到皇宮後的第二天,京城下了今天初冬的第一場瑞雪,澄淨的雪花撲天蓋地而來,不過短短一個晚上,象征著天家尊貴的明黃,已經盡覆線條分明的白雪藹藹。
瓏兒迷蒙醒來,感覺微薄的涼意襲身,明明殿內燒著地龍,火籠里的菊炭也還紅亮著,但她就是覺得有些冷了。
她攤平側躺的身子,沒見到該躺在身旁的人,她伸手觸模空蕩的被褥,已經是涼透了,不知道那人醒來起身多久了?
她閉上美眸,半晌,又睜了開來,起身撩開了錦帳,看見通往外間的門扉微掩,忍不住一時的好奇,也跟著走出去。
終于,她知道了那股涼意從何而來,她看見了正殿的幾道門板都是大開的,黑夜里,挾帶白雪的寒風,從幾道門吹灌而入,雪花一落到溫暖的青石地上,就融化成水,消火無蹤。
然後,她看見律韜披著一件玄色外袍,就站在正殿的大門前,仿佛石化般,動也不動地看著殿外的風雪,那凝視的眸光,近乎痴迷。
「二哥。」她在背後輕聲喚他,看見他昂藏的背影一瞬震顫。
律韜沒有回頭,半晌的怔忡之後,是自嘲的苦笑,听她喚他「二哥」的最初一剎那間,他的心不自主地掀起狂涌的波濤,但是他也很快就回過神,自從他們回宮之後,在私下里,她就時常改口喚他「二哥」。
不是那人。
不是。
他看著殿外的大雪紛飛,想起了那一夜,也是一個澄淨無比的白雪之夜,卻被血腥沾染,成為一位王爺的忌辰。
許是因為胸前佩戴著闢寒犀,雖然未披外袍氅服,一身單薄,瓏兒一時也不覺得冷,她不想打破眼前只剩風雪嘯聲的靜寂,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一起看著殿外的而藹藹白雪。
風雪漫天,無邊無際,但終究是一片普通的雪景,她找不到讓他如此執迷痴望的不尋常之處,遂側抬起美眸,盯看他線條冷峻的側臉,久久無法從他專注凝視的目光之中挪開視線。
「皇上究竟在這雪地里看見了什麼?一個瓏兒看不見的鬼魂嗎?」她清冽的嗓音,仿佛刀刃般割破了風雪的嘯寂,在殿內回蕩不絕。
「什麼?」律韜被她這話嚇了一跳,轉過頭看她,不明白她這話從何而來,但卻也在這同時,看見她竟是穿著一身單衣陪他站在寒風刀口上,忍不住臉色難看了起來,「怎麼沒披上氅子再出來?都不覺得冷嗎?」
話聲才落,他已經伸出長臂將她撈進懷里,以寬大的玄袍覆擁住她,這一抱,才驚覺她的身子冷得厲害,唯一感到溫熱的,只有戴在她胸口的闢寒犀,讓他心里又急又氣,忍不住再度開口埋怨。
「朕如果再沒留心,你是不是就繼續折騰自己下去?」
瓏兒偎靠著他結實的胸膛,在他的胸口,同時也有一塊闢寒犀,也是色黃如金,不過,她佩的是絳紅色的天蠶絲絡繩,而他的則是幾近玄色的紫,她的犀上雕著鳳紋,而他的則是盤著飛龍。
她柔順依偎,卻是倔強地抿唇不語,剛才心頭火燒似的灼痛,在听到他嗓音雖嚴厲,卻是充滿關懷的責備之後,被澆淡了些許,但仍舊覺得不太高興,卻不知道這不悅的心情從何而來。
難道,真的是為了她看不見的那縷「鬼魂」?那不過是她多心的妄測,難道真拿這個跟他計較嗎?
而且,她憑什麼與他計較?她愛他嗎?
瓏兒被那個冷不防閃過心頭的字眼給駭住,在她心里深處正抗拒著,可是卻也沒能在第一時間讓自己否認。
她想,或許不是愛,但是,對這人她不可能沒有一點動心。
在她的心里覺得好笑,想在不久之前,她還想當他的「短命皇後」,還曾戲言對小滿問過一句︰「你猜在天朝歷史上,最短命的皇後,只執鳳印幾年?兩年三個月,想想本宮這皇後之位,已經都快坐得比那位皇後長了。」
而如今,她怕是沒法子如此輕易割舍……他了。
才多久的光景……她在心里幽幽地嘆了口氣,想為了當這「短命皇後」,自己已經做了不少布置,難道,真的功虧一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