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婢女。
在一向不多管府中人事的須盡歡眼中,莫名出現在須府的憨實丫頭福氣就是婢女,不做他想,卻也想不出該把她安排在何處才妥當,只好把人帶在身邊。
口無遮攔,大而化之,沒腦子似的胡言亂語,行徑說是大膽,實則是傻氣,沒心眼的與人交好,從不去提防他人。
這種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丫頭,換作以前,他早把人趕出去了,偏偏他就想留下她。
他留下她的理由很單純,只因她很傻,傻里傻氣得讓人想掐死她。
譬如現在,她又不怕死的在那吵鬧了……
「二爺,你看外頭風光多麼明媚,你在忙而我又幫不上忙,不如讓我出去吧?」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要辜負花紅柳綠的好時節。老是悶在屋里有什麼樂趣,讓人全身無力,遲早長霉!她努力想勸他讓自己出去。
「不行。」他對她已經夠縱容了,由不得她得寸進尺。
氣悶了下,福氣再接再厲,「人說春日好踏青,隨興一游精神爽,听听鳥語,聞聞花香,看看百花爭艷,多開心呀……」
「沒得商量。」他睨她一眼。知道他在忙,她還嘰嘰喳喳像只麻雀。
「人吶!要懂得休息,適時地放開緊繃的身心,活著是為了過更好的日子,不是拿來拼命,該放下的時候就要放下,不要逼死自己。」整天笑嘻嘻的保持開朗才能長壽,哪像他總繃著一張棺材臉,走到哪都生人回避。
瞧瞧連桌上那麼好吃的餅他都不吃,只顧著看那些賬冊,干脆她來吃好了……
「福氣,那是我的餅。」須盡歡眼睫未掀,淡淡一句,讓她伸手拿餅的動作一頓。
她用力一瞪,再瞪,狠狠地瞪。
「你不要太過分喔!我好說歹說跟你講道理,你不給我餅吃,也不讓我出去玩,你是什麼意思,想悶死我是不是?」
噢!瞪得眼楮好痛,澀澀得快流出淚花。
「做好你的婢女工作,別一天到晚想往外跑。」他拿起餅指著空茶杯,提醒她該斟茶了。
「死腦筋二爺,你要我說幾遍,我是福氣滿滿的福氣,不是你買進府的小婢,少亂安個名目要我做牛做馬,我會偷釘你草人喔。」要不是土地爺爺拜托她多眷顧這戶人家,她早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他黑黑的眸底掠過一抹微光。
「你有良民證證明你非本府僕婢嗎?」
「啊!這……」什麼良民證?听都沒听過,她只知道要是他再吊她胃口,她真的會撲過去咬他,拿著餅又不吃是存心欺負她嘛!
生性單純的福氣哪敵得過狡獪商賈,她壓根沒瞧出他誑她誑得輕松自然。
「沒有官府發派的證明便等同逃奴,人人都可以將你縛綁,送官法辦。」他說得煞有其事,毫無漏洞。
真信了的福氣苦惱地噘著小嘴,「我不往人多的地方走,總成了吧!一般人想捉到我比登天還難。」
她不是說大話,隱身術是仙家必修仙法,隱匿身影不被凡人窺見是她少數學得精的仙術。
她是四小仙當中法術最差的一個,偏偏她不認為自己很差,還不肯下工夫去修習,一得空就纏著疼她的福神往人間游玩,師徒倆同個德性,玩樂為先,施福暫擱一旁。
「無人之處更危險,牙販子無所不在,你一落單,一群人一擁而上,等你一回神,便在青樓艷窟執壺賣笑了。」以她的憨傻,只怕被賣了還替人數銀子,含笑道謝。
「須二爺,你當我是三歲孩童一樣好哄騙呀!不去拐別人,專來拐我,算了,你忙你的不用太在意我,我自個兒會找樂子。」外頭好玩好吃的多得是,她干麼非要和他窩在四面牆里搶餅呀!
可想歸想,她還是垂涎的盯著他手中的餅,蠢蠢欲動著。
福氣的好動是眾所皆知,除非睡著,否則要她安安靜靜不動,還不如殺了她。
因為她個性活潑,天庭眾仙對她可說是又愛又恨,才剛盤腿坐定,修煉仙法,便遠遠看見她追著花貓一躍而過,踢倒丹爐、壓壞貴花草,一腳踩上手抄經書……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偏偏她的舉動都並非有意地,而且惹事後還愧疚得淚眼汪汪,抽抽噎噎的認錯賠罪,任誰想責備她都會反而覺得自己心中有愧,最後不了了之,選擇諒解。
可同樣的事不只一次兩次,她的迷糊和惹事程度是出了名的,讓眾仙人好笑又好氣,索性睜一眼閉一眼地由著她胡鬧,反正她是福仙,闖不出大禍。
「主子在哪,貼身小婢就得在哪,不要讓我一再重復提醒。」他佯裝不小心沒捉牢,讓她搶走了糖絲大餅。
看她笑得志得意滿、大口咬下搶來的餅的模樣,須盡歡嘴角冷硬的線條微微上揚著。她真容易滿足,一點小小的東西就讓她開心得彷佛摘下了星星,臉上盡是掩不住的喜悅。
一听他死不放人,福氣揚起的笑臉隨即變成苦瓜臉。
「一年一度的洛陽花會,城里城外擠滿賞花人潮,你居然不許我湊熱鬧?你……你還有沒有人性!」
二月二十一日,是觀音生辰後二日,在做完神明的祭典後,洛陽城百姓會擇三日大肆慶祝,各家各戶搬出珍奇牡丹以供品監,選出這年的洛陽花魁。
而文人雅士們亦會飲酒品詩、以詩會友亦是一大盛事。
此時的街道定是熱鬧滾滾,有賣花的小姑娘,高聲吆喝的小販兜售著香包和應景之物,翩翩公子搖扇走過,嬌美少女掩口輕笑,輕披羅衫的花娘頭插牡丹,媚眼輕挑。
須盡歡黑陣一沈,眸中著冰珠。
「堆積如山的賬本,你要為我分憂解勞?」
「分憂喔……」看著令人眼花撩亂的數字,她氣息一凝,整個肩膀為之一垮。
「我頭痛心也痛,全身都痛,二爺,你能者多勞,就一肩挑起吧。」
「哼!養你有什麼用。」他沒得空閑,她也得耗著,看她過得太舒心會讓他渾身不舒服。
「至少我還會游山玩水、吃喝玩樂,把自己的日子過得豐足實在,不像某人,盡把時間耗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死物中,盤算著要帶多少銀兩陪葬。」銀子好使,但可買不到稍縱即逝的曼妙光景。
須盡歡墨瞳一深,迸出一絲銳芒。
「你還以此為傲?」什麼都不會,就只會玩樂。
福氣還挺得意地揚起下顎。
「瞧你,把自己搞到累得成什麼樣,風流趁年少,不要等你發蒼蒼、眼茫茫、齒牙動搖時,再來遺憾從未有過一天快活!」
說完,她把快吃完的大餅一口塞進嘴里,拍掉手上的餅屑,接著一手搶過須盡歡手上的賬本,再興匆匆地將人拉起。
若以力氣來說,女子力道不可能扯得動一個有心抵抗的大男人,但他卻配合的起身了,被個身長不及自己肩高的小姑娘拉著走,眼中隱隱帶著氣惱和笑意。
他在笑,不容懷疑。但同時也氣,沒想到自己會輕易被說服,丟負的責任放縱一回,將一府生計丟向腦後。
「太放肆了,福氣。」她不該笑得太甜,那全無心機的模樣太刺目。
福氣回眸一笑,笑容燦爛奪目,令須盡歡不禁眯眸,心口微震。
「二爺,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人生在世,就該開開心心地放聲大笑!」
走了幾步,他卻停下,「賬本……」還是不妥。
「你不做總有人做,隨手一捉便有人才。」累死自個兒的傻事誰肯做,她一向推給別人。
「我不做總有人做……」可眼下有誰能擔起重任呢!須盡歡苦笑,想起須府人丁凋零。
他正想回頭,不打算隨她起舞,沒想到手上忽然一空,莫名的悵然襲上心頭,那空蕩蕩的感受如同明明握住了什麼,卻又被逃開,任其飛走。
再一定楮,粉女敕的鵝黃身影正從花叢間捉起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男子哇哇大叫地忙著整理衣物,顯然方才不是在做什麼正經事。
望著男子,須盡歡眼一眯,眸底露出些許精芒。他倒忘了有這人能使喚。
「你識字吧?」福氣一掌拍向男子。
「呃,識字,那個我……」他的好事竟被打斷,如花似玉的美人兒,還在等他呢!
「會算數?」
「當然……」
「謄寫、盤點不成問題吧?」嗯,手沒廢,四肢健全,人模人樣,還算出挑。
「廢話,我本業……」等等,他為何有問必答?而且眼前這明陣皓齒的姑娘是誰家的閨女?怎麼會在這兒?
「二爺,你看我貼不貼心,為你找來能干的助手,你這下可以好好休息了,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全交給他去做就好!」福氣一臉興奮,等著被人夸獎。
瞧了一眼被趕鴨子上架,完全在狀況外的金不破,須盡歡千年不化的冰山臉意外裂了縫。
「辛苦你了,小表弟。」
「這、這是怎麼回事?」見鬼了,見到表哥笑了,他居然有遍體生寒的錯覺!
「沒事沒事,你放寬心,二爺只是心血來潮想去逛逛花會,你就暫時接手他尚未處理完的賬本,我們很快就回來了。」福氣堆滿笑,好似和氣生財的笑臉女圭女圭。
「什麼,交給我?!」他大驚。
福氣笑咪咪地揮手,根本不給人拒絕的機會,趕緊拉了從頭到尾放任她自作主張的須盡歡往外走,完全不顧身後呆若木雞的男子。
直到人影消失之後,呆愣的金不破才從驚嚇中回神,死命地揉著他的雙眼。
「他……那是個姑娘,他們……手拉著手……」奇怪,今日的日頭不大呀,怎會有眼花的毛病,看見了這個論異的場景?
「她叫福氣。」一道身影鬼魅似的驟地現身。
「暮大熊,那個男人是誰?」那不是他表哥,絕對不是,他表哥怎會笑成那樣還和個姑娘出去?!沒錯,他回去睡一覺就不會全身惡寒,也會從幻覺里醒過來的。
「他確實是二爺,還有,她真是福旺到不行,前日晌午她拍了我一下,那天我丟失大半年的金刀居然找到了。」那刀是他爹的遺物,原沒想過能找回來,沒想到竟失而復得。
「福氣……」金不破搓著下顎,目光深遠地打量著走遠的背影,許久才收回眸光,瞥見方才那美人香肩微露地朝他招手,他一笑,過去伸手朝她鼻上一點,頭一回未盡風流,指尖輕柔地攏上她的衣襟,笑著揚長而去,眸底盈滿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