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了捏謹言的手。「此事關系著王爺的未來,話,務必幫我帶到。」頓時,謹言心底一陣焦灼,想回話,陸茵雅卻緩緩搖了搖頭,阻止她。
「快去吧。」謹言緊咬下唇,死死盯住陸茵雅,好半晌才欠身,掀了簾子出去。
那簾子搖了幾下後,靜止——如同她波濤洶涌的心,在驟下決定之後,重返安寧,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
黎慕華拍拍她的肩,她抬頭,望見婆婆的關切之情。
環腰抱住她,幸好啊,幸好有婆婆在,否則她怎能度過這些煎熬,幸好她總是鼓吹自己相信蒼天,幸好婆婆永遠在自己身邊扶持,手臂施了力氣,她緊緊抱住婆婆。
「謝謝,謝謝你。」黎慕華輕笑,她不知道這種抱法會引起他多少反應,男人是禁不得刺激的啊,即使他現在的身軀是女的——他有點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會在同性身上感覺心悸——他推開茵雅,因為再不推開,下一步,他可能把她撲倒在床上。
倉卒間,他在紙上寫下︰「你對謹言說了什麼?」「沒什麼,只是托她帶兩句夫妻間的私話。」她隨口譫婆婆,不想讓她擔心。
「那麼,不再擔心了吧?」「嗯,總算來了消息,讓人放松心情的好消息。婆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黎慕華皺眉頭,不是說不讓他一步都別離開,才知道壢熙沒事,就想趕人?
念頭一轉,他失笑,什麼跟什麼啊,他竟然在吃這種飛醋?瘋了他。舉筆,他寫︰「你也好好休息,明天,怕又有人要煩得你睡不著了。」他指指小妾們同屬的院落,陸茵雅笑開。
「是啊,我們都要好好睡一覺,才有力氣應付她們。」目送婆婆離去,她的笑臉收聚,長長地嘆口氣,只覺得頭痛欲裂。
她揉揉酸澀雙眼,走到床邊,躺在枕頭上,壢熙的味道若有若無地從枕間傳來——那是壢熙的氣息呵,已經那麼久、那麼久的離棄,她還是沒將他的味道遺忘,說放手、說看開,說不再想、不再愛,她說過的一大堆話,直到今日方才明白,那不過是她對自己的欺騙。
可她騙得了自己的口、騙得了自己的行動,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愛他,始終沒變過。
從童時初遇,宮里太監欺負壢熙、閱熙,她還那麼小,小到旁人還看不在眼里,就敢擋在壢熙身前指著太監鼻子,大罵對方狗奴才,竟敢欺凌主子。
她一跺腳,氣勢十足地硬要太監報上名來,說要到皇上面前告御狀。
太監被她嚇到了,夾著尾巴狼狽的跑走。
她是什麼身分吶,那時爹爹還不是丞相呢,她竟然一手拉起一個,說︰「別怕,往後有人欺負你們,你們就這樣大聲吼他,人,都是怕壞人的。」壢熙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笑,當時,他眉梢還沒有那道傷疤。
後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話太有影響力,壢熙真的漸漸變成「壞人」,他不再對人溫言和善,他隨時隨地擺出一張壞人臉,慢慢地,欺他的人越來越少。
壢熙開始帶兵打仗,每打一回勝仗,身上添入一回新疤,他便越受皇上重視,他領兵外出,宮里留下孤伶伶的閱熙,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責任感,分明閱熙年紀比她長,她卻認定閱熙得受自己保護。
那回她被推入水里,以為遠在戰場的壢熙竟像英雄似地出現,他躍入水中救她,當她浮出水面,第一口吸進肺里的氣,滿滿地、滿滿地全是他的氣味,從那個時候起,她便深深地、深深地將他烙在心底了吧?
她是那麼地自私自利,為周全自己的愛情,讓務熙受傷害,是楠楠,一個自己深惡痛絕的女子安慰了他。
多麼奇妙的關聯呵,她傷務熙、楠楠傷她,世間事都是用這種方式取得一個平衡嗎?
她不只一次想過,倘若當時她嫁的是務熙,是不是就能成全壢熙和楠楠;假使她不在楠楠離府時使手段,讓壢熙晚儇熙一步,是不是壢熙不會像今日這樣,對她深惡痛絕?
可惜,世間物樣樣有,獨缺一味後悔藥,即便她對自己的行徑後悔不已,也無法倒轉時光,回到過去修正錯誤,她只能放任自己和壢熙,一步一步漸行漸遠——恨她嗎?他始終是恨自己的吧!是悲哀、還是淒然?她深愛的男人,竟然痛恨她。
壢熙,這兩字像一道被深深劃破的傷口,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她做什麼,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踫觸到,然後,痛徹心肺。
重來一次吧,倘若上天垂憐,請讓他們重新來過,那麼她將試著不嫉妒、不怨恨,她將試著喜歡楠楠,喜歡他生命中喜歡的每一個女子。
她願意同人分享丈夫,即便只能分得一點點,她也願意,願意在角落里,看著他與別的女人——幸福——至少這樣,他們之中有一個人,生命中不留遺憾。
她深吸氣,抽緊的心慢慢松開。
自己對謹言交代的話,不斷在腦中縈回,見了皇上,她該說什麼?
走下床回到桌邊,她拿起筆,學習婆婆,布題、分析、解題,解過一回不滿意,再重新布題、重新分析、重新解題——就這樣,她折騰整整一夜,待她緩緩抬起頭,才發覺天色不知在何時已經大亮,她喚下人進屋幫忙打理自己,換上一襲簡單的月牙白長衫,發髻上只點綴幾顆珍珠,婢女還想插上一柄發簪,她搖搖頭,讓人退下去。
她在等,第一天,沒消息。第二天,她又換上一襲白衣,繼續坐在屋里等,她像沒事人一般,交代總管府里瑣事、和婆婆說話、排解小妾間的問題,然後——「王妃。」總管驚慌的聲音傳來。
她一震,終于來了嗎?
總管咽下口水,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回話︰「王妃,宮里來了公公,宣王妃即刻進宮。」說不出是害怕還是輕松,直到此時,這幾日繃著的情緒,才算找到宣泄出口。
她平靜地接下旨,又安靜地隨著公公走出大門、上馬車。
回首看滿屋子下人、僕婢、小妾,一個個都是大禍臨頭的表情,看得她忍不住想笑。傻呵,驚慌有什麼用?害怕能頂什麼?是福不是禍,是禍又豈能躲得過?
婆婆在她走出大門那刻,沖了上來,她的衣服頭發有些凌亂,想來是方才睡下、又被擾醒,婆婆比著自己看不懂的手勢,雖不明白,但她可以猜得出,婆婆想同她一起進宮。
自從女乃娘離去,再沒人這般關心自己,陸茵雅冰冷的心添入暖意。
她握握婆婆的手,低聲說︰「沒事的,我去去就回,說不定回來時,還能帶著王爺一起回府呢。」她說謊,只求婆婆能多安心個幾日。
婆婆用力握了握她涼涼的小手,想帶給她力氣似地,她懂,點頭,松手,旋身離去前,細細叮嚀了總管幾聲,要他好好照料婆婆。
坐入馬車,車輪壓在大道上,匡啷匡啷響著,她一顆心也在胸口匡啷匡啷晃著,她拉開車簾往窗外瞧去,來傳旨的公公正引馬前行。
皇上派來的是身邊服侍多年的汪公公,兩人視線不經意相觸,茵雅給他一個淡定笑臉,見她那樣,汪公公似乎有些驚訝,多看了她幾眼。
放下車簾,她閉眼靠進壁背上的軟墊。
心底一片空白,卻偏偏有種說不出口的寧靜感,仿佛是暴風雨即將來臨,風停、雲止。
她不禁好笑地想著,這時候還能這樣放松,真不知是自己比別人有勇氣,還是天生的缺肝少肺。
她胡思亂想著,想壢熙、想婆婆、想自己,想過去十幾年,對自己的人生做過一番檢視,她越想越放松、越想越自在愜意,忍不住一聲輕笑——原來呵,退一步海闊天空便是這種感覺。
退了、退了,她決定退開,決定將綁在身上多年的枷鎖,一口氣除盡。
人人都說楠楠特殊,說她與眾不同,那麼今日,輪到大家來見識見識她陸茵雅與眾不同的一面吧。
「王妃,已經到了,請您下車。」汪公公恭謹的聲音自車外傳來,茵雅慢慢地吸口氣,從掀起的車簾中伸出手去,扶著汪公公的手下馬車。
「請隨我來。」他躬身做了個手勢,陸茵雅點頭,隨他前行。
爆里她是極其熟悉的,從小在宮里的時間多了,每一處、每一景,她都跑過、賞過。
那棵樹下,務熙惹得她放聲大哭過;那片林子里,她擋在壢熙身前,不準旁人欺負—在飛燕亭中,她怒聲斥責一名女官,要她跪下對閱熙磕頭——那個時候的自己,多麼理直氣壯,多麼年少輕狂呵——行經落水的池邊,她停頓下腳步,苦苦一笑,愛上壢熙是從那個時候開啟的吧——如若愛上他是一種錯誤,她何必讓錯誤無限制持續?就這般切斷吧,就這樣驚天動地、撼人心弦地寫下結局。
轉過回廊,來到壽安宮,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皇女乃女乃喜歡她、疼她,她們之間有說不清的緣分,想來,她沒有夫妻緣,卻有數不盡的長輩緣,所以女乃媽寵她、皇女乃女乃愛她,連新進府不久的啞婆婆也盡心盡力對待她。
「王妃,請在此稍待。」她輕點頭。
不久,傳話的汪公公折返,領著她進了壽安宮。
爆里,氣氛肅然,兩排太監宮女垂首而立,金黃色的長椅上,皇帝和皇太後各坐一端。
看見他們,也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力氣,原本仿佛灌了鉛的雙腿竟然迅捷起來,她推開汪公公,飛快奔到皇帝面前。
她的舉止太奇怪,立刻有太監們沖上來阻擋,皇上一伸手,阻止他們。
她繼續往前跑,直至那長椅前頭,皇上眯緊雙眼望住著她,屋里鴉雀無聲,所有的視線全集中在她身上。
陸茵雅毫不掩飾的回望皇上,那是極其無禮的目光。
每每見皇上,他總是溫和相待,可這回帝王的肅殺威儀卻明明白白地在她眼前張揚,她的心仿佛被什麼給死死掐緊了,但她沒心虛、沒畏懼,甚至連轉開雙眼都不曾,她就這樣與皇上緊迫對視著。
她再往前走兩步,慢慢地跪了下來,認認真真地磕一個頭,第一次,她這般謹慎、細心地完成這個禮。
「皇上,這件事,不是壢熙做的。」陸茵雅出聲,屋里氣氛陡然驟變,不管是皇上、皇太後、皇後、瑜妃、閱熙、壅熙或其他所有的宮女太監,都瞠目結舌、一瞬不瞬地望向她,好像是被誰扼住脖子一般,一口氣提不上來。
尤其是皇後和壅熙,那眼光,好似她是顆礙眼雞蛋,非要將她吞進去不可,若不是氣氛太凝重,她猜,自己會笑出聲。
重石壓上眾人心頭,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只能偶爾听見憋不住時喘出來的粗氣。
生死攸關呵,她到底是走到這一步了——「是嗎?那麼是誰做的。」皇帝問出在場每個人都想問,包括茵雅也想知道答案的一句話。
一抹無奈浮上心頭,她懂了,為什麼婆婆要對她說︰通常,人們承擔的不是命運,而是選擇。
她做出選擇了,接下來,她必須承擔。
「回皇上的話,是我做的——」
第十一章代罪羔羊
話出口,覆水難收。
一種放松的感覺漫上心頭,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都隨著這句話流出,消失無蹤,她暗自吁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而滿屋子的人卻因為她的話,驚得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