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啊,那個宮女出現,她唱歌安慰務熙,還說了一個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告訴他,上天如何取下男人身上一根肋骨創造女子,他們才是真正的一體,無論如何都分割不開的一體,而陸茵雅,並非取自務熙身上的肋骨。」眼見小爆女安慰了務熙的失落,讓躲在竹林里的她合掌感激上蒼,感激他派來這樣一名女子——黎慕華扯扯她的衣袖,陸茵雅才驚覺自己發呆太久,他將白紙放到她眼前,上面寫著︰務熙後來怎樣了。
「他找到他的夏娃、他的肋骨、他無法被分割的一體,在梁州過著幸福美好的日子。」「夏娃?你從哪里听到這個詞?」他很驚訝,難道這個時代已經有西洋傳教士的出現,並且廣傳宗教故事?
「從一個宮女身上,她是個奇特的女子,她安慰人的方式很奇怪,說話口吻、態度看法,連行為舉止都與一般女子截然不同,我欣賞她、喜歡她,可那回,我只能遠遠看著她,無法現身,我總想著要同她交上朋友,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曉得自己錯失了什麼——」「什麼意思?」他搖頭,雖不明白,但他隱約感覺,茵雅的故辜可以為自己解開什麼。
「我繼續說故事吧,那麼婆婆就會明白我的意思。」她輕哂。「皇上賜婚,將我嫁與壢熙,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他的不猶豫讓我更加確定,他喜歡我、心里有我。」「我歡天喜地的幻想著,幻想我終于回到那個男人懷中,我立誓要為他,當一根好肋骨,我將處處為他著想,愛他、敬他、奉他若天,我將幫助他,完成他想要的志業。」「記不記得,有算命先生曾經說過,我是母儀天下的富貴命?可是我滿懷的幻想在大婚那夜里,粉碎徹底——」「發生什麼事?」黎慕華急問。
「大婚那日,壢熙從宮里帶回一名女子進府。」她停了話、吞下喉間哽咽,要承認別的女人是夫君心中真愛,多傷人。
黎慕華沒催促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滿眼盛載的悲哀。
「她是壢熙心愛的女人,也是其他幾個皇子心目中的最愛。壢熙和惠熙、儇熙,明里和睦、暗地較量,為太子之位、為朝堂地位而爭,這是所有皇子都免除不去的宿命,皇室中,沒有親情、沒有兄友弟恭,但為那名女子,他們竟同氣連枝,相互合作。」「後來我听到太多耳語,比方︰壢熙親手布置那女子居住的院落,卻把迎親的新房交由總管打理︰壢熙費盡心思,為她自各處搜羅各種小說珍本︰壢熙將宮里為我準備的雲絲緞裁成衣,送與那名女子——」陸茵雅喉間微顫,再也說不下去。
須臾,她吐口氣,無奈搖頭。
「我是女子,听見這樣的事,豈能不嫉妒?我想去會會她,沒想到她住的院落前,有大把衛兵看守,為此我陪嫁的貼身丫頭小婉心生不滿,一個嘴快,在壢熙面前多說了幾句,你猜,結果怎樣?」黎慕華握上她的手背,為她的處境心疼。
「那瞬間,我感受到壢熙的殺氣,小婉是服侍我多年的丫頭,我怎舍得她離開,但為了保住她的命。
我還是承諾把小婉送出王府,那等同于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忍下,為了夫妻感情。」「後來,那女子趁壢熙出皇差時逃離王府,為害怕壢熙再度將她找回來,我使心計,刻意不讓人通知他,還矯情地到衙門里報案,大張旗鼓地幫壢熙尋找那名女子。」「這些行為替我贏得賢德美名,卻也讓我父親鬧到皇帝跟前,埋怨壢熙前腳迎我進門,後腳便讓那些不三不四、來歷不明的女子進王府。」「因此,皇帝對那女子心生不滿,壢熙被狠狠訓過一頓,再不能明目張膽尋人,而我心底還盤算著,倘若她被宮里先行找到,自然會有人替我將她除去。」「許是從那時候起,壢熙便怨上我了,他命人將他的衣物搬進書房,自此,我們成了有名無實的夫妻。」「我無法應付這樣的事,才短短一個月不到,婚姻竟走到這等田地?我是陸茵雅、陸丞相之女,我的美貌與才藝、我的賢德與聰慧,多少男人踏破陸家門檻,想求得一見,誰料,在壢熙眼底,我什麼都不是。」「為報復他,我欺凌他的心月復謹言,我苛待府里下人,我惡毒、我偏激,我做出所有能讓他注意到的壞事情,我言語刻薄、我滿懷嫉妒,我壞到攬鏡自照,厭惡起里面的自己。」「我真的好討厭那樣,討厭因為愛,讓自己變成壞人,討厭自己的嫉妒狹隘,討厭鏡中的自己面目可憎,但我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憤怒與不平,沒辦法阻止自己變成壞女人。」「多可悲呵,曾經,在教習嬤嬤指導我那些手段心計時,我還冷冷地嘲諷了她們幾句,大言不慚地說︰嫉妒的女人,是因為不夠自信。我天真的以為,自己的婚姻絕不會像旁人一樣鬧出一場大笑話——現在想來,怎麼不是笑話?」她長嘆口氣,回眸苦笑。「當壞女人,真的很辛苦。」茵雅一再重復的字眼,讓黎慕華想起雅雅那句被他評為「世界第一爛借口」的話——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
難道是因為前世的記憶,讓她在愛情面前卻步?
他緩緩嘆出胸口郁悶,難怪童女要說因果,果然從頭到尾,都是他一手造就的錯。
「半年後,我出府,意外過見小婉,她一看見我就跑,我想也不想就命人追上。婆婆,您知道嗎?小婉啞了,還失去一只胳膊,是壢熙下的毒手吶,當時我察覺的殺氣半分無錯——」她扭緊十指,哀愁道︰「趕走她還不夠,為那女子,他竟對一個威脅不了自己的小婢女下手,小婉也不過多說幾句話呀,又或者,他真正想割去的是我的舌頭、我的手。那一刻,我深切明白自己錯了——壢熙對那女子的心意,是我無法想象的深。」「後來呢?」他用目光相詢。
「沒多久發生了梁燕大戰,太子為國捐軀,有一名女子扶棺回京,听說她與太子兩情相悅,約定一生,她心甘情願,義無反顧地願為太子殉葬。」「皇上問她,所圖為何?她說她圖的是生不同衾、死同墳,圖著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這樣堅貞的愛情,怎能不教人心生感佩,我同情她、贊佩她,卻也羨慕她,羨慕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全心全意去愛,也羨慕她得到太子全心全意的愛情。」「我進宮見到她,知道最最諷刺的是什麼嗎?」「她竟是那個讓我使盡手段,不願意她被壢熙找回來的女子,她是壢熙心中的最愛呵!」「我終于明白,難怪壢熙下手凶狠,他對我不只是怨,還有無數說不出口的恨。若非我阻止他尋人,以至于太子儇熙捷足先登,他們怎會愛上彼此、認定彼此,即便生死,也無法將他們分散。」「是我親手破壞壢熙心中那塊純淨愛情,他怎能不惱我、恨我?」「那女子要我好好對待壢熙,說我已經負了務熙,萬萬不可再負壢熙,她要我承諾,用所有、所有的力氣來愛壢熙,無論他是否待我冷漠,是否無視于我,我只能對他專心專情。」「呵,真是好笑,相信嗎?她竟也是那個說亞當夏娃故事,安慰務熙的小爆女,是我衷心欣賞、喜歡,想同她交上朋友的女子吶。」「那樣好的女子,怎能怨壢熙愛上她?如果我是男人,怕是也要愛上——」「喪禮過後,壢熙大醉三日不上朝堂。我允了那女子的話,一心一言為他周全,我上報父皇,太子殤,壢熙大慟,急病凶猛,皇上感念他手足情深,為他加官進爵。」「我盡其所能,溫柔相待,但換得的是他的冷漠,不久他恢復正常,卻在外頭網羅女子,一個個帶進府邸,原以為他是想氣我、嘔我,後來見過那些女子後,我才明白,陸茵雅吶,便是讓他氣上的本事都沒有,他從來、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那場大婚,純粹是我自己的幻想。愛情?幸福?美滿?琴瑟和鳴?白頭偕老?當根好肋骨?都是笑話一場。」她越講越覺得好笑。
「他帶女子進府的事傳開了,有人說我無德、有人傳我是惡婦,有人說陸府千金的才情是言過其實。」
太子死去,壢熙成為皇上最倚重的人物,為消滅這些謠言,皇帝又賜下一門婚事,御史大人的掌上明珠——涂詩詩。」「我以為壢熙會拒絕呢,以為他會痛恨起天底下的名門千金,可令人意外的,他非但同意了,還把我遷移到目前所住的院落,光明正大讓涂詩詩進入主屋,他親手張羅大婚事宜,他的快樂看在我眼底,就像把利刃深深地凌遲著我,好幾次我想,也許死了,眼不見為淨,會教自己舒服快意些。」「直到涂詩詩嫁進門那天,我終于明白了壢熙的樂意與偏心,因為她和所有壢熙帶進府的女人一樣,都有一張和那女子相似的臉龐。」壢熙的樂意狠狠地在她心頭再刺上一刀,她想起那日、想起瑜妃,也想起那個殘忍到讓她痛不欲生的事實——壢熙與涂詩詩大婚前,瑜妃娘娘召她入宮,她心有疑懼,以為母妃要埋怨自己治家無力,責備她無全心服侍,以至壢熙風流在外,壞了名聲。
她一步一步緩行,垂著頭,心想,這台階永遠走不到底便好了。
日光照在她的背脊上,隱約有種毛躁的熱和不安刺刺的癢著,突然間,她想到什麼停了下來,抬起手,擋去眼前白花花的日光,望向遠處那片池子。
倘若當時壢熙沒救下自己,今日,他是否會得償所願?倘若她沒走過那劫,是否兩人的命運就此錯開,再無交集?倘若她從來沒有愛上過壢熙,是不是,沒了嫉妒、多了賢德與包容,這個正妃,她可以當得更自在愜意?
「王妃,娘娘在等您呢。」太監輕聲喚她,她回過神,繼續往前走。
進入大殿,瑜妃見著她,什麼話都沒多說,幾個快步上前,便緊緊摟住她,柔聲在她耳畔說道︰「對不起。」短短三個字,像柄大斧頭,剖開她的胸月復,那些憋著、壓著,不能說出口的委屈,就這樣子給劈出大洞,來不及出聲,酸楚便爭先恐後涌出。
淚水像大雨,一串一串不止息,她垂下頭,任它們在裙子間暈出一片濕。
「對不起,我不該同意壢熙娶你的,明知他心底只有初蕾(楠楠)丫頭,娶了你,根本無法帶給你幸福。」她仰起臉,淚水凝在腮邊,原來壢熙的心事,母妃全數知道!
「這孩子太固執,他一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竟去求得皇上親口承諾,待迎你入門之後,便可隨心所欲娶他想要的女子為側妃。我心知初蕾丫頭身分低賤,若不這麼做,他無法為她爭得名分——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我比誰都清楚,可卻沒料到情況會演變成現在這步田地——」後面的話,半句都听不進去了,她茫然地望向殿外,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氣呵,她怎會感覺寒風陣陣,全身骨頭瑟瑟地寒了起來,怎會听見雷雨交加的聲音,感覺雨水將她泡成落湯雞?
原來、原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壢熙才看不上陸家勢力,那個皇後預言于他不過兒戲,之所以沒拒絕迎娶,只為拿她當一步早棋。
障眼法呵,她心心念念、期待多時的婚禮,只是為了周全他心底愛情的障眼法。
陸茵雅,你什麼都不是,你的存在只是為了成全別人的愛,無權成全自己!她在心底對自己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