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他明察暗訪,確定壽禮事件,皇後並無牽涉其中,看在皇太後的面子上,本還打算放她一馬,沒想到……
是啊,早該料到的,一枯俱枯、一榮俱榮,事已至此,便是他有心放過,韋氏也絕對不可能全身而退,二十幾年來的榮華富貴、位登極品,怎能忍受身敗名裂?
白虎之事,覆水難收,皇後再氣再怒,再多的惱恨,也不能不替壅熙收拾善後。
是他太粗心大意,也是他太高估皇後為朝廷著想的決心,畢竟是女人呵,到頭來,還是把國家放在家族後頭。
好,很好,好到他都不曉得該怎麼說……
他錯了一遍,絕不容許自己再錯第二回,下毒事件結束,他讓不同的太醫天天為自己號脈,以為再沒人可以動手腳,沒想到他們竟請動江湖人士……攝魂術……他竟栽在連听都沒听過的事情上,好,既然如此,就別怪他心狠手辣!
「那個假康匱,扮得像嗎?」皇太後在一旁听得驚詫不已,開口問。
「若是在後宮,我認為他已有六、七成像,但經常與皇上親近的皇後、皇太後及幾個皇子帝姬,怕還是會看得出差異,更別說在朝堂之上了,決斷國事,不是模仿出樣子,就能成事的。但我擔心的是,再過幾個月,皇上被取而代之,下令立九皇子為東宮太子,之後皇上稱病,由九皇子代理朝政……」
接下來的話,不需要文俱翔說得更清楚了。
「本宮多方暗示、明示,皇後竟還是使出這般天理不容的手段,難道韋氏就要敗在這干不肖子孫手中?」皇太後欷吁不已,她揉揉發脹的太陽穴,嘆氣道︰「皇上,該怎麼做便怎麼做吧,該抓的抓、該拿的拿、該下獄的……為大燕江山,別手軟。」
「母後,朕還不想有所動作。」皇帝這樣一句,出乎文俱翔和皇太後的意料。
「為什麼?難道皇土還要繼續縱容韋氏?」皇太後驚問。
「現在辦,頂多只能辦出兩個易容的江湖人,于朝廷無益。把棋子放在最明顯的位置,才能看清楚它有什麼作用,以及……對手會如何應對。現下知道了前後,康匱和章妹憶已不再是皇後的棋子,而是我的棋子,我怎能不善用他們,好好下一盤棋?」他噙起一抹冷笑,真正的戰爭現在才要開場。
「所以……」
「我等,等他們逼宮!」
等他們認定時機成熟,等他們動手毒殺皇上、取而代之,等韋氏動用朝廷軍隊,輔佐壅熙成為東宮太子,等他手中韋氏大小闢員貪贓枉法的證據搜集的更齊全,屆時,他要一舉成擒,不容許半條漏網之魚。
「不行,太危險了,萬一他們對皇上……」
皇太後話說一半,皇上握住母後的手,截下她的話。
「母後,我信任文師父。」簡短幾個字,皇太後頓時失了言語。
這話代表多大的意思,他明白嗎?
一個江湖人士,怎能得到她的信任,讓她將未來大燕的皇太子交到他手中?那是要怎樣的交情才辦得到的事。而堂堂一個皇太後與不拘小節的江湖人有交情,這事又能引發多少臆測與聯想?
自從文俱翔突然出現救下皇帝後,許多謠言開始在宮里流傳,也因為如此,當壢熙被釋、回到王府時,文俱翔才會毫不考慮,隨壢熙回府。
她知道皇帝從小便明白,她一心向往自由。人人羨慕眼紅的位置,對她而言只是可有可無的虛榮,若不是從小被傾力教導,為家族努力、為父兄犧牲,她怎甘心踏進這個暗不見天日的宮闈?
她為權力而爭時,想的是父兄,她手段使盡、咬緊牙關一步步走到今日地位時,心心念念的是韋氏族人。然韋氏子孫不肖,辜負了她多年經營,他們將祖先名譽抹上污泥,她心灰意冷,這個皇宮,讓她度日如年……
在宮人種種猜疑中,皇上竟說出「信任」二字,這對皇太後、對文俱翔都是意義重大的。
文俱翔笑望皇太後,他把皇上那句話當作承諾。
他說道︰「皇上該信任的不只是我,還有大皇子。」
「我明白壢熙這孩子有能力,他是個戰場上的英雄,但對于宮廷斗爭……」皇上搖頭。
雖然壢熙是朝堂上呼聲最高的太子人選,雖然他也已允諾陸茵雅,必將大位傳予壢熙,但事實上,他並不看好壢熙,這孩子想當皇帝,還得時間慢慢磨。
這些年為邊境安定,壢熙在外東奔西跑的時間太長,他有勇有謀、他敢于捋虎須,但以白虎事件為例,若非陸茵雅比他更早一步想到結果,並一肩承擔起所有責任,現在朝堂中,怕早已沒有一個大皇子,比心機,他尚且不如壅熙。
「請皇上記得,大皇子手上還有千名士兵。」文師父提醒。
千名士兵?皇帝失笑,他不明白壢熙要那一千人做什麼,但他沒反對,一方面是想測試皇後的反應,一方面也是想知道壢熙那點兵,能夠與皇後對峙到什麼地步。
皇帝雖沒說話,但態度已經夠明白。
文俱翔莞爾一笑,語帶保留說道︰「倘若此事,大皇子能連皇上都瞞過,那麼皇上似乎該重新評估大皇子對宮斗的能力。」
文俱翔承認,他剛進王府時,壢熙對于這種心計斗爭實在不在行,每每要他在旁提醒,壢熙才能悟出那麼一兩分道理,但近日,他進步種遠,對于人心、陰謀,多能看破。
或許如謹言所道,出身相府、自小被當作皇後訓練的陸茵雅教了壢熙不少,也或許是中毒事件,讓壢熙不再像之前那般自負驕傲,以至于每件事都多長了些心眼。
無論如何,壢熙的確大有不同了,與他之前所觀察的,判若兩人。
他的話引得皇帝一陣深思,「文師父,你在壢熙身邊已有一段時日了,可以說與朕听听,他是個怎樣的孩子嗎?」
不知這算不算悲哀,他有時間琢磨忖度大臣百官的心思,卻沒有時間好好觀察自己的兒子,天家親情,是怎地筆墨難形容?
「大皇子大度,善于御人、御心,他博古今,反應靈敏,過事沉穩︰心思縝密,觀察力驚人,他經常獨自一人關起門來,思考如何解決事情的法子,而每回提出的方案,往往令人驚嘆不已,便是老叟,也經常覺得自嘆弗如。」
「這與朕所知的壢熙有很大不同。」
他知道的大兒子,是個嚴厲之人,他用嚴刑峻法帶兵,讓所有的人畏他、敬他,他有勇有謀,卻不是個擅長思考的孩子,因此儇熙才會把自己身邊的謀士,一個個送到壢熙身邊。
「沒錯,若非半年相處,眼見為憑,我也不相信大皇子是此般人物。」
「听說他弄了個溫室?」
皇後曾經批評,堂堂一個皇子竟把精力拿去當農人,簡直是丟盡皇家顏面。
「是的,溫室的收益比想象中還高,京城各處的賣花鋪子還沒全開,溫室的鮮花盆栽已經預訂一空,這段日子所收到的現銀,不僅回收了成本,還替王府掙了近十萬兩白銀。」
「大皇子說,重點不是王府掙到多少銀子,而是這一來一往中間,有三百多個農民、七十個商戶受益,他們增加了收入、不久便能蓋新屋。」
「倘若朝廷能夠將這類的富民政策向民間推廣下去,那麼百姓人人口袋里有銀子,不但朝廷稅收大增,國富民安……」
文俱翔緩緩將這半年里壢熙的所作所為,一一轉述給皇上听,這番談話讓皇帝對壢熙的觀感大大改變,他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兒子並非只會打仗。
皇帝听著、皇太後也听著,她一邊听,一邊回想起前幾日翔哥說的話。
翔哥說︰「壢熙問我︰‘人的一生追求的是什麼?錢財利祿、至高權勢?’我回答︰‘不,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壢熙听得我的答案,對我輕笑兩聲,反問︰‘師父,既然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是您一心追尋,為什麼您容許自己深陷在九重宮闈、名利斗爭里?’」
她怎能不明白,他是為她而身陷,他的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想要有她相陪。
那麼……她呢?
家族榮耀已與她無關聯,韋氏子孫再不值得她費盡心血,她留在這個是非牢籠,圖的是什麼?
第二十二章熙雅小築
茵雅細數著壢熙迎娶茵芳的日子,她扳動手指,一天、兩天、三天……時日已近,她即將遠行。
她把滿桌信紙收攏,一頁一頁排好折起,每一頁、每一行,字字句句都是諄諄叮嚀。
她得叮嚀他,後宮是天底下最血腥的地方,女人和男人一樣,爭名爭權爭財富,只不過男人用明刀明槍,而女人用心計、用不見血的手段來主導戰爭。
以前,她從不擔心這些,她認為壢熙終究是在後宮長大的孩子,就算城府心機比別人道行淺,也不會輸得太厲害,但失憶之後,他改變了,變得純善、變得體貼,也變得容易相信別人。
多疑嚴厲的龍壢熙已在那場陰謀殘害中消失,現在這個壢熙,溫暖、柔軟,帶給她、帶給百姓無數幸福。但把這樣的龍壢熙放在宮廷里,卻不給他任何武器,便讓他去面對城府深厚、心機詭詐的壅熙和皇後,著實太危險……
放不下心吶,可偏偏她又是個不該存在的人物,怎能時時在身邊幫他?
蹙起雙眉,她的眉心豎出淡淡的川字,想象著他將會踫到的危險,她無法心寬。
「在寫什麼?」
壢熙不知何時進的門,她發覺時,他已自身後環住她,他雙肘靠在桌面,將她圈箍于桌椅中間。
「不告訴你,是……隱私權。」她盜用他的話。
不曉得他從哪里听來的字眼,每個字句簡單明潔,又能一清二楚表達意思,她越來越喜歡專屬于他的「龍壢熙詞典」。
「不公平,你的隱私不讓我得知,我卻想把所有的隱私全數同你分享。」壢熙笑道。
茵雅偏過頭望他。
全與她分享啊?這樣易表真心,真是讓人不安,握起他的手,茵雅道︰「可不可以答應我,你的隱私,除了雅雅,別向其他人說去。」
「還在擔心我?放心啦,你教過無數次了,話在舌尖繞三圈︰心機算盡方出言,吃一塹,長一智,我非蠢物,有你的殷殷叮嚀,怎還能學不會。」他曾經思考過,什麼樣的人會培養出縝密心機,幾經思索,他找到答案。
一︰身受太多束縛、無力改變現狀,卻企圖改變現狀的人。二︰生命時刻受到威脅,不使計害人,便無法安然生存的人。三︰貧欲太多,永不滿足之人。
即便在商場打混多年,他的心思比一般人多上那麼幾分,但誠信磊落仍然址他的經營原則,本以為出身奸商之家的自己,走進古代,應付這群古人已是綽綽行余,沒想到最終,他不得不承認,身為現代男人,忙于工作,沒有太多時間用來培養心計,比起時時刻刻、戰戰兢兢,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斗心計的宮里人,他的功力稍嫌不足。
茵雅嘆息,真想勸他放棄那個高位,告訴他,什麼萬世不朽的功業,終究也只能化為鏡花水月,付于笑談;真想自私地與他攜手遨游三川五岳,再不沾惹這番是非。
只是呵,他命中早已注定身處雲端之上,注定俯瞰眾生,豈可如她一般,為一處美景回眸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