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司儒之在金虎族的生活,只能說過得相當愜意,讓他都不想再回京城了。
在教化之前,他試著先認識這個部落,發現人人都十分熱情直率,看到他會親熱的叫一聲司大人,早上打開門,門口往往會放著一具……呃,動物的尸體,說是要給他加菜,甚至他只要打個噴嚏,馬上什麼虎皮豹皮的就會往他身上猛加,像是怕他會在這夏日「冷死」了似的。
總之,他只要出張嘴,什麼事都有人替他辦好,因為部落里的人似乎急著要認識他,所以用各式各樣的方式討好他。這令習慣詭譎多變官場的司儒之不太適應,原以為他們有什麼陰謀詭計,但觀察久了,他才發現族人的行為原因十分簡單。
因為陸蕪要他們這麼做,所以他們就做。
一群驍勇善戰的武士及人民,全听命于一個看來不過二十歲的女孩,在司儒之看來相當不可思議。然而如同天朝一般,百官萬民不也全是听命于皇帝一人?只要換個角度想,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以理解。
但她為什麼會對他特別好?到目前為止,他的要求幾乎都是有求必應,就不知如果要金虎族協助天朝深入狼族救人,這樣也會答應嗎……
「萱兒,我該從哪里著手呢……」司儒之由臥榻上坐起,懶洋洋地望著牆上亡妻的畫像,深思起來。
他們喜歡他,因為他會是他們的老師,但深入狼族是十分危險的事……
正當他在思考時,大門砰的一聲被推了開來,司儒之雖然下意識皺眉,卻其實也漸漸習慣,這兒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畢竟上行下效,現在站在眼前那名笑得張揚的艷麗女孩陸蕪,就是最壞的示範哪!
「司大人,你吃飽了嗎?」陸蕪笑吟吟地端了個盆子進來,里頭裝了幾顆顏色鮮紅欲滴的果子。
這也是陸蕪令司儒之不解的地方,身為首領,很多瑣事其實由底下人服其勞即可,像京城的高官富賈們,被侍女侍童們服侍到,根指頭都不必動就能穿好衣服,張開嘴就能吃飽飯,但她對于身邊的事總是親力親為,他知道這肯定不是體恤下人的緣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本能的獨善其身,不相信身邊的人。
不知道是什麼環境才會養出這樣的個性……因此,他對她一直有些提防,但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卻又十分友善,這又令他陷入五里霧中,只能靜觀其變。
「你在和誰說話?」她順著他剛才的目光,望向牆上的畫,看清了是個巧笑倩兮的美女,不由得心頭有種古怪的窒悶。「畫上的人是誰?」
「是在下的妻子,已過世好幾個月了。陸首領有事?」他早已起身,邊整理自己略皺的衣角,邊化解悠閑被打斷的不悅。
所以已經死了?原本听到「妻子」兩字,整個情緒蕩到谷底的陸蕪,知道那人早就往生不構成威脅時,頓時心情大好,又恢復了笑容。「啊,是了!這是咱們這兒很有名的紅果子,你吃點吧。」
瞧她遞上果子,雖不明白她方才轉瞬間似乎變化了一番情緒,他還是決定視而不見,道了聲謝後接過果子,那鮮紅可口的模樣很是討喜,令他不由得淡淡笑道︰「在下前來貴族之前,曾參詳過關于金虎族部落的各種傳聞記載,倒是沒听說有這麼可愛的果子。」
「外來的人當然不知道,這是咱們金虎族的特產,只有西南邊樹林里的禿頭崖上有,產量不多,還是我特地派人去采,大人才有得吃呢!」陸蕪笑嘻嘻的邀功。
「禿頭崖?」司儒之突然眉頭一皺,「該不會是那個寸草不生的岩石山吧?那可有幾丈高啊!又沒有借力的地方,族人們是怎麼上去的?」
「徒手爬上去啊,」陸蕪說得理所當然,「這次采果子只摔了五個人,不過是頭破血流,斷了幾只手腳,算不得什麼大事,能采到果子比較重要。」
她似乎不把族人安危當一回事的說法,令司儒之感到不可思議。他忍不住試探道︰「要是采不到果子呢?」
「那就全砍了啊!連這麼小的事都辦不好,留著做什麼?」她聳了聳肩,自己拿了顆果子率性的咬下。
這樣就砍了∼要不是他一向鎮定,他相信自己會忍不住叫出來。「這……是族里的特殊律法嗎?除了摘不到果子,還有犯了什麼樣的事要砍頭?」
「綠什麼法?是吃的東西嗎?」她反問他,一臉茫然,「我說砍就砍,我說留就留,關吃的什麼事?」
他沒心思糾正她的誤解,只是不斷質疑道︰「所以摘不到果子就砍了……那些沒摘到果子,卻因摘果子而墜崖的人又如何處置?」
「嗯……看我的心情嘍!大人如果你覺得他們摘不夠,那也砍了算了……」目光觸及司儒之陡然一肅的表情,陸蕪突覺心虛,不知不覺地改口,「不好嗎?那不然斷手斷腳以示懲罰?」
司儒之突然懂了,這里果然是陸蕪說了算,她就是皇帝,就是律法,而且在金虎族里,人命還相當不值錢。
一種無言以對的心情油然而生,即使慵懶如他,什麼閑事都不想管,但這顯然超出了閑事的範圍。
若不改正這種行為,萬一以後莫名其妙被砍的是他,那真是自食其果了。
「不!人命豈可如此輕賤?」他刻意板起臉,嚴厲地盯著陸蕪。
陸蕪從沒被人這麼反對過,本能地沉下臉。「否則呢?」
一種凜然氣勢突然由她身上張揚,司儒之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平時在朝為官,皇帝的威嚴也不過如此,一個年輕女孩怎也會有這種王者之風?
「在下至此替朝廷實施教化,便是要杜絕這種情況,如果我教一個你就砍一個,金虎族永遠都不會變。」他據理直言,並沒有示弱。其實這也算一種試探,因為他注意到,這段時日以來她似乎一直很在意他的反應,若猜測不假,他應該能好好利用這一點。
而陸蕪的態度果然不出司儒之預料,由于他義正辭嚴,她怔了一下後,突然想到眼前是她在意得不得了的人,不知為什麼氣勢就突然弱了下來,訥訥地道︰「那要怎麼辦?了不起我不砍就是了。」
「不只不能砍,還要告訴他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她既然因不明原因相當听他的話,司儒之便趁勝追擊,「這樣對的事才會被宣揚,錯的事則不會再犯。」
陸蕪皺了皺眉,很是困擾的樣子,「那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難道她是非不分嗎?司儒之不由得反問︰「似乎在金虎族里,你就是真理,那麼我問你,若是今日你的族人在戰役上殺敵立了大功,你待如何?」
「賜他幾頭牛馬吧。」陸蕪聳聳肩。
司儒之點點頭,在部落里,牛馬是很重要的財產,這代表她的賞罰還是有某種程度的分明。「那萬一這個人在下一次戰役中,打了敗仗呢?」
「砍了!」陸蕪臉一沉。
司儒之試著沉住氣。「萬一他是部落里最厲害的勇士呢?你因一次失敗就砍了他,豈不是大滅自己人的威風,也讓金虎族的武力大大降低?」
陸蕪一拍胸,給了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不會有這種事,因為金虎族最厲害的勇士,是我!」
他頓時無言,知道自己舉錯例子,于是換另一種說法,「這麼說吧,若每個戰敗的你都要砍,不是讓他們沒了戴罪立功的機會?萬一他們在戰場上成功殺了很多的敵人,卻打了敗仗,你是要賞,還是要罰?」
「這……」她突然語塞,陷入混亂。
「那就是了。如果沒有一項賞罰的評判標準,一逕以你的意志為依歸,那麼人民就不知道什麼該遵守,什麼不能做。在無所依循的情況下,很容易造成動輒得咎的情況,久了人民會反的。」他沉沉地望著她,「萬一你砍錯了人,人命可是不能重來的,屆時旁人又怎麼會服呢?」
陸蕪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後帶有英氣的眉一皺。「那你要我怎麼做?」
「這樣吧,除了教導部落里的人四書五經、禮義廉恥,在下著手草擬一部適合金虎族的律法,這樣便人人有依循,事事有條理了……」懶歸懶,寫個幾部書還難不倒他,何況是保命的律書。
草擬?做那什麼綠什麼法的食物,要用到草嗎?他話才說到一半,突然被陸蕪打斷,「大人,你這什麼綠法要用草做嗎?我馬上派人準備。」
「不是草,是草擬,要用寫的。」他失笑回答。
「用寫的?」是什麼食物要用寫的?難道是食譜?陸蕪被搞得一頭霧水,不過「寫」這項食物似乎挺麻煩的,她倒是听懂了。
「大人,我看你不用麻煩了。」
「為什麼?」他不由得納悶。
她笑吟吟地公布答案,「因為整個部落里,只有我表哥金不換識字,你就算寫得再好吃,也只有他看得懂啊!」
山不轉路轉,既然大伙兒不識字,那就從識字開始教!
在司儒之的規劃下,幾名自願跟隨前來的儒生分批協助教授習字,等到人人學到一個程度,再讓他們往外推廣識字。識字之後,便可再學經書大義等知識、道理,一層一層往外擴散,教化之風很快便能吹至部落的每一個角落。
至于他本人,當然就是負起監督之責,至于他何時監督,是站著還是躺著監督,在中原來的官里他最大,誰管得了他?
只可惜這計劃還來不及實施,狼族又派人來攻打了,所有的課程只好停擺。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他的學生不知道又少了幾個,不過他最擔心的事是另一樁,而現在立刻就要發生了。
听到服侍自己的部民說,這次金虎族因猝不及防吃了虧,首領恐怕又會大開殺戒時,司儒之幾乎是從炕上跳起,足不停履地趕到議事大廳,果然看到幾名傷痕累累的勇士跪在堂下。
堂上的陸蕪則是面色鐵青,如虎般的銳目直盯著他們,這些立起來高于六尺的大漢,頓時個個嚇得瑟瑟發抖。
司儒之並沒有直接介入,他立在門旁,想看看陸蕪要怎麼處理,有沒有將他的話听進去。反正她那麼听他的話,若有不妙,再適時阻止陸蕪濫殺也來得及。
「……明明你們就在最前頭,那棍棒舞得風都吹到我臉上了,為什麼還會被狼族搶去數百頭牛羊?」陸蕪氣瘋了,「簡直丟盡我的臉!」
一群大漢不斷叩首,只能驚惶失措地直嚷著饒命。
陸蕪惡狠狠地盯著他們,心里不知在盤算什麼,站在後頭的金不換也只能窮緊張,暗自為勇士們祈禱,依照慣例,這些人大概死定了。
雖然他是陸蕪面前說話最有分量的人,但不代表他在這頭母老虎盛怒之時,也敢冒著被咬死的風險替他們說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