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完了沒有?」申經綸听了額冒青筋,只想給她一頓好打,雖然她說的是事實,但他寧願她閉嘴。
從小到大,他已經不知道被誤認過多少次性別,最近一次是三天前,當他進城搜書時在街上被兩個登徒子纏上,硬說他女扮男裝,非逼得他把他們狠狠揍一頓,他們還是不死心,撂話要找更多的人把他綁回去當小妾,氣得他差點沒當場吐血。
「說完了。」她眨巴著一雙大眼裝無辜,簡直比那兩個登徒子更可惡,更教他生氣。
「說完了就開始讀書——不,先寫字好了,我要看看經過這麼多年,你寫字有沒有進步。」氣歸氣,申經綸也有反制的辦法,而且她還不能反對。
「當然有進步。」她雖然不喜歡念書,但字寫得不差,至少她是這麼認為。
「最好如此。」他被騙怕了,再也不相信她的話。「這回你自個兒磨墨,我不幫你了。」
不幫就不幫,小器鬼!她還怕磨墨啊?呿!
柴憶貝拿起小杓子撈了幾滴水滴在硯台上,接著拿起墨條緩緩磨墨,動作慢吞吞,等得申經綸都煩了。
「我磨好了。」她磨出來的墨汁又稠又黑,不是她自夸,只要用上雙手的,她一定做得好,根本不必擔心她會出問題。
看著硯台上的墨汁,申經綸不得不承認她很會磨墨,這代表她一定時常練字,值得期待。
「寫什麼才好呢?」柴憶貝自己也很期待寫字,距離她上次握筆,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好懷念呢!
「寫一字好了。」老規矩,先從最簡單的開始,再循序漸進。
「又要寫一啊!」柴憶貝期待挑戰更難的字,不過既然夫子這麼說,她也只能乖乖照做。
今兒個申經綸準備好一堆毛邊紙,隨她愛怎麼浪費他都不會心疼,不過他還是希望她能一次把字寫好。
申經綸一如小時候站在她旁邊監督她寫字,不同的是柴憶貝這次一點都不緊張,而是很篤定地拿起筆蘸墨,看準地方下筆——嗯,完美!很漂亮的一字。
柴憶貝寫完字後把筆放回筆山,身體稍稍向後,隔空打量自己的大作,越看越滿意。
「怎麼樣?」她轉頭看申經綸。「這就是我現在寫的字,你看有沒有進步?」
學生問夫子的意見是稀松平常的事,夫子的臉色壞得像鬼也經常看見,申經綸無意當鬼,不過他的臉色確實好不起來。
「……從毛毛蟲進步到狼牙棒,這也值得這麼高興嗎?」他看著紙上那橫躺的一字,好好的邊不時有突起,而且頭細尾粗,這不是狼牙棒是什麼?
「狼牙棒?」她仔細看了自己的字,邊好像是有些毛毛的,但也沒他說的這麼夸張。
申經綸氣得嘴都歪了,幸好今天用的是毛邊紙,否則他一定會心疼死……等等,不對哦!毛邊紙比玉版宣的吸水力強多了,行筆也比較容易,這就代表——
「你根本沒有進步!」程度還停留在四歲——不對,比四歲的時候還要糟糕。
「再寫一次!」他一定要讓她把字練到寫好為止,否則絕不罷休!
經過反復幾十次的練習,他的毛邊紙亦用罄,事實證明——她只有墨磨得好而已,字寫得一塌糊涂。
「不行了!」兩個時辰之後他終于投降。「不是毛毛蟲就是狼牙棒,難道就只有這兩種選擇而已嗎?沒有第三種選擇?」
「還有竹子啊!」柴憶貝不服。「我最後寫的這一張,只有四個地方有突起,而且對稱得非常漂亮。」
的確,她最後寫的這個一字,就像一根橫擺的竹子,有竹身還有竹節,就差沒畫上葉子。
「你給我出去!」搞到最後,他不得不說出相同台詞,將她掃地出門。
「你不趕我,我也會自個兒出去。」柴憶貝推開椅子,當著申經綸的面大喊求之不得。
她大搖大擺的走出申經綸的書齋,同樣被趕,心情卻是大大的不同,上回她委屈得快要死掉,這次則是快樂到快要死掉,看他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真個是大快人心!
十四年後再重逢,說相同也相同,說不同也不同。
兩人雖然不是青梅竹馬,也談不上兒時玩伴,冥冥之中卻有一條線連系著他們,斬也斬不斷。
討厭鬼,小器鬼,最好氣死算了!
雖說這回被趕,柴憶貝心情已有大大的不同,卻忍不住要罵上申經綸幾句,不罵就是不甘心。
回到她暫住的廂房,柴憶貝用力插上門閂,嚴防申經綸闖入。不過她這動作算是多此一舉,她雖然就住在申經綸對面,但以他申大少爺的個性,根本不必怕他會侵犯她,他唯一愛的只有那一屋子寶貝書本,而那恰恰好是她最痛恨的東西,她討厭書,非常討厭!巴不得一輩子都不要踫它!
氣呼呼地月兌掉鞋子,躺在床上望著架子床的床頂,柴憶貝不曉得他們兩人是犯了什麼沖,每回見面都要吵架。
不,這麼說也不對,上回她只是哭,只是挨罵,根本沒有反擊的余地,遑論吵架。
多少年來,柴憶貝告訴自己要忘掉那一天,告訴自己,那不過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片段,轉眼即逝,瞬間從記憶中消失。
但是她忘不掉,如果她忘得掉的話,此刻她就不會瞪著床頂發呆,早就去夢周公。
回憶是纏人的東西,越是想擺月兌,就越擺月兌不掉。柴憶貝不由得想起十四年前,她第一次來到麒麟山莊那一天,她被山莊的一切迷住了,尤其是那棵已經超過三百年樹齡的大槐樹,在她眼里就像通往天際的天梯,高聳直達天際。
貝兒,待會兒見到荷香阿姨,一定要乖哦!荷香阿姨會帶你去吃好吃的,還會帶你去找經綸哥哥,你要乖乖听荷香阿姨的話,知道嗎?
在去麒麟山莊作客之前,她父親模著她的頭慈祥交代,她非常用力的點頭,保證她一定很乖很乖,因為她知道尹荷香對她父親有多重要,她是他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她父親非常喜歡她。
她父親有空的時候,總是喜歡給她說他小時候發生的趣事,說他小時候並不住在水牛城,而是住在距離水牛城非常、非常遠的山上,那座山叫龍貝山,他們住的村子叫龍貝村,她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憶貝——回憶龍貝村的一切,但是她知道她父親想念的其實不是龍貝村,而是尹荷香。
她父親告訴她,小時候他體弱多病,柔弱白淨的外表時常受欺負,每次都是靠尹荷香保護他,他才免于受到村里小孩的欺負。
她父親還告訴她,尹荷香非常厲害,長在懸崖的野花都敢幫他摘,為了拿回他的彈弓還和村子里的小惡霸打架,還打贏了。
每當她父親回憶這些往事時,柴憶貝總能在她父親臉上看見笑容,那是一種有別于他平時的笑容,其中隱藏著只有他和尹荷香才能分享的秘密,即使她是他的女兒,即使他說給她知曉,她還是無法參與其中,因為她不是尹荷香,只有尹荷香才能體會個中的美妙,因為她才是故事中的主角,她只是旁人。
所以,有一個一起長大的兒時玩伴是一件很美好的事,知道嗎?
每當她父親說完小時候的故事,總不忘補上這一句話,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好希望自己能有個兒時玩伴,和她一起分享童年。
然後,她終于有機會見到申經綸,她以為她能延續雙方父母的緣分,誰曉得會以悲劇收場。
重重嘆一口氣,柴憶貝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她不該把自己的期望加諸在申經綸身上,對他來說,她不過是家長硬塞給他照顧的小鬼,不請自來還把一切能打破的東西都打破,直到她長大,開始幫忙家里做生意,慢慢接觸一些外在事物,她才知道她小時候打破的硯台和墨條有多貴,他沒當場要她賠錢就很好了,她還好意思記恨?
滾!你立刻給我滾出去,這輩子不準再踏進我的房間!
即使如此,他最後這句怒吼,現在想來仍然非常傷人,她想忘掉,恐怕沒這麼簡單。
唉!別再想了,她該做的是把兒時發生的惡夢徹底忘掉,好好和申經綸合作,先度過月底的難關,現在說什麼都是多余,實際上也沒幫助。
下定決心以後,睡意竟慢慢涌現,催促她應該休息。
她慢慢合上眼楮,一邊進入夢鄉,一邊想起她打從知道自己將和申經綸再次見面起,一顆心就一直懸著,如今總算能放下……
柴憶貝就這麼走入夢境,夢中的她又回到四歲那年,當她第一次看見申經綸的情景。
哇,他就是經綸哥哥嗎?好漂亮的人!
夢中的她一心一意想跟他做朋友,因為她真的也好想有個兒時玩伴,等他們長大以後,聚在一起談笑訴說往事,那該有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