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樂每天的早晨,是從一個夾滿了火腿培根荷包蛋的滿福堡,外加一份炸得金黃香酥的薯餅開始的。
而那一大罐香甜的高熱量女乃茶更是幫凶,徹底協助這個體重已經撞破六十公斤大關的笨蛋一路滾進肥胖的地獄里!
手上拎著谷物鮮蔬三明治外加一瓶燕麥鮮女乃的杜醇,難掩鄙夷地瞪著面前的女孩,第一千零一次懊悔自己為什麼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四個月了,已經四個月了,這女人到底還要為上一般爛感情的失戀期哀悼到什麼時候?
「王有樂!」
順手又拆開一包洋芋片當點心的王有樂抬起頭,圓圓的雪白小臉上有著一雙烏黑滾圓眼楮和圓圓小鼻頭,她愕然地望向他,「杜醫師,干嘛?」
「王有樂,我再也受不了了,從今天開始,你給我減肥!」
回應杜醇咆哮的,是她一記煞車不及咬下的洋芋片「喀啦」脆聲……
*****
人生啊,沒有什麼煩惱是一袋香噴噴的咸酥雞所解決不了的。
人會經常感到混亂,都是因為心情不好,如果心情不好,那只要把它「吃」好,就什麼都好了。
像她,本來還有點為早上杜醫師勒令要她減肥而受傷難過,不過剛剛在回家的路上到超商補充了爆米花和洋芋片,又在路過巷口時,買了一大袋裝了魷魚腳、咸酥雞、魚板的炸物回家後,才叉了一塊酥酥女敕女敕的雞肉丟入嘴里,她的煩惱就瞬間去了一大半。
反正杜醫師愛唉就給他唉吧,像他那種患了完美主義強迫癥的上流社會菁英人士,看什麼會順眼?
她打從護專畢業到現在,當他的助理兼櫃台小姐,已經三年零八個月了,又怎麼會不了解自家老板的個性?
「而且胖好啊!胖看起來比較有福氣,胖就不會有人追,沒有人追就不會失戀,不會失戀也就不會傷心了。」王有樂不知是沮喪還是慶幸地邊往嘴巴輪番塞進洋芋片和爆米花,還不忘又叉了一條魷魚腳放進嘴里。
「而且食物也不會劈腿、不會撒謊、不會跟我借錢、不會拿我預購的電影票去和別的女人看『塞德克.巴萊』。食物,是人類最忠心的愛,你吃進它多少,它就回報給你多少的快樂和滿足。」
癱在沙發上,王有樂重復著這四個月來,用美食淹沒、催眠自己的習慣性動作,兩眼盯著電視屏幕,熱門影集「重返犯罪現場」里的劇情正演得緊張刺激,另一手模索著拿起桌上的女乃茶,看得好入神。
電話鈐聲驀然響起。
「哎喲!」她險險打翻了女乃茶。
勉強越過一堆食物,她慢吞吞地伸長手接起電話,還不忘再往嘴里塞一塊香Q的炸魚板,含糊不清地道︰「喂,哪位?」
「有樂。」
那塊炸魚板瞬間卡在她的喉嚨,下不去也吐不出來。
「有什麼事嗎?」她向來溫暖的嗓音瞬間僵硬了。
「我知道你現在最不想听到我的聲音,可是有樂,我真的不是故意傷害你的。」她的前男友高大偉一貫地為自己辯解,溫柔的語氣里盡是虛假造作的關懷,「有樂,你最近好嗎?你願意原諒我了嗎?畢竟,我們也曾經相愛過啊——」
「如果你沒有什麼正事要說的話,我要掛電話了。」她緊捏著竹簽的指節用力到泛白。
「等等!」高大偉趕緊道︰「有樂,我是想說……上次我送你的那台筆電,不知道可不可以還給我?」
「那是我自己買的筆電。」她微微發抖,也不知是氣極還是悲哀。
「是我刷的卡。」高大偉態度也有點硬了起來。
「是你說刷你的卡,你可以累積紅利點數,可是後來我就領現金還給你了。」雖然她一遇上感情的事就腦子迷迷糊糊,可是對于這種細節,她還是記得一清二楚的。
他一時語結,隨即不服氣地道︰「我不記得你曾經領現金還給我,畢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手上的信用卡賬單可是清清楚楚,有憑有據的。有樂,反正你也沒什麼在用,我現在工作需要一台筆電,你就把它還給我吧,再說那台筆電也是我幫你灌的防病毒軟件,還有一些正版的程序也是我幫你安裝的——」
「夠了!」方才吃進去的每一口美食統統化成了鐵塊堵在胃里,哽得她幾乎想作嘔。
「既然你想要,我就給你,但你最好記住,這是最後一樣我跟你有關聯的東西了,以後我再也跟你沒有任何瓜葛,听見沒有?」
斑大偉的語氣明顯變得愉快,「有樂,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個最體貼人的好女孩,我也知道是我和……」
「明天我就叫快遞送到你公司去,」她僵硬地打斷他的話。「以後不要再打給我了!」
王有樂猛然掛上電話,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受傷和屈辱感往肚子里吞咽下去,冰冷的指尖緊抓著竹簽,戳了好幾塊咸酥雞塞進嘴巴里。
盡避胸口很緊很痛,像有火在燒一樣,但是她卻沒有掉任何一滴眼淚,如同過去這四個月來的每分每秒。
她雖然很想哭,卻怎麼樣也哭不出來。
就因為哭不出來,心底又憋著堵著難受,所以她只有用美食不斷地滿足(麻痹)自己。
心情不好,把它吃到好就對了。
只要專注品嘗食物在舌尖味蕾上綻放的美味感就好,只要一口一口把肚皮撐得飽飽的就好。
不要再去想,她為什麼要像個傻瓜一樣任人宰割欺負?
不要再去想,為什麼她愛過的男人會忍心這樣對待她?
不要再去想,這一切究竟有多傷人……
*****
若說在這家位于台北市信義計劃區著名身心科診所里,最呼風喚雨、位高權重的大老板就是杜醇,杜大醫師,那麼最堅強有韌性兼耐操耐勞的小螺絲釘,當屬小胖妹王有樂無疑了。
杜醇出身板橋望族,名門之後,擁有台大醫學系畢業、美國賓州心理學碩士、博士的高學歷,專精睡眠障礙、憂郁癥、焦慮癥、社交焦慮等,以及心理治療,是目前最熱門搶手的醫師,預約掛號的患者名單起碼從忠孝東路一段擠到六段。
王有樂則是護專畢業,是杜醇礙于人情聘顧的助理,原本打算過了三個月試用期後就將她打發走,也算給了他的恩師一個面子,沒想到她有一口神奇的、能令病人備感信任安心的溫暖嗓音,還有讓杜醇也不得不佩服的,極細膩干練又負責任的工作態度,更好的是,她對于外表高大英挺、長相帥氣俊俏的他,完全沒有任何一絲痴迷傾倒的花痴舉動。
靶謝老天!
杜醇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自己這張容易令人分心的長相,每次女病人一看到他,就很自然地忘記他是個醫生,自動忽略掉他的專業能力,開始拿他當偶像明星般看待並垂涎起來。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在臉上弄道疤!」他常常在結束看諺後,一回頭就對王有樂咬牙切齒道。
「杜醫師,我勸你還是不要喔!」對于他的牢騷滿月復,她早就見怪不怪。「誰叫你天生就長這樣?你要是再弄個疤,到時候更顯得有男子氣慨,她們肯定從頭到尾都盯著你的臉,看到時候還有誰會認真听你說話?」
「我要去整容!」他憤慨不已。「整成像醫學博士潘懷宗的臉,這樣在病人面前就夠專業了吧?」
「杜醫師,你別鬧了。」王有樂安撫地遞給他一杯水。「你不是常常說人的內在比外在重要嗎?那你就忘了自己長成這樣,努力對于愛慕的眼光視而不見吧。」
「王有樂。」他突然嚴肅地看著她。
「是。」她立刻立正站好。「怎樣?」
他很認真說道︰「不如我們兩個一起改頭換面好了,我去整容,你去減肥。」
「才不要。」
「不然我幫你減肥。」杜醇交抱雙臂,居高臨下地瞅著她,「老實說,你這副慘不忍睹的德行我真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太有損我的視力,而且對我們診所的門面也不好看。」
王有樂一臉防備的瞪著他,「我又沒有很胖。」
他微桃濃眉,冷冷地開口︰「身高一百六十三公分,體重六十三公斤,這樣還叫不胖?」
「杜醫師,你你你——怎麼能偷看人家的健康檢查報告呢?」她那張圓臉蛋瞬間漲紅了。
「我是你老板,我有權利了解我員工的身體狀況。」他目光嚴苛的上下打量她,越看越搖頭,「嘖嘖嘖……」
王有樂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了起來,越緊張就越有壓力,壓力越大就越想吃東西,肚子開始咕嚕嚕叫。
就在此時,優雅的午鐘音樂響了起來。
「中午休息時間到了!」她如蒙大赦,興高采烈地自抽屜里翻出皮包來,「我要去吃飯了。杜醫師,你也去吃飯吧,下午兩點見。」
「你給我回來。」他伸手一把拎住她背後衣領。
「杜、醫、師……」她不斷掙扎著,「你要我建文件的數據都弄好了,文件也都打完打印裝訂完畢了,現在是我的吃飯時間——」
今天是入冬來的第一波寒流正式報到,也是吃熱呼呼火鍋最好的時候。
他嗤了一聲。「你腦袋里除了裝吃的,還有什麼?」
「杜醫師,你除了成天管我以外,可不可以去做點其他的事?」她更是沒好氣,向來軟軟的聲音滿是無奈。「不然你去交個女朋友吧,啊,對了,你學妹喬醫師不是常約你去听音樂會、打網球嗎?還有對街家醫科診所的趙醫師,人長得漂亮又溫柔,三不五時就送現打果汁來給你,我敢肯定她一定是對你有意思……」
「不要轉移話題。」杜醇哪會不知道這小胖妹腦袋瓜里在想什麼?
「不是轉移話題,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嗎?」她可是赤膽忠肝,一心為主啊!
「少廢話,今天中午你跟我一起吃。」他拖著她就往外走。
「不要哇!杜醫師,你吃的都是一些羊啃的東西……」王有樂的哀叫聲瞬間消失在他的一記凌厲白眼中。
她的熱呼呼火鍋……她的飯後冰淇淋……不——
*****
亞都酒店
在悠揚動人的鋼琴聲中,杜醇緩緩地嚼飲著綠色小麥草汁,穿著黑色襯衫和西裝長褲的他,更顯優雅迷人。
真乃菁英中的菁英,極品中的極品啊!
坐在他對面穿著開希米爾羊毛上衣、米白色短裙,修長玉腿底下踩著雙白色Gucci高跟鞋的,是他今天的相親對象——台大醫院眼科之花汪荷。
「杜醫師,不知道我可不可直接稱呼你的名字呢?」汪荷盈盈一笑,難掩仰慕地望著他。
杜醇點點頭,濃眉卻微蹙,下意識地看了看腕際的黑色瑞士表。
都過半個小時了,那個辦事不牢靠的家伙!
「還是叫你杜大哥好了。」汪荷目光蕩漾著嫣然笑意,「我母親和伯母曾經是同事,我們也算是青梅竹馬——」
「汪荷。」他那雙精明深沉的眼楮突然看向她。
「是,杜大哥。」汪荷不禁被他看得心一跳,臉頰悄悄紅了起來,嬌羞道︰「你有什麼吩咐嗎?」
「你為什麼答應來和我相親?」他雙手交握擺在桌上,眼神專注地凝視著她。「像你這麼美麗又擁有專業素養的女人,應該不需要靠相親才能把自己推銷出去吧?」
汪荷聞言,秀麗臉龐窘迫地微微泛紅。「杜大哥,其實我是因為——」
「因為對象是我,所以你才答應的?」
汪荷沒想到他說話這麼直接,有點措手不足,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媽是怎麼跟你形容我的?」他注視著她。
「呃,是這樣的……」汪荷努力挺直腰桿,坐得更端莊,對他露出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甜美笑容。「杜大哥,你在醫學界那麼有名,光是我院里就有好幾位權威的教授對你稱贊有加,我從以前就很仰慕你……」
「那是表相的我,那麼對于真正的我,你了解多少?」杜醇就事論事地問。
「我……」汪荷頓了頓,臉上笑意依然不改。「我希望杜大哥願意給我深入了解你的機會,也希望能讓杜大哥以後可以多多了解我。」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汪荷稍稍松了一口氣,但還來不及喜上眉梢——
「可是我沒空。」他往椅背一靠,言簡意賅地道。
「我知道杜大哥的工作很忙,其實我也是,但是我覺得這都是可以克服的……」
「和我說話你很緊張嗎?」他目光銳利的看著她。
汪荷吞了口口水,矢口否認,「不,當然不是了。」
「那也談不上享受吧?」
非但不覺得享受,反而還有重重的壓迫感,不過汪荷只要一想到他俊朗如偶像明星的臉龐,還有他的醫學背景和身後所代表的一切,一切都是值得的!
于是汪荷綻放出最溫柔婉約的笑容來。「杜大哥,只要你願意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可以讓你看見我的好,你也會發覺我們其實是挺適合彼此的一對。」
「為什麼?」他反問,「就因為『男醫師一定娶女護士,女醫師一定嫁男醫師』這兩條不成文的大眾印象嗎?」
汪荷溫婉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
棒著一排翠綠色室內盆栽,偷偷躲在另一頭的王有樂滿臉同情。
丙然,杜醫師的耐性和溫柔一向只留給真正需要他的病人,私底下的他,機車到有剩。
人千萬不能看外表,外表是會欺騙人的,就拿杜醫師來說好了,長得一張俊俏迷人的臉,身材高大修長好比模特兒,專業沒話說,賬戶滿是錢,可那又怎樣呢?
真正的杜醫師,是一般人很難「消化」的啊!
王有樂就這樣顧著胡思亂想,差點忘了正事——
對喔,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她清了清喉嚨,站了起來,緩緩繞過盆栽,這才假裝發現了他。
「杜醫師?你不是杜醫師嗎?」她那張圓圓小臉盛滿驚喜,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杜醫師,求求你挪出時間幫我做心理治療好不好?我真的很需要你幫我啊!自從我被我男朋友拋棄了以後,每天吃不下睡不著,滿腦子都是他——杜醫師,求你幫我走出情傷,拜托你擠出一點空檔給我好不好?嗚嗚嗚……」
「這、這是……」汪荷被嚇到了,微慌求助地望了杜醇一眼。
「王小姐。」杜醇處變不驚,另一只手溫柔地蓋在王有樂緊抓的手掌上,撫慰地輕拍了拍。「你放輕松一點,有話慢慢說。來,深呼吸……吐氣……覺得好些了嗎?」
「杜醫師,嗚嗚嗚……請你幫助我吧。」一身邋里邋遢、不修邊幅的王有樂實在太有說服力了,尤其是那絕望的表情,披散在肩脖上的亂發,一看就是個棄婦模樣。「拜托你,求求你……」
「好,好,你冷靜點,」他溫和地安撫道,輕扶著她起身,一臉歉然的看著有些呆愣的汪荷,「抱歉,我有點事得處理一下,今天恐怕不方便和你一起吃飯了。」
「沒、沒關系,工作要緊。」汪荷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又被他那抹溫柔笑意給迷住了,「杜大哥,你先去忙,我們以後可以再約,或是隨時電話聯絡。」
「謝謝你的體諒,再見。」杜醇二話不說「押」著宛如瘋婆子上身的王有樂便大步往外走。
一上杜醇的黑色休旅車,王有樂掩不住滿臉興奮,急急邀功道︰「怎麼樣?怎麼樣?我演得很像吧?」
「像。」他嘴角不禁微微上揚,發動引擎。「超像。」
「杜醫師……」她孤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在笑嗎?」
「我會那麼不知感恩嗎?」他目光可疑的迅速轉而直視前方,「你剛剛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們說好的,你要請我吃麻辣鍋吃到飽。」說到這里,她眼楮都亮了。「我要去太和殿,不然鼎王也行。」
「你上輩子是非洲難民嗎?」他熟練地把車子開出停車格,駛出飯店的地下停車場。
「民以食為天,何況你答應過我的。」王有樂咕噥,邊說邊從帆布斜背袋里模出一包蠶豆酥,「要不然我干嘛犧牲難得的周末假期,跟你去演戲騙人啊!」
「那不叫演戲騙人,而是在最合理的狀態下進行最委婉的拒絕。」杜醇瞪了正要撕開蠶豆酥包裝袋的她一眼,「說過幾百次了,不準在我車上吃東西。」
「杜醫師,你的車子太干淨了,里里外外縴塵不染,這樣太不人性化了,人家會懷疑你有潔癖、強迫癥。」她對他的殺氣無視,自顧自撕開了封口,抓了一把蠶豆酥就塞進嘴里,嚼著那熟悉的香酥好味道。「想想可樂果嘛。」
「敢掉一粒屑屑在我車上,信不信我把你丟下車?」他眼角微微抽搐。
「你不要讓我一邊吃一邊跟你講話,餅干屑屑就不容易嚼出來呀!」
「那還是我的錯嗎?」這死胖妹……
王有樂睨了他一眼,完全不難猜出他此刻肯定是在月復誹自己,不過沒當面罵出來,杜醫師已經算對她很客氣了。話說回來,可能也是知道罵了也是白罵,她根本不痛不癢。
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哎喲,她不小心罵到自己了。
車內氣氛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凝結了幾分鐘,應該是杜醇氣到懶得再浪費口水對付她吧。
「杜醫師,可以問你一個很私人的問題嗎?」她邊嚼著第二把蠶豆酥邊問。
「不可以。」杜醇看也不看她,目光專注在路況上。
「你是同性戀嗎?」她抓起第三把蠶豆酥。
「王、有、樂——」他猛然轉頭過來。
她瑟縮了下,一顆蠶豆酥不小心自指縫間滾到腳踏墊上。
「喂!」他濃眉一蹙,還來不及出聲提醒,就听到不祥的喀啦聲。
「啊,對不起……」她小心翼翼地挪開了因緊張而闖禍的右腳,趕緊在他抓狂前彎下腰把碎掉的蠶豆酥撿起來。
萬萬沒想到這麼一彎腰,原本放在膝蓋上的整包蠶豆酥瞬間一翻,全撒了出來!
「嘶——」王有樂倒抽了一口涼氣。
完了完了……慘了慘了……死了死了……
「王有樂。」杜醇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很平靜,卻遠遠比咆哮怒吼還更要令她心驚膽戰。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苦著張圓臉,雙手認罪地緊緊捏著耳朵,一迭連聲地道歉討饒,「杜醫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會負責,我一定負全責!」
「負責是吧?」他將車子停靠在路邊,扳扳兩手指節,「嗯?」
「等一下等一下——」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啊!
可是來不及了,他的手已經捏住了她白細細粉女敕女敕的雙頰,像對付闖禍小寶寶般地捏擰著。
「辣、辣手摧花啊啊啊……」她慘叫。
「什麼花?我是在做打拋豬!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在我車上吃東西!」
「救郎啊……想想可樂果啊……」
*****
「一天到晚罵我胖,結果把我臉捏腫成這樣,你也是幫凶……」
因為臉痛,所以不方便張口吃熱辣辣滾燙燙的食物,王有樂只得被迫接受他的提議,改去福華飯店吃歐式自助餐。
為了報復也為了泄憤,王有樂在白瓷盤上把食物迭高高,有烤牛肉片、地中海涼拌海鮮、肉醬意大利面、薯泥、烤雞翅、披薩……
杜醇坐在她對面,光看就想打飽嗝了。
「自作孽不可活,不要牽拖別人。」他瞪著她,「你要把這一大坨食物塞進哪里?」
「你管我。」她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入口,滿臉的氣憤剎那間化成了幸福的傻笑。「哇……好好吃喔!」
「人胖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翻了翻白眼,拿起水杯啜飲了一口。
「隨便你怎麼說。」她滿足地吞下意大利面,迫不及待叉了一顆大干貝咬下。「媽呀,原來真的干貝這麼好吃……」
杜醇無奈地支著翱頭,強抑下嘆氣的沖動。「沒救了。」
「杜醫師,你要是覺得跟我一起坐很丟臉的話,我不介意你坐遠一點,不會傷到我的自尊心的。」她滿嘴食物咿唔不清地道。
「你有自尊心嗎?在哪里?早被你當成藥炖豬心吃掉了吧?」他連翻白眼都懶了,拿過餐巾,專心地替她擦起下巴沾到的醬汁。
他英俊好看的臉龐離得她好近、好近,近得可以聞到那溫熱的氣息,還有那清爽誘人的刮胡水味道,她的心沒來由地跳快一拍,屏住呼吸,連喘也不敢喘一口氣。
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杜醫師的臉,那雙眼皮的深邃眼眸,挺直的鼻粱,性感的嘴唇……
杜醫師該不會是、該不會是對她……
見他專注地盯著自己,卻是濃眉緊蹙,一臉無奈,活像是被迫應付一個很麻煩棘手的小孩,還嫌惡地將髒掉的餐巾對折,擺在桌角,王有樂剛剛那一剎的心律不整突然回復了正常。
丙然潔癖就是潔癖,強迫癥就是強迫癥。
她放心多了。
「杜醫師。」因為不想再被當成吃得滿臉都是的小嬰兒,王有樂接下來進食的動作有稍稍控制一點,沒那麼狼吞虎咽。「我可以再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你為什麼不交女朋友?」
「你為什麼想知道我為什麼不交女朋友呢?」他微桃眉反問。
「我又不是在接受你的問診,還搞反問那一套……」她不禁嘀咕,「只是吃飯時間聊聊天嘛,那麼嚴肅做什麼?」
他微笑點頭,「好吧,那你可以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學學我,做人多坦蕩啊,根本不怕你問。」她一攤手,「問吧!」
「你還沒準備好徹底治療因壓力創傷癥候群所引起的吃食錯亂癥嗎?」他眼里精光畢露。
王有樂手中的叉子停頓在半空中。
不管多努力、多想繼續原來大快朵頤的動作,就是沒有辦法,連原本含在嘴里的那一口食物,試了好幾次還是吞咽不下去。
他的眼神掠過一絲不忍的心疼,但還是開口︰「有樂,是時候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低下頭,叉子微微顫抖地撥著盤里的食物。
「我能幫你。我想幫你。」
「杜醫師,我沒有耽誤我的工作,也沒有影響到診所的營運。」她再度叉起食物往嘴里塞,一口又一口,直到腮幫子被塞得鼓鼓的。「你不用擔心,我很好。」
「但我不好。」杜醇微感苦惱地揉了揉眉心,很是頭痛。
「什麼?」她茫然眨了眨眼楮,遲鈍地望著他。
「四個月來,你最少胖了五公斤,還有,頭發也沒打理,除了上班時的制服以外,其他時間隨便抓到什麼就穿,有一次你的襪子還破了一個洞,露出圓圓的腳趾頭來……」
「那次我剛睡醒,而且是在我家,再說我怎麼知道杜醫師你早上六點臨時要我幫你打數據傳送到美國啊?」她解釋道。
「不要找理由。」他蹙起眉心看著她,「你這種完全失控、頹廢、全面失衡的生活方式,讓我看了覺得很煩。」
王有樂張嘴欲抗議,又被他一記凌厲目光嚇止了。
「這樣吧,」他黑眸灼灼地盯著她,「我幫你做一個中程的心理咨商療程,免費治療你暴飲暴食的吃食錯亂習慣,協助你重拾對生活的自制及治理能力,擺月兌一身肥肉,回到正常的人生軌道……如何?」
「不如何。」她沒精打彩,不感興趣。
「王有樂,你有點骨氣行嗎?」
「杜醫師,謝謝你啦,可是我覺得我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啊。」她叉起一片烤牛肉,拎到他面前晃。「你看,我現在愛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完全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維持形象,討好別人,我很喜歡我現在的樣子,真的。」
「你——」他不禁氣結。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不過我真的不覺得我有哪里不好啊。」她邊吃著烤牛肉片,很認真地道︰「像以前,我因為自己是易胖體質,成天緊張兮兮,連飯都不敢多吃一口,也不敢吃宵夜,三餐里起碼有一餐得學你一樣吃兔子餐——」
「鮮蔬水果色拉是很健康的菜肴,什麼兔子餐?」杜醇忍不住作出澄清,「它能幫助你腸道進行體內環保——」
「那個是叫色拉嗎?連色拉醬美乃滋都不準放……」她嘟嚷。
「你知道美乃滋是用什麼做的嗎?色拉油跟鹽巴和生雞蛋。」他瞪了她一眼,「你真想把那種東西吞進你已經肥滋滋的肚子里?」
王有樂一時語塞,吶吶道︰「反正……反正我要說的重點是,以前我那麼控制自己,處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最後還不是被甩了?」
「你被甩是因為你眼光太爛,撿到個死混球還當成寶。」他冷冷地道。
「所以我現在決定徹底洗心革面,多愛自己一點嘛!」她被他字字一針見血,戳到有點想翻臉。
但有鑒于他是她老板,又是今天要付錢請客的大爺,盡避她很想翻臉,還是沒有那個膽。
萬一杜醫師一怒之下,要她自己付賬買單怎麼辦?她今天才帶了兩百塊出門,可不想被「當」在這里當洗碗工抵債。
「把自己吃成這樣,就叫愛自己嗎?」杜醇毫不客氣地捏了捏她的小肥肚。
「哎喲,不要亂捏啦!」她趕緊吸氣縮小骯,小圓臉紅了起來。「這算職場性騷擾吧?」
「我沒有那麼好的興致和胃口。」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逕自搶過她面前那盤堆得小山高的食物。「算了,就當消業障吧,我幫你吃。」
「什麼?」她大驚失色,「誰、誰要你幫這種事啊?還給我,你要吃自己去拿啦——」
「我懶得起來。」他叉起一枚肥美的鮮干貝放入嘴里,細細品味。
「嗯,還不錯。」
「杜、醫、師——」
他自顧自地品嘗美食,充耳不聞。
王有樂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咽下懊惱和氣憤,決定大人不計小人過,她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手卻被他緊緊抓住。
「你要去哪里?」他有力的大掌如鋼鐵般牢牢箍著她的,抬起俊朗的臉龐,嘴角似笑非笑。
「我去拿菜啊!」滿滿好幾餐台的誘人美食都在呼喚著她呢!
「不準。」
「你說什麼?」她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耳朵有問題,听錯了。
「你剛剛起碼攝取了三千大卡的熱量,早就超過台灣女性正常一天攝取的額度。」他緊握著她不斷掙扎的手腕,依然文風不動。「從今天開始,我會嚴格控管你吃進嘴里的東西……我、是、認、真、的。」
「杜醫師——」
「叫天王老子也沒用。」他慢條斯理地吃著第二枝干貝,完全不理會此時此刻心正在泣血的王有樂。
「杜醫師……我可不可以拜托你去交個女朋友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