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玄清鳳沒有回寢殿,只命人回來吩咐一句,將大禮袍和彩凰頭面送至景詩宮去。
「听太醫說貴妃娘娘心郁氣結,月復中胎兒略有不穩之象,所以皇上今夜便在那兒歜下,好安安貴妃娘娘的心。」阿婉說著打听來的消謇、。
阮阿童只是點點頭,將大禮袍和全套彩凰頭面置于金黃緞盒里,仔細蓋上了盒子,交代道︰「阿婉,阿圓,你們和萊公公小心護送這彩匣到景詩宮,切記一定要看著貴妃娘娘收下,路上千萬重教旁人有機會搗亂了去,知道嗎?」
「阿童姊姊,我們會的。」阿婉心疼地看著她蒼白卻沉靜的臉龐,鼻頭有些發酸,握住了她的手。「姊姊,你心放寬些,待會先睡下可好?你的氣色看起來很差,手又這麼冷,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可要請太醫看看?」「我很好。」她搖搖頭,微微一笑,「去吧。」
阿婉和阿圓滿臉都是擔憂,卻還是只能依言,提了宮燈,好好護送彩匣到景詩宮去。
畢竟明日先太後的祭禮大典,誰都耽誤不得。
待寢只剩自己一人,阮阿童強撐的一口氣像是瞬間散了,冷冰冰的小手扶住桌角,饅饅挪動著虛浮無力的腳步,勉強蹭到了小榻畔,氣噴吁吁地跌坐了下來。
胸口好痛……一口氣就像再吸不上來,她眼前陣陣發黑,再怎麼揉眼都無法將逐漸模糊的視線恢復清明些。
好像,越發看得模糊不清了。
她閉上眼,稍稍定了定神歇會兒,只待腦際暈眩感退去了些後,才翻找出小周元丹。
午後就該吃的,可她怎能當著皇上面服藥?
後來又是一連串的忙亂,景詩宮那兒還沒消停,其他宮苑跟著攪得雞飛狗跳,一下于這個妃子頭疼、一下子那個嬪昏倒,誰都不肯服輸。
沒人敢當真跑到景詩宮去「搶」皇上,就個個都到她跟前鬧,逼她代為去向皇上傳話,便是認定了皇上絕不會輕易對她發怒,也看準了她一個小小的領頭宮女不敢反抗她們這些嬪妃之命。
阮阿童夾在當中左右為難,只得想方設法周旋安撫,一個下午和入夜來,累得面色青白體衰力竭,若不是憑著一股意志力死撐,早已暈厥不省人事了。
「這樣煎心苦熬的日于,以後只怕會多不會少了。」她疲憊地半靠在枕上,望著殿外沉沉的夜色,不由澀澀地笑了。
如果她不愛他,那麼累的也不過是身,可偏偏她愛他,被迫周旋在他寵幸、擁有的女人堆之間,她一寸寸熬干的都是心。
腦中,沒來由浮現了幼時隨侍他于書堂上,曾听太于太師感慨地念過的一首詩︰「不信呵,去那綠楊影里听杜宇(鵑),一聲聲道︰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也不知怎的,她喃喃念了出聲,越念,心底越是空茫淒涼悵然。
夜靜人悄,更深露重,今日是初一,就算抬頭也看不見明月,看不見星空,只有一片永無止境的黑。
五月初二,先太後祭禮大典,皇宮內處處懸掛著月牙色雪紗宮燈,象征帝後的金黃色緞扎禮球,還有備種先太後最害歡的花卉
今日,該由清皇以孛于之身為先母行禮,上香,敬奠酒,然後再由孝媳執香恭拜,獻酒,敬上五禮鮮果點心,再來帝後共率眾嬪妃和奴婢宮女太監,為先太後行叩首三大禮,接著便是梨園坊上戲台演奏先太後最愛的絲竹曲目戲藝等等,這般到入夜,最後再上奉山珍海味百瞎祭拜,直待三炷馨香燃盡後,響玉碧十二鳴,如此方算禮成。
阮阿童身為皇帝身邊領頭大宮女,自是眼觀四面、耳听八方,隨時要注意盯緊祭禮大典的進行狀況,半點都閃失不得。
她身子站得挺直,雙手捧著極為重要的紫檀百福托盤,上頭是酒禮杯盞,隨禮祭司的唱名行事。
「皇上敬奠酒禮……」
玄清鳳一身珠白銀繡龍袍,發束玉冠,絕艷俊容神色肅穆恭敬,可當楊袖要接過阮阿童獻上的酒盞時,不禁微微側首,對她投來了一抹溫柔祈諒的眸光。
好阿童,昨夜之事莫往心里去可好?
她低眉順目,保持恭謹謙卑姿態,沒有抬頭接觸他的目光,面色也沒有任何絲毫害怒,只有平靜。
太平靜了,平靜得令他心下一陣打鼓,指尖微微一顫。
玄清鳳差點沖動得開口對她說些什麼,可身為帝王的尊嚴和此刻正行大典的規矩,件件樁樁都阻止了他。
沒來由地,他忽然也生氣了起來!
他明明就沒做錯任何事,為何要心虛?為何要覺得對她深感內疚?甚至毫不惜獻上一切給她,以博得她一個展顏釋然的笑?
他這皇帝在她面前,也窩促得太憋氣、太沒面子。電光石火匆匆轉念間,他面色冷俊沉肅了下來,抄起了那只玉蓋,對先太後的牌位行了三拜,再將玉盞慢慢地放回她手上托著的托盤里,期間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阮阿童目光放在手中盤底的酒盞上,什麼都不去細看,什麼都不去深想,只保持著面上一片木然。
眼前又有些眩然發黑,身子一忽發冷一忽發熱,可她咬緊了下唇,藉著那刺痛感維持住清醒知覺。
「詩貴妃娘娘代執皇後孝媳之禮,上前執香敬拜。」禮祭司又高聲喊道。
著一身珠白繡鳳禮袍,簪著全套彩凰頭面,顯得雍容端莊嫻雅美麗的詩貴妃蓮步上前,一手小心翼翼地護著月復中龍子,笑得好不幸福動人。
接過了香,先行了三拜,再交由一旁的阿婉代為插入香爐中,詩貴妃在禮祭司續道要敬奠酒禮之時,溫婉一笑,略微轉過身來,伸手就要接過阮阿童送上的酒。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眾人眼前一花,但听詩貴妃慘呼一聲,也不知怎的和阮阿童跌滾做了一團。
阿童!
玄清鳳心髒瞬間驚得停止了跳動,可還不及反應過來,身體卻自有意識地撲過去抱住了身懷有孕的詩貴妃,急急地問︰「你怎麼樣?有沒有傷著哪兒?肚子呢?肚子疼不疼?太醫——快傳太醫!」他大喊。
「皇上……好痛,臣妾肚子好痛……啊……」詩貴妃面色慘白如紙,額冒冷汗,斷斷續續痛呼申吟。
「別怕,太醫馬上就來了,朕在這兒,朕絕不允許你有事,你和孩子都會平安無事的!」他一手環住詩貴妃,一手焦急地護在她的肚子上,彷佛這樣就能護得住他倆的骨肉。
可詩貴妃月復中一陣陣刀絞般劇痛,身下羅裙滲出了觸目驚心的鮮血。「娘娘流血了!」某個小宮女尖叫了起來。
他又驚又怒。「太醫!太醫都滾哪兒去了?」
「阿、阿童……」詩貴妃疼得瀕臨昏厥邊緣,雙眸亦紅若血,仍掙扎想起身,聲嘶力竭地對著呆愣著的阮阿童淒厲哀喊︰「你、你為什麼要撞本宮?為什麼……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子?為什麼?」
阿童?對,還有阿童,他的阿童呢?
玄清鳳先是回頭焦急地搜尋她的身影,可待听見了詩貴妃顫抖驚痛的質問後,登時心下一涼,不敢置信地看著阮阿童。
她沾了灰的衣裙有一角也撕破了,顯得無比狼狽,嘴角緊抿,一言不發,只是有些失神地、怔怔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阿童。」心疼來得太急太猛,痛得他無法呼吸,只得強抑下上前將她護入懷里的沖動,握緊了拳頭。
「皇上,孩子被害死了……」詩貴妃氣息微弱,死攥著他的手臂,啜泣得令人聞之鼻酸。「我們的孩子被她害死了……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
他臉色剎時慘白如雪。
不。不會。他的阿童不可能會做這種事。他信得過她。
可是……在眾目暌暌之下,詩貴妃又怎會拿自己和孩子的性于冒下這等大險?
況且這胎兒是詩貴妃所有的靠山和日後的倚仗,她絕不會犧牲自己的孩兒設下這一局,為的僅僅是陷阿童這個小宮女子不義,這太荒謬了。
他腦中有兩個聲音瘋狂糾纏拉鋸著,一時間,素日成竹在胸的氣定神閑、滿不經心,全被深深的旁徨不安取代。
那……那若真是阿童……她是無心?還是有意?
想起她曾因詩貴妃有孕而備受打擊、失神傷感,玄清鳳確信她是介意這個孩于的存在,可是他溫柔善良的阿童,會使出如此陰狠毒辣的手段嗎?
他渾身冷汗涔涔,腦除心底翻江倒海般地混亂,突然不知該如何想、該如何去相信,究竟何為真何為假、誰是對誰是錯?
詩貴妃在他懷里一聲聲地慘吟痛哭,太醫提著藥箱狂奔而來,宮女太監惶急圍成了一團,就在這一陣亂哄哄當中,他的目光越過了一切,直直對上了阮阿童那雙清明澄澈的眼底一這一剎那,流光恍若靜止了!
她望著他,看見他看自己的眼神,下一刻,她眸底浮現了苦澀、悲憫、憐惜,又像是了然之色。
彷佛早已預見了有這一日、這一刻。
自古宮斗,牲的都是弱者,而在這宮里除了太監,還有誰比宮女更加低賤卑弱?
她突然笑了,笑得很心酸,很認命。
「阿童,你……」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好像這一瞬間,有什麼就快要從他生命中消失了。「稟、稟皇上……臣該、該死,臣無能……娘娘已然滑胎了。」太醫的話像是一記喑天霹靂,重重劈落在每個人心上。
阮阿童聞此噩耗,身子瑟縮地一顫,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臉色蒼白卻無比祥和坦然地,朝玄清鳳方向跪叩了下去。
「奴婢,」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有種塵埃落定的平靜。「罪該萬死。」腦除轟轟然,他一臉震驚痛苦,臉色也慘白成一片。
玄清鳳以為,在這一刻感到痛徹心扉,單純是因為他失去了親生骨肉,到很後來,他才知道他真正失去的……
其實是一切。
春風再到人k在,桃花又不見開,兀那狠心的薄幸郎,誰教你回去來……
宮女阮阿童蓄意沖撞貴妃,謀害皇嗣,立刻打入天牢。
說是天牢,其實她所處的囚室並不算可怕。
小小的一間灰室,不太髒,有簡陋的床板,有個仰頭能略微窺見一小角青天的窄窗,雖然里頭長年陰冷濕氣厚重,但是跟隨她被送進來的,還有一床被褥。
這被褥很是眼熟,有淡淡桂花香氣息,是她榻上的那一套。
身著白色囚衣的阮阿童,低頭輕輕撫著那軟曖的綢被。她是直接從大典上被扔進這天牢里來的,什麼都沒能帶,就小周元丹也是,不過倒是一點也不重要了。
對于一個將死之人來說,再多治病解毒、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都是糟蹋了。她笑了,靜靜地在冷硬的木板床上躺了下來。這一刻,阮阿童突然覺得整個人如釋重負,好像終于卸下了長久以來死命咬牙背著的重擔。
盡管胸口像是被剮走了一大塊,空空落落的,但是終于不用以為自己還有得選擇而兩難煩惱,也不必因苦苦求之不得而徘徊輾轉反M,挺好的。
知道結果就擺在哪兒,令她莫名感到安定,越見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