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靖甫再度睜眼時,天已大亮。
他捧著疼痛的腦袋坐起,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昨晚下半夜醒來後,便再難以入眠,夜探將軍府回來後,直到初陽升起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怎麼昨晚一直夢到過去?他有些懊惱的想著。
不管是上半夜皇城被破的惡夢,還是下半夜他與穆可清及柳嫣的初識,都已是十年前的往事。
當時受的傷早已痊愈,僅在他的後腦杓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如同那些似乎已離他很遙遠卻又抹不去的記憶,始終烙印在心底。
韓靖甫喚來小廝替他打水,當冰涼的水潑灑在臉上,他總算清醒了幾分,但仍有大半心思陷在回憶中。
說起來那天可真是幸運,據說柳嫣才剛跑回大街上,便見到穆可清及偷偷跑來探望他們的李燦璃。她大喜過望,立刻喊了兩人來救他,總算趕在他被帶走之前救下他,也順便解決了那些歹人。
他醒來時,看到的就是正紅著眼替他上藥的柳嫣。
那次他一時沖動所下的決定,使得穆可清與她都對他感激萬分,自此徹底將他當作自己人,也令原本听說有個來路不明的男孩跟他們而有些不悅的李燦璃,不再試圖勸穆可清讓他離開。
也在那個時候,他知道原來柳嫣竟是東王李東廷的外甥女,而穆可清亦與李家交情匪淺。
那瞬間,他終于看到復仇的一線希望。
不過他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倘若自己直接找上李燦璃,很可能會引起其他人的懷疑,更不容易接近李東廷。再者他為前朝三皇子,過去曾在百官面前露過幾次臉,若他就這麼與李燦璃上京,說不定還未見著李東廷,已先被那些轉而效忠新帝的降臣認出。
因此他選擇了繼續和穆可清與柳嫣在一起,之後再長大些,便隨穆可清入了軍隊,直至今日。
他這算盤其實打得不錯,軍隊是個能夠磨練自個兒的地方,這些年有專人指點,再加上他幾乎不要命的練習,身手突飛猛進,如今這支五萬精兵中,除穆可清外,再無人是他的對手。
況且有穆可清的照拂,他在軍中從不曾受到欺侮,更無人將他與前朝三皇子聯想在一塊兒。
唯一的失算,是他沒料到以穆可清和李燦璃的交情,穆可清竟未選擇留在京中,反而遠離朝廷,自請戍守邊關,以至于別說是李東廷了,這兩年來他甚至連李燦璃都見不到……
韓靖甫又潑了些冷水至臉上。
他已經沒太多時間了,本以為能藉著這次機會放夷人入關,不想穆可清自己受了重傷也要拉人墊背,居然硬是殺了夷軍主帥。
這下穆可清雖勢必得休養很久,但夷人暫時也無力再攻。
想到此處,韓靖甫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正逢听到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最後停在門口,他隨口喊了句,「進來吧。」
「少爺。」來人是一名年逾五十歲,身著粗布衣衫的男人。歲月在他身上留下大量的痕跡,令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蒼老幾分。
韓靖甫見他端著托盤,將早膳擱至桌上,不禁微蹙了眉,「林叔,我將你請來住在府上,可不是為了讓你做這些下人的事。」
林叔聞言,卻深深朝他鞠了個躬,「老奴本是奴才,做這些不過是本分。」
韓靖甫搖搖頭,知他就是那性子,便不再勸,直接坐在桌前用起早膳。
林叔又開口,「少爺,您待會兒會去見穆將軍吧?」
韓靖甫手中的筷子一頓,忽覺有些煩躁。
三年前他與穆可清來至夏國邊關景城時,原欲復仇的心思本已淡了許多,直到與林叔重逢。
林家四代以來皆是韓家忠僕,林寂更是家生奴,對他來說復國與否尚是小事,但韓家滅在李東廷的手中卻是事實,亦是他恨李東廷的原因。
韓靖甫明白,林叔真正想說的,是希望自己去打探穆可清的傷勢。
「我昨夜去探過了,據說穆可清已月兌險。」他淡淡的道,「穆夫人讓我午後再去探訪。」
林叔沉默了半晌,方道︰「真是可惜了這個大好機會。」
韓靖甫不是很喜歡他的語氣。「不管怎麼說,當年若不是穆可清和柳嫣相助,我是活不到今天的。」他忍不住替穆可清說話。
若是可以,他並不願傷害穆可清以及那些戰友。
若不是心知自己不出手,林叔必會做出更激烈的事,而目前他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又怎麼會出此下策?
林叔眼中掠過深深的恨意,「他替那李賊守江山就該死。」
「你錯了,他守護的不是這座江山,而是百姓。」韓靖甫有些疲倦的反駁。
「少爺,難道您不想復仇了嗎?您忘記韓家人、忘記您父皇母後當年是如何慘死的?」
「我沒忘。」正因為什麼都忘不了,他才如此掙扎。
他忘不掉李東廷對他的國家、他的親人們所為的一切,卻也忘不了穆可清待他的恩情。
更何況……倘若穆可清真的死了,最傷心的怕是柳嫣了吧?
在這世上,他最不願讓柳嫣傷心,即便她愛的不是他,而是穆可清。
「您沒忘記是最好了,二老爺與五少爺為了讓您順利逃出,雙雙在宮中犧牲,您切莫忘了替他們復仇。」林叔垂眸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韓靖甫閉了閉眼,「我晚點會再過去將軍府看看。」
得了他的承諾,林叔這才滿意的退下去。
而韓靖甫則心煩意亂的瞪著面前的早膳,再也吃不下。
柳嫣再次換完藥後,早累得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由于穆可清女扮男裝的身分不能泄露,照料傷患的事不能假手他人,自事發後她幾乎是衣不解帶的陪在好友身邊,已逾十二個時辰沒闔眼。
「夫人,」外頭傳來丫鬟怯怯的聲音,「外頭有人說想見您……」
柳嫣不耐的道︰「我不是說了,天沒塌之前,不管誰來我都不見嗎?」
可清傷成這樣,她哪還有心思應酬?
「奴、奴婢也是這樣說,但韓副將說是您讓他來的……」
原來是韓靖甫。
他和她們的交情自與常人不同,當然也不能像打發其他人一樣打發他。
柳嫣深深吸了口氣,勉強抑下強烈的疲憊感,「讓他在大廳稍坐一下,我馬上出去。」
她確認過穆可清的情況,又換了件干淨的衣裳後,才踏出她們居住的院落。
穆可清在景城三年,名聲和威望遠超過京城的皇帝,這回突然中伏受傷自是引來不少關切,將軍府自昨日開始便不斷有人上門求見,都被她命人擋下了。
她才不在乎什麼軍情或是夏國的存亡,她只希望她在意的人能好好的。
她是大夫,可清是她的病人,病人既然受了傷,就得好好休息,誰來都一樣,但,那個男人不同。
柳嫣強撐著走至大廳,卻因精神不濟,在門前時,被突起的門檻絆著,整個人狼狽的往前撲。
她驚呼了聲,下意識的閉上眼,認命的等待身體著地的那一刻。
然而預期的疼痛卻沒有出現,她感覺自個兒的胳膊被人牢牢擒住,讓她免于摔在那冷硬的地板上,逃過一劫。
她訝異的睜開眼,發現韓靖甫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及時拉了她一把。
「啊,謝謝你了。」她小聲道謝。
韓靖甫瞪著她,臉上表情忒難看,「你的氣色怎麼這麼差,難不成從昨晚到現在還沒休息?」
柳嫣也不明白為何被他這麼一瞪,自己竟有種莫名的心虛,只得輕咳一聲,「可清的狀況時好時壞,我得照顧她……」
「將軍既已月兌險,你找個下人守著他不就成了,何必親自照看?」
明知他們感情深厚,可見她如此緊張穆可清,韓靖甫就是不是滋味。
真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死心塌地的對穆可清好,他不相信她不曉得穆可清真正愛的人其實是李燦璃,和他們在一起這麼久,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穆可清與李燦璃「斷袖」的傳聞絕不是空穴來風。
然而她似乎不以為意,仍舊將全副心力放在穆可清身上。
像現在,她明明累得要命,卻還搖頭道︰「我不放心把可清交給別人。」
柳嫣是為了替穆可清守住女扮男裝的秘密,但在韓靖甫听來,卻以為她是太愛穆可清,才不願將照顧「丈夫」的工作假手他人。
他心中不舒服的感覺更深了。
柳嫣並不知他的心境變化,只是仰頭瞧了他一會兒。
「喂,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啊?」好陣子沒與他這麼近距離接觸了,如今這麼抬頭一望,她脖子都酸了。
韓靖甫一怔,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不知道,或許吧。」
他平時壓根沒空去注意那些瑣事,只有到舊衣裳再也穿不下時,才會意識到自己的確長高了。
「看,袖子都短了,這件衣裳還是去年做的呢!」她拉過他的袖子比了比,「等眼下這些事忙完後,我再替你做件新衣吧。」
韓靖甫瞧她低頭忙著比劃,忽然很想問她,究竟知不知道女人替男人做衣衫,是件多親密的事?
她不但年年替他做新衣,連穆可清也從不在意。
這對「夫妻」的相處可真令人費解。
柳嫣還在嘮叨著,「男人就是浪費布料,到了十八歲還在長,每年衣裳均要重新裁制不說,每次都得用掉我一堆布。」
「我記得……你從前是比我高的。」他忽然想起昨夜的夢。
「是啊!」柳嫣抬頭覷向他,過于蒼白的臉上總算露出幾分笑意,「我印象可深了,有次我們還為此吵了起來,你那時不服氣的說,總有一天你會比我高,但我年紀卻永遠比你小。」說到這兒,她輕嘆了聲,「唉,結果真的被你說中了。」
真是不公平,她現在就算踮起腳尖,頭頂也只能勉強踫著他的下顎,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異。
「原來你也記得那天……」他輕喃。
「怎麼可能不記得,你後來還救了我呢。」沒感覺到他的感慨,柳嫣淺淺一笑。
「都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我以為你早忘了。」原來她的心並不是全都給了穆可清,至少……還替他留了一點位置。
「我的記性哪有這麼差,我還記得,也是從那之後,我們才沒老是吵架。」她抿唇又笑,「可清常說,她可是為此大大松了口氣。」
又是穆可清。韓靖甫在心底嘆息。
在她心中,他永遠排在穆可清後頭,明知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卻無法不嫉妒。
韓靖甫本還想再和她多說幾句的,可見她雙眼通紅,面露倦色,不斷掩嘴打著小呵欠,原先想問她穆可清傷勢的念頭便淡了。
他嘆了口氣,「好了,不和你多說了,既然將軍已無大礙,你也歇會兒吧。」
「嗯。」柳嫣又打了個呵欠,也不和他客氣,「那我去睡了,這里你熟得很,我就不送了。」
「你放心,我自己會出去,你快回去休息。」他催促著,看不下她那慘白的臉色。
柳嫣朝他擺擺手,搖搖晃晃的走出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