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清,你說這戰亂還要持續多久啊?」
「我也不知道。」穆可清輕嘆,臉上有著不屬于這年紀的感慨,「東王前幾日已攻進皇城,擒了帝後,內亂想必不久便能平息,但夷人這外患就不好說了。」
「姨丈也真是,非得挑這時候叛亂,害得我們無家可歸。」柳嫣撇撇嘴,這便是她始終不能諒解,亦不願投奔李東廷的原因。
她們之所以失去親人,表面上是由于夷人攻陷邊關駱城,屠戮七日七夜,全城兵民未留一活口,可追根究底,卻是因為李東廷造反。
皇帝知鎮守邊關的穆家與東王交好,盡管穆家始終安分守著邊關,不曾介入這場叛變,他仍不願給穆家更多兵力,以致穆家雖有兵權,手中卻無兵無糧,終不敵來勢洶洶的夷軍。
如今這支抵御夷人的軍隊,還是李東廷分派一小部分兵力,再加上許多百姓自發性保家衛國,主動從軍,才勉強湊成。
「這幾年皇帝失德,弄得民不聊生,就算不是東王,也會有別人出頭。」穆可清倒是很冷靜的分析情勢,「至少東王本來便是極有權勢的人,若換成其他人,只怕這內亂得拖更久。」
「是是是,就你這穆家子弟會為大義著想,我便是小心眼,只在乎自己的親人。」柳嫣輕哼。
穆可清苦笑,「嫣嫣,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話還沒說完,柳嫣卻突然拍了拍她的肩,伸手指向路旁,「可清,你看,有個男孩倒在那兒呢!」
穆可清一怔,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的確見著一名年紀與她們相仿的男孩倒在路旁。
近年來民間苦不堪言,在路邊看到死尸實在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放我下來吧。」柳嫣又道,「我去瞧瞧還有沒有得救。」
穆可清依言彎身放她下去,柳嫣立刻朝那男孩奔去。
她在那男孩身旁蹲下,熟練的探了探他的脈搏,又翻開他的眼皮。
「如何?」
「沒死。」柳嫣又檢查了好一會兒,「只是暈過去罷了,大概是累了或餓了。」
「想來他和我們一樣失去親人了。」穆可清也頗為感慨。
「可清,我們幫幫他吧?」柳嫣一臉期盼的望向她。
穆可清明知這又是柳嫣故意拖延,好讓她跟不上軍隊的把戲,偏偏這理由太正當,自己無從反對。
她抬頭看看天色,嘆了口氣,「那我們在附近找間客棧歇一宿吧。」
李東廷大概是對柳嫣因自己的起兵欲推翻漢國而家破人亡之事心懷愧疚,因此這一年多來一直很照顧這個外甥女。再者其次子李燦璃是兩人好友,亦常偷偷讓人送了不少東西過來,故而在錢方面她們倒是不缺,在外也沒吃過什麼大苦。
若不是現在外頭兵荒馬亂的,兩個孩子在街上騎小馬或驢實在太招搖,她們也不會用走的,不過在吃住方面,可從不委屈自己。
柳嫣眼楮一亮,知道她這是妥協了,立刻開心的道︰「好!」
雖說三人都是孩子,這時代禮教也較過去寬松不少,男女之防沒那麼嚴重,可三人一間房總是太擠了,因此穆可清要了兩間房。
將那男孩安置好後,柳嫣便開了張藥方讓穆可清去抓藥。
柳嫣的父親被稱作柳神醫,醫術自是不凡,她自幼跟在父親身旁轉,看著他為病患診治,自己又有些天分,盡管年幼卻也學了不少。
人家五歲啟蒙時念的是三字經、千字文,可她在那之前,就已將藥經背了大半。
之後七歲那年,她的親人皆死于駱城,柳神醫也不例外,然而他多年著書倒是都完好的藏在後院假山之中。
當時被表哥李燦璃帶走的她,聞訊趕回駱城時,整座城已幾乎化為焦土,父親的著作及其他醫書,是她唯一能找到的親人最後遺物。
接下來,她隨著穆可清四處跟隨大軍走動,一面研讀父親遺留的書冊,一面開始嘗試為窮人看病。
當然,眾人總對一個小女孩的醫術存疑,可實在請不起大夫的,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大概因為這樣,她的醫術突飛猛進,雖離「精通」兩字尚遠,卻已勉強達到一般大夫的水準。
打發穆可清去抓藥後,柳嫣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好奇的看著床上沉睡的男孩。
基于他成功的替她暫時阻撓了可清繼續跟隨大軍,她不禁對他有幾分好感。
現在再仔細端詳,她訝異的發現他長得挺好看的,雖然身上穿著粗布衣,但無論是氣質,或是那秀氣如女孩般光潔縴細的雙手,都在在顯示了他必是富裕人家的孩子。
唉,這世道艱難,外有夷人、內有叛軍,有時富人比窮人更苦吶。她想著,望向男孩的眼神,不由得轉為同情。
不過……他的臉看起來真好模呢!柳嫣忍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沒忍住地伸出手,想試試那觸感。
就在她的手正準備撫上目標之際,床上的男孩卻突然睜開了眼,嚇了她好大一跳。
柳嫣的手還懸在他的臉頰旁,一時間兩人大眼瞪小眼。
「你是誰?」男孩啞聲開口,望著她的眼中淨是冷意。
柳嫣先是呆了片刻,隨後不滿的皺起眉,「喂,你這什麼態度啊,好歹是我把你救回來的呢!」
其實她這話有些不盡確實,畢竟自撿了他到現在,她做的都只有「診」沒有「治」,藥方雖開了,卻還未讓他服下,不過她不喜歡對方那副冷淡高傲的模樣,忍不住和他杠上了。
「你?」男孩懷疑的望著她,顯然不信。
柳嫣听出他語氣中的輕蔑和質疑,頓時不服氣了。
「怎麼,瞧不起人嗎?」她瞠圓了眼,「本姑娘這一年來行醫救人無數,這會兒不過是救治你這餓暈的人,有什麼難的?」
她是獨生女,自幼便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即便這段時日走遍許多地方,多少吃了些苦,但總是有穆可清護著、處處包容,難免猶有些嬌氣。
只是一個女娃兒,卻凶巴巴的自稱「本姑娘」,那模樣怎麼看怎麼可笑,男孩張口欲回嘴,卻又被她那句「餓暈」堵得說不出話。
想他堂堂一名皇子,最後竟落得餓倒在路邊的下場,還被這囂張的女女圭女圭撿到,男孩不由得微微漲紅了臉。
「喂,小子,你傻了嗎,怎麼不說話?」
「我才不是什麼小子。」他沒好氣的睨了她一眼,「你小小年紀怎就這麼凶悍?」
他過去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孩,就是他那些皇姊皇妹們,也都是文靜溫順的性子,哪像她說話這麼不客氣?
只是一想到親人,他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我才不小呢!」她哪里知道他在想什麼,沒好氣的瞪了回去,似乎有些詞窮,隔了須臾才又氣呼呼的道︰「肯定比你大。」
他冷睇著她,「你才幾歲,說什麼行醫一年,還不是只跟在大夫身旁學習。」
「你胡說,我自己就是大夫,而且我今年已經八歲了!」她怒視著他,覺得自己的醫術被嚴重質疑,很是不滿。
「喔?那可真巧,我今年也是八歲。」他哼了哼,「但我是正月出生,你定是比我小。」
「正月出生了不起嗎?我也是正月生辰。」她不服氣的道。
「我是正月初五。」他涼涼的望著她。
「……」可惡,她是初九!柳嫣恨恨的想著,頓時有種矮他一截的感覺。
兩人均是從小便被寵慣,年紀尚幼,又都倔強,居然也忘了問問對方姓名身分,就這麼為了誰大誰小的事兒爭執起來。
當穆可清抱著藥材推開廂房門時,見到的便是這劍拔弩張的場面。
「咦,你醒了?」她先是輕呼了下,才發覺房中氣氛不對,奇怪的問︰「你們怎麼了?」
「可清,他欺負我!」柳嫣鼓起雙頰指控道。
沒想到她居然毫不猶豫的選擇告狀,男孩不禁為之氣結。
雖然他現在身體還很虛弱,但也沒將一個小女娃放在眼里,可要是再加上現在進來這位明顯比他們大了幾歲的男孩,若他們聯合起來,他肯定是沒有勝算的。
好在穆可清深知柳嫣的性子,曉得發生的八成不是什麼大事。
她先是瞧瞧好友,接著又望向男孩,開口道︰「嫣嫣的性子急躁了些,還請你多多包涵。」
「穆可清!」柳嫣跺了跺腳,氣好友居然站在對方那邊。
男孩見狀差點笑出聲,嘴上卻只道︰「是你救了我吧,多謝了。」
「發現你的是嫣嫣,不是我。」穆可清搖搖頭,「我叫穆可清,她是柳嫣,你呢?」
咦,還真的是那女孩兒救他的?還以為她是吹噓的呢!男孩顯得有些意外。
「我……」他遲疑了一下,才道︰「我姓韓,韓靖甫。」
他原來的名字當然不能再用了,這是他一個出世尚未滿百日的表弟之名,除了韓家人,知道的極少。
「你和家人失散了吧?」
畢竟還是個孩子,緊繃的小臉不由得流露一絲黯然,「我的家人都死了。」
穆可清理解的點點頭,「我和嫣嫣也是,現下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人們和失去雙親的孩子。」
韓靖甫一怔,「是嗎?」
原來,他們也像他一樣?想到世上還有許多和自己一樣不幸的人,他心中有些觸動。
「那你打算以後怎麼辦?」柳嫣听聞他的身世與自己相仿,頓生幾分同情,口氣也不像方才那樣差了。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往後要怎麼過、如何復仇,他仍全然沒個底。
穆可清看看柳嫣,又瞧瞧他,開口,「要不,你先暫時跟著我們。」不等他回答,她又續道︰「你的身子還需要調養,嫣嫣懂些醫術,而錢財方面我們亦暫時不缺,我不能時時陪在嫣嫣身旁,那時就得麻煩你照顧她了。」
听她這麼說,柳嫣立刻不服氣的道︰「我又不需要他的照顧……」見穆可清蹙眉睨了自己一眼,才有些不甘願的咕噥。「算了,隨便你。」
她也看出可清是想收留韓靖甫,又怕傷了他自尊才這麼說的。
既然都把人撿回來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吧。
韓靖甫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穆可清的用意。他的確無處可去,身上雖有些金銀,但他對宮外之事一竅不通,目前除了暫時跟著他們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這個時候,自尊什麼的都是不必要的東西,背負了這麼多人的性命與期待,他必須好好活下去。
他勉強抑下胸中苦澀,頷首道︰「那就麻煩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