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靜夜沉沉,燭火將養心殿映照得一片明亮。
不似平時心無旁騖的將所有心思放在批閱奏折上,霽拓凌一反常態的支頭出神。
今日,他的思緒懸在六弟為他查探出的事之上。
他萬萬沒想到,事實真相徹底推翻他內心所有的以為。
原來華初晴沒說謊,德妃真的是叛賊首領的女人,叛賊範恆天正是奪帝位的主謀——盛親王暗養在民間的手下。
他在遇襲回宮後頭一件事便是整肅朝中反對他的勢力,卻獨獨漏掉範恆天這漏網之魚……
「皇上明日得早朝,若真的困了,是不是早些上榻歇息比較好?」一直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小路子看見主子出神的模樣,徐徐開口。
回過神來,瞥了身旁的小路子一眼,霽拓凌面色陡然嚴肅的開口,「小路子,你可曾背叛過朕?」
小路子一驚,急急的跪倒在地,「奴才對皇上忠心赤膽,不敢做出逆德之事。」
霽拓凌挑起眉頭,峻眸微眯,「當真?」
老六暗暗替他查出的事不少,當中不乏當初華初晴說他可能在暗中被下毒之事。
他請太醫把過脈,的確診出異狀,但是他體內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護住他的心脈,讓毒不致完全沁侵而入。
小路子伴隨君側多年,瞧著主子的模樣,只得全盤招認,「奴才的確是瞞著皇上為新妃娘娘辦一件事。」
「何事?」
「新妃娘娘要奴才每日在德妃娘娘為皇上送上養生茶後,再送上一顆藥果。」
「藥果是新妃讓你放的?」
「是。」
霽拓凌這才明白華初晴一心護他的心意,縱使被他嚴拒,為了護他,她竟有辦法收買他身邊的忠臣為她做事。
「為何信她?難道你不怕那顆藥果可能置朕于死地,可能讓你冠上弒君之罪?」
小路子听得頭皮發麻,苦笑的坦承,「奴才怎麼會不怕呢?但是新妃娘娘說,她與皇上是夫妻同林鳥,若皇上遭遇不測,她絕不會獨活。她還要小路子每日用銀針試過藥果後再呈上,不允讓皇上出一點差錯。」
想起新妃娘娘哀求著他數度落淚,與對他說這一番話的真情摯意,他大為撼動,直到此刻仍深信自己並沒做錯。
小路子的話讓霽拓凌的胸口驀地一緊,他從不知華初晴竟是用這樣的心情護著他、愛著他,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她表現出來的卻是一副想與他劃清界線的模樣。
他抿唇不語,沉肅的臉龐看不出內心的情緒,心里五味雜陳。
「皇上……奴才……信錯人了嗎?」小路子戰戰棘棘的問。
霽拓凌揚起苦澀的笑容,對著小路子感嘆道︰「不!是朕信錯人了。」
想起自己一味的偏袒,反倒讓真正為他、在乎他的華初晴受了委屈,他心底充斥著滿滿的愧疚。
小路子嚇得差點軟腿,大大松了口氣。
霽拓凌好笑的瞥了他一眼,「即便如此,朕還是不得不罰你的感情用事,先扣你一個月俸銀。」
小路子明白主子的決定,說到底,他是被新妃娘娘的動之以情給感動了,若他真錯信,的的確確是感情用事。
「謝皇上!謝皇上!」
「起來吧!朕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囑咐你去辦。」霽拓凌沒好氣的說。
讓那一班賊人自以為是的逞威許久,也該是時候再次整肅,讓宮中恢復平靜了。
是四更天還是五更天?華初晴望向羅帳外薄薄的天光,不確定的揣想,正猶豫著要不要起身,一道挺拔的身影淡淡的烙在羅帳之上。
她猛然驚醒過來,「誰?誰在外面?」
「是朕。」霽拓凌掀開羅帳,走到床榻邊,望著她許久,才掀了掀薄唇,低啞的開口,「朕吵醒你了嗎?」
在處理完正事後,他幾乎抑不住內心想見她的沖動,想要祈求她的原諒,不顧時辰、宮規,便直闖她的寢宮。
見她捕捉到他的足音,撐起身子,任由一頭青絲順著她的縴肩飄垂的縴柔模樣,他感覺心頭顫熱,卻怯然的不敢靠近她。
此時的他完全沒有身為帝王的天威與驕傲,滿腦子想的都是在被他無情的對待過後,她還會願意讓他靠近嗎?「皇上沒吵醒臣妾。」
自從上回小產,她求他放她出宮,激得龍顏大怒後,他幾乎未再踏進她的寢宮一步。
今日在這個時辰見到他,她不禁懷疑,眼前的他是夢嗎?
不管眼前的人是不是夢,她開口輕應,卻在雙眼適應幽幽蒙蒙的光線後看清楚他的模樣,心不由得一悸。
沒有平日對她的冷厲威嚴,他英俊的面孔被濃濃的憂郁籠罩,怔怔望著她的深邃眼眸彷佛盈滿了欲言又止的話。
看著他難得示弱的郁郁神態,華初晴的心擰軟得一榻胡涂,朝著他伸出手,「皇上要上榻躺一會兒嗎?」
她是恨他、怨他、惱他,但真正見到他,她才明白自己還是斬不斷對他的情分,無法徹底忘懷他。
心驀地一突,霽拓凌幾乎要懷疑自己听錯了,無意識的挪動腳步,苦苦的扯動嘴角,啞聲開口,「初晴,是朕錯怪你了。」
听著他語氣里那一絲難掩的輕顫,華初晴望著他俊逸憂愁的面容,恍惚的問︰「皇上,您……說什麼?」
「朕已經派人查明真相,德妃她……的確與反賊勾結,打算毒害朕,謀奪帝位。是朕被德妃的恩情蒙蔽雙眼,才會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霽拓凌艱澀的說出實情,想起那來不及出世便逝去的無辜孩兒,想起她所受的委屈,懊悔心痛得不知道應該如何做,才能彌補他所造成的遺憾。
對帝王來說,要坦承自己的錯誤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華初晴幾乎不敢相信她竟然等到這一天的到來。
「皇上……」
「初晴,在朕對你做了這麼多混帳事後,你……還願意原諒朕嗎?」他不確定的問。
頓時,四周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靜默當中,在霽拓凌幾乎要放棄的瞬間,她淚眼朦朧的雙眸不回不避的定定望著他。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我恨死你,恨死你了……」
「朕知道,是朕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華初晴再也無法欺騙心里對他的感情,撲進他的懷里,委屈的眼淚成串的滾落。
伸長雙臂,將她嬌弱的身子緊緊攬進懷里,他心疼的輕拍她的背,安撫她的情緒。
她靠著他強壯的胸膛,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感覺他的溫柔,那不真實的美好讓她覺得自己還在夢里,喜極而泣的淚水失控的墜落,弄濕了他的衣襟。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伴隨著凜然刀光由身前疾閃而過。
心緊緊一促,她敏銳的高聲疾呼,「皇上小心!」
在如此緊要關頭,護他成為她心里唯一的執念。
萬萬沒料到竟有刺客大膽到夜闖寢宮,霽拓凌銳利的冷陣透出森寒光芒,可恨手中無武器,只有就地橫掃過半人高的燭台當武器。
倒地的燭台朝剌客擊去,卻被對方利落的躲過,發出驚人聲響,火燭滾至殿中一隅,垂地的羅帳遇火燃燒,將周邊可燃之物全數吞噬。
無心理會火舌以驚人的速度吞噬周遭一切,剌客不死心的步步進擊,霽拓凌手中無武器,只能勉強徒手反擊。「狗皇帝,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心愛女子遲遲毒不死皇帝,野心勃勃的範恆天再也無法等待,決定放手一搏。
隱約猜出刺客的身分,霽拓凌全力反擊,一心想將這個將他的生活擾得一片混亂的叛賊拿下。
華初晴在一旁看著霽拓凌步步敗退,只覺寒意透骨,心懼不已,偏偏自己不會武功,沒辦法幫忙。
眼看打斗愈發激烈,她乘隙奔出殿外,高聲驚呼,听聞動靜的御林軍急急趕來護駕。
原本寂靜的寢宮瞬間騷動了起來,她急惶不安的心也稍稍平息。
這時,她在御林軍中發現孫霞光的身影,她沒了平時優雅端莊的氣質,發散釵亂的朝著她的方向疾奔而來。
凝望著她瘋狂的模樣,華初晴懂她是為誰顧不得一切、顧不得儀態狂奔而來,霎時沒來由的想起兩人在藥泉坳的那段無憂時光。
或許她並非完全了解她,但至少她們的生活是快樂的,不摻半點人間利害關系。
在她來到面前時,華初晴語重心長的開口,「師姊,放手吧!」
孫霞光對她的話恍若未聞,看著御林軍沖進冒出火光的殿宇,大受打擊的喃喃,「不是……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啊!」不敢相信謀劃已久的計劃會因為範恆天的沖動而功敗垂成。
華初晴看著火光將她痴狂的容顏映得妖美,連那雙艷美的眼眸彷佛也融進那一片舞動的熾熱火光當中,心忍不住寒顫了起來。
知曉此時的她應該听不進她說的任何話,華初晴嘆口氣,想要離開。
孫霞光一把抓住她的手,「全是你的錯!」
華初晴瞠目結舌的望著她,不知道如何反應。
癲狂的拽住她的手,孫霞光大聲咆哮,「全是你的錯!若不是你從中攪局,我和恆哥的計劃會成功的!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讓人可恨、可憎?」
看著她瘋狂的模樣,一股寒意由腳底竄起,華初晴用盡全力掙月兌她的箝制,邁步跑開,可惜跑沒兩步,卻又被她抓住。
「老天為何要對我和恆哥如此殘忍……」孫霞光猛地頓住,目光直直落在她身後。
華初晴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瞧見渾身浴血的範恆天被御林軍架住,由遠處看去,根本看不出他是死是活。
「恆哥……」孫霞光悲痛得幾乎站不住腳。
華初晴直覺的扶住她,卻感覺某種尖銳冰冷之物抵進心口,穿心之痛讓她驚駭的瞪大眼,盯著她,「師……師姊……」
「我要你用命償還這一切!」孫霞光狠狠抽出刺進華初晴心口的利刃,血跟著噴出,落在她瘋狂艷美的臉上。
在利刃拔出的那一瞬間,華初晴的氣力像是跟著熱血涌出而消失殆盡,四周吵嚷的聲音全都消失不見,耳邊只剩下孫霞光瘋了似的大笑聲。
霽拓凌驚見這一幕,心陡然一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來到華初晴的面前,將她攬進懷里。
他凝望著那曾經被他錯愛的女子,心里五味雜陳。
只要思及他和德妃曾有過的那一段過往,還有她為了心愛男子所做的犧牲,再看著無力癱軟在他懷中的華初晴,一股說不出的怒意在胸口翻騰。
他竭力抑住內心翻騰的怒意,沉聲喝道︰「來人啊!拿下德妃娘娘,押進天牢候審。」
華初晴靠在他的懷里,深深瞧著他,伸手觸模他沾上煙灰的英俊臉龐,軟軟的蠕動唇瓣,「皇……皇上……」
「初晴……朕絕對不會讓你有事的!」他的喉頭滾動,大手有力的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堅定的承諾,殊不知顫抖的聲音泄漏了心底的恐懼。
感覺意識隨著流出的血漸漸渙散,她的思緒愈來愈模糊。
意識到這點,華初晴驚懼的緊緊拽著他的衣襟,吐出虛弱的語句,「皇上……晴兒愛你……一直……一直……愛……愛著你……」
霽拓凌的手壓在她的心脈處,傷口不斷冒出血的將他修長的手指染上一片紅,啃噬著他的心。
前所未有的恐懼涌上心頭,他知道自己可能要永遠失去她了……
思及這一點,悲傷的淚珠順著他的眼角滾落,在火光的映照下,帝王淚彷佛是由心頭擠出的血珠,一顆顆無聲的滴落在心愛女子蒼白的臉上。「朕明白!朕明白!」他嗓音哽咽,迭聲顫道。
她虛弱的扯了扯嘴角,安了心,任由思緒墜入無止盡的黑暗之中……
晚秋,楓紅染紅一片天。
蕭瑟風中有著微寒秋意,由木窗竄入,撫動了懸掛在屋內的竹管垂簾,發出低沉的樂音。
霽拓凌在太監的陪同下,來到藥泉坳地道的出口,遣走了太監,他由秘道步出。
走出地道,他感覺屋中涼意襲人,見屋中沒人,不假思索的皺起眉頭,往連接藥草廬的木門走去。
一打開木門,帶著藥味的霧氣撲鼻而來,他看見立在樸實木桌邊的縴柔身影,竟像個情竇初開的青澀少年,感覺心髒狂跳難抑。
在兩年前經歷差點失去她的恐懼後,他妥協了,圓了她的心願。
最終的結果是他將她送出宮,回到兩人重逢的地方,讓她過著屬于她平淡、寧靜的研藥生活。
為了能減短兩人之間的距離,以及每回會面時動用的驚人排場,他聘請了當朝最優秀的工匠,由宮里挖了條直通藥泉坳的地道。
猶如鵲橋的地道費時一年竣工,偶爾他會走過來會見他的織女,恩愛纏綿後,享用她親手烹煮的滿桌山蔬野菜;久久她才會直闖他的寢殿,給他驚喜,與他纏綿後同床共枕,直到雞鳴天亮才獨自離開。
這會兒華初晴正忙著煮藥材,轉頭望向聲音來源,見到朝思暮想的男子,女敕唇微揚,露出難掩心中歡喜的燦笑,如玉般的臉頰染上淡淡粉暈。
「皇上!」
近來听聞外族新王病歿,霽拓凌為了新王人選忙得焦頭爛額,加上繁忙政務,兩人已許久沒見面。
當彼此的視線在半空中交會時,他微微一笑,張臂將那日夜懸念的身影攬進懷里,讓她身上淡淡的藥草香盈滿鼻腔。
「怎麼朕見著你,永遠是在忙這些呢?」將臉埋在她的頸窩,他貪婪的汲取她身上令他著迷、眷戀的味道,無奈的嘆道。
「總是要讓皇上再多帶些藥回去。」
回到藥泉坳這些日子以來,她偶爾會想起追隨心愛男子而自刎身亡的師姊,想兩人曾有的無憂時光,起那段與師姊同在宮中的時光,心中總是惆悵又感傷。
慶幸她還有研醫、采藥的活兒可轉移心思,漸漸的,她極少回想過去,心無旁騖,沉溺在她的世界里。
而她在藥草廬中研制出的藥物多半是送進宮中,除了給心愛的男子強身健體以外,也針對太皇太後的鳳體研制出了幾味藥,不知不覺中,她的山中藥草廬成了宮中太醫院的分院。
「你為朕研制的藥夠多了。」
「臣妾沒在皇上身邊總是不放心,多研制些不傷身的好藥讓皇上服用,臣妾才會放心。」
心因為她的話脹滿暖甜的喜悅,他抱著她,在她耳畔輕語,「既然不放心朕,就和朕回宮,永遠留在朕的身邊,看著朕、管著朕。」
「臣妾在這里,一樣可以看著皇上、管著皇上。」她含笑的柔聲開口,依舊堅持她的想法。
早知道自己拗不過她的執意,他輕嘆,大手開始不安分的游移。
「那再為朕生個孩子吧!」
自從上回小產後,她雖調養好身子,卻又平白受了德妃一刀,那一刀極為靠近她的心脈,若非德妃已癲狂,偏了準頭,那一刀可能要了她的命。
為了那一刀,她又休養了大半年,他不敢太快讓她懷上孩子,免得她元氣大傷,身體更加虛弱。
「嗯……」華初晴沒拒絕,微啟的小嘴因為他不安分的手而情不自禁的逸出申吟。
對感情好到蜜里調油的兩人來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久別重逢的喜悅讓她不自覺的期待他的寵愛。
「那你想要小皇子或小公主?」
他濕熱的吻激動得像是要把她整個吞下,每吻一下,就激起她心頭一陣漣漪,讓她毫無招架之力的臣服在他的熱情之下。
「嗯,不管小皇子或小公主……臣妾都喜歡……」
「朕也是,只要是咱們的孩子,朕都喜歡。」
……
華初晴心知肚明,這個男人絕對不可能為她拋開天下和三千佳麗,永遠獨屬于她,但是至少他願意用她的方式來愛她,光是他願意紆尊降貴來就她這一點,便足以讓她露出幸福無比的甜笑。
這一生,她願意守在山中藥草廬,等待他的到來,回報他的愛,人生至此,她已別無所求……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