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光小酒館里的後廂房,還是一襲書生長袍的紅書,小心翼翼的在脖頸之間還有手臂上那片起水泡的肌膚擦過藥之後,確認床上躺著的小丫頭已經不再繼續發燒了,便手腳利落的把房間收拾干淨,悄悄的開門走了出去。
幸好還不算太遲,雖然拖了幾天才把人救回來,但這小丫頭的一條小命總算是撿回來了,要想不留疤痕卻是要踫踫運氣了……
紅書漫不經心的暗自嘀咕,好半晌才發現有人正目不轉楮的盯著她。
那個老是繃著一張臉的尉遲觀老神在在的坐在梧桐樹下乘涼,長年征戰沙場曬出來的黑金膚色在那襲玄色長袍映襯下更加醒目,那雙幾乎可以看透一切虛偽假象的烏亮瞳眸正瞬也不瞬的盯著剛剛從屋里走出來的單薄身影,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飛快閃過幾許疑惑。
尉遲觀和這個叫做紅書的姑娘接觸過幾回,算是模清了她一小部分的脾性,知道她做人處事時常有出人意料之外之舉,更從張叔口中得知她就是傳聞中的「銷魂紅酥手」,這才明白她那天會乘著蕭府馬車的原因。
他當然也發現私底下的紅書和傳聞中不苟言笑的神秘形象有著天上地下一般的落差,卻也明白眼前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時機。
「王爺。」紅書率先打破沉默,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感激,更少了之前刻意保持的疏遠。
「紅書,你說的是這個小丫頭沒錯吧?」他掩去心中好奇,神情難得和煦。
「嗯,謝謝你,王爺。」紅書眉開眼笑的道謝。
前天夜里,張叔把人送到她這兒來的時候,連日來壓在心里的大石總算是落地了。
尉遲觀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頓時強大了不少。
「我叫尉遲觀。」他臉上浮現淡淡的不豫,似乎察覺到眼前女子有意跟他劃清界線。
紅書相當無辜的眨眨眼,「喔,可是我娘說我們和你非親非故,不可以直呼你的名字。」
她一直是個孝順的孩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尉遲觀親眼見識過幾回,就算對炎娘子頗有微辭,也莫可奈何。
尉遲觀當下找不到反駁的話說,只好轉移話題,「為什麼想要幫她?」
前幾日當她提起這件事時,他其實並沒有當場應允,事後派人打听,才發現她們兩人之間不但非親非故,還只有一面之緣。
紅書低頭踢了踢幾顆碎石,一臉懊惱的反問他,「你那天晚上為什麼要救我?」
尉遲觀愣了一下,垂下了眼睫遮掩眸里的真實情緒。
「路過,順手。」而且心情不佳,那幾個劫匪算是撞到槍口上了。
紅書很是受教的點點頭,「嗯嗯,我也差不多,誰教她在我面前被蓄意弄傷,還平白無故的挨了頓打,我還親耳听見那個蕭府千金喝令其他人把她關在柴房里三天三夜讓她自生自滅……」
幸好炎娘子出門送酒去了,要不然听見紅書這席話,八成又要暴跳如雷,賞她幾個鍋貼吃吃。
在人家準夫婿面前公開天下第一美人私底下惡毒的嘴臉,這紅書恐怕不只少了一根筋哪。
不過尉遲觀的反應也不像一般的未婚夫,只是淡淡瞅了義憤填膺的紅書一眼,就又岔開了話題。
「這小丫頭是詐死出來的,本來的身分已經不能用了,我會讓張叔幫她重造戶籍,你有沒有什麼意見?」尉遲觀听過張叔如實轉述,他前天夜里找到這個奄奄一息的丫頭時,還是先讓她吞下一顆續命丹才能撐到紅書這兒來的。
紅書先是瞧瞧尉遲觀,又轉頭看看那扇緊閉的房門,一時之間也拿不定主意。
「等她醒來,我再問問她好嗎?也許她還有其他家人呢。」要是能讓她跟家人團聚,是再好不過的。
「也好,反正這事情也不急,還是先把人照顧好比較重要。」尉遲觀目光閃爍,腦海里又放進了一個可以來找她的理由。
「是啊、是啊。」紅書頓時笑得像朝陽似的,腳跟一旋,就要往廚房的方向走,「你用過午膳了沒有?我剛剛蒸了幾籠羊肉包子,要不要拿幾個過來給你?」
她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說話的口吻再自然親切不過,讓尉遲觀剛硬的臉龐不由自主的也柔軟了幾分。
「你呢?吃過了嗎?」他僵硬的肩膀微微松散了些,陽光穿透枝葉,灑在他神情慵懶的臉龐和昂揚的軀體上,像尊神秘邪魅的異教神只。
紅書愣愣的呆了一下,才欲蓋彌彰的抬高自己手上的水盆。
「還沒啊,剛剛忙完……」眼花了、眼花了,才會以為自己看見了蓄勢待發的黑豹!
「那就一起吧。」
尉遲觀充滿男人味的陽剛體魄從樹下朝紅書邁步而來,沒錯過那雙水靈眼眸里一閃而逝的慌亂。
「再來碗酸辣湯?!」紅書穩了穩急促的心跳,把自己不尋常的反應歸咎于一整個早上的體力耗損。
「兩碗也可以。」尉遲觀打趣的回答,卻看見紅書眉頭打結,很是煩惱的睨了他一眼。
「不行兩碗啦,這樣我娘就沒得喝了。」她左右為難的模樣平添幾許稚氣,凸顯出女孩兒才有的嬌態。
尉遲觀終于忍不住笑出聲,在自己還沒發現之前,就已經伸手在她後腦上模了幾下。
「有沒有必要這麼認真啊?紅書真傻!」他暗暗驚訝她發絲的細柔滑膩,昧著良心又多模了幾下。
沒想到原本與他親近幾分的紅書當下就變了臉色,從那一刻起,就沒再開口跟他說過話了。
凡是跟春光小酒館做過買賣的都知道,這當家的炎娘子是個精打細算,不肯吃虧的狠角色,別看她一介女流之輩,在沒有達官顯貴撐腰的前提之下,能在這商家必爭之地站穩腳步,甚至打出名堂來,就不容小覷。
偏偏她面對豺狼虎豹都能面不改色,唯獨面對自家的女兒常常有種力不從心的巨大挫折。
「我說紅丫頭,你以前三不五時免費送湯送藥送包子給那些不相干的人就算了,這次干脆把人帶回來養是怎麼樣?當老娘開慈濟堂的啊?」
任憑紅書如何遮遮掩掩,那養在她房里的小丫頭仍是讓炎娘子發現了,幸好她還給紅書留了面子,把人拉到廚房去,才 哩啪啦的數落了起來。
紅書有些心虛,笑得很是靦眺,在炎娘子眼中就是一個呆字。
「娘啊,再養個幾天就好了啦,人家小梅子妹妹也說等她身體養好之後會幫你做牛做馬,我們家也不差她這口飯嘛。」頂多,她就天天做包子給她吃啊。
「哼,說來說去,還不是養了一個吃白食的!我跟你說,要我收留那個小梅子也不是不行,條件就是你別再窩在這里混吃等死!」炎娘子哪里是計較那一丁點伙食,真正讓她看不順眼的是紅書一拖再拖,擺明要窩在家里混吃等死的行徑。
她那一手絕活可是獨門生意啊,別人想要跟進,還得模索個好幾年才能學到皮毛哪,怎麼能就這樣白白錯過賺錢的機會。
紅書腮幫子鼓了起來,一臉的不樂意,偏偏她的娘親從來都不是溫柔體貼的那一型,說實話,她老是有讓人揮鞭驅策的錯覺……
「你看是要回去那蕭府,把人家千金小姐的玉體好好捏揉一番,拿回原本剩下的一半酬勞回來,還是另尋一檔差事,把這陣子吃喝玩樂虧空的家用補齊。」
這蕭家的人出手也算大方,紅書遇劫的隔天,就差人送來一個厚厚的紅包壓驚,還特別交代炎娘子要找個大夫來幫「銷魂紅酥手」好好養傷,顯然以為紅書在這場意外中傷得不輕。
話說回來,那遇劫事件的調查結果,傾向是擄人勒贖,只不過對方原本想要打劫的對象其實是蕭家千金,紅書算是陰錯陽差倒霉遇上的。
就算紅書心里覺得有些地方不合理,也沒費事說出來,但,這當下,她倒是不再保持沉默。
「我不要去蕭府。」紅書斬釘截鐵的拒絕,想到那個頤指氣使,動不動就遷怒于人的傲嬌千金,她就一整個沒勁兒。
她才不要浪費自己的天賦在那種人身上呢。
那天,那個蕭家千金還是喝了摻有安眠效用的茶水之後,才終于讓久候一旁的紅書可以「上下其手」。
炎娘子一听也沒有為難她,很是利落的把事情敲定了下來,留下欲言又止的紅書。
「行,反正人家也沒上門來催你,八成對你的服務不感興趣了,多半是因為那個蕭湘湘已經夠美了,不需要更美……下午我去送酒的時候,再幫你把消息放出去……紅丫頭,這次別再多管閑事了!」蕭府的態度,她也看在眼里,八成跟蕭家千金堅決反對這樁婚姻有關系。
反正憑著紅書這獨門絕活受歡迎的程度,也不差蕭府這差事。「對了,這陣子怎麼沒看見你那個救命恩人來找你吃包子?」炎娘子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一臉好奇的盯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兒。
只見紅書癟了癟上揚的唇角,滿臉別扭的嘟嚷著,「不來才好!」接著就埋頭認真的剁起包子餡。
「怎麼?你們吵架了?還是鬧翻了?該不會是你把人氣跑了吧?」炎娘子嗅出了不對勁,往回走了幾步。
「我哪有?」我只是不理他而已。
「紅丫頭,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難道……他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炎娘子越說,臉色越狠戾,那在紅書身上來回打量的異樣眼光,終于讓紅書意會到她的言下之意,頓時大翻白眼。
「娘啊,我這張臉長什麼樣子,你還不清楚嗎?人家的未婚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耶!」紅書很有自知之明的指著自己勉強算清新可人的容貌,覺得她家娘親的臆測太過天馬行空。
炎娘子不高興了,耐性全無。
「你這死丫頭,我就是猜不出來才亂說一通。快說!到底怎麼了?你有沒有得罪人家啊?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王爺哪。」嘖嘖,這皇親國戚耍起狠來,可是會讓人吃不完兜著走的。
想當初她堅持要接下這一樁又一樁請她入府幫新嫁娘調養滋潤的請求,炎娘子就是顧慮到她不善言詞也不諳人情世故的性子,才囑咐她出門在外一律不言不語,擺出莫測高深的樣子來蒙騙世人。
至于她老是穿著一襲書生長袍,也不過就是嫌棄女裝太過累贅,礙手礙腳。
如今,這笨丫頭不會真的惹禍上身了吧?